第三节：方知尊严贵2

　　白草珍还了他句：“神经病。”但当她看到发辉对自己笑得有点诡秘，且面有得意之色时，她悟出了发辉这话中另有寓意，反问了句：“你想说谁是扑火的飞蛾？”
　　发辉看着她笑而不答。
　　白草珍略带笑意的走过来，不无挖苦的问：“你接了你爸的班，只干了一年多就被裁下来了，快两年了，你都干了些什么正经事？听说你连自己都养不活，月月还得靠你爸那点退休金养你？又听说你妈好容易求动了你舅舅给你找了一份较理想的长临工作，你舅还给你了两百元让你交伙食费和零用钱，满指望你能自己挣钱自己养活自己，谁知你中午拿了钱，等到下午你二话没说就跑了！这事怎么讲？”白草珍冷冰冰盯着他问。
　　吴发辉不由睁大了眼睛，眼珠都半会忘了转动——他愣住了：万万没想到她这只眼看就要火化的飞蛾，反扑他了。吴发辉慢条斯理地说：“我不想干那工作。因为我那时就已经知道我们村要卖地分钱了，分了钱像城边人一样，盖成房子，招客收房租也有我花的钱，别说以后成开发区了，想挣点钱也容易，只要好歹多少挣点，就有花不完的钱，我何必要干那份苦差事！”
　　“你舅给你找的那工作真的很苦吗？”
　　“反正我不想干。”
　　“你只想借钱？”
　　“是的。”
　　“假如借不下呢?”
　　“不借？不借……我，我就天天坐在这里不走！”
　　“你，你这样——是要你的钱还是借我们的钱？谁欠你钱了是不是？”
　　“你欠我钱了！”
　　“这话怎么讲？”
　　吴发辉毫不含糊地说：“像我们村目前的条件，就是十分漂亮的姑娘，只要能嫁我们村，只怕多半都不敢要彩礼的。何况那些相貌平平的姑娘了！”
　　这话像锥子一样深深刺进了草珍的心，一下子极残忍的伤透了她的自尊——她很想回击他几句，但她忍住了。她感到此人不光是轻佻浅薄，看来此人此来还真的似有如她爸预见的：“另有意图”！于是，她为了探其究竟，强迫自己忍着——此时、她的脸很快由红变白，由白变红、变灰、灰中带暗。这深度的窘迫，使她恼羞成怒：你们村怎么啦？难道天下的女孩儿全部都是贱骨头？她嘴唇撇了几撇，又只字不漏。只是脸上一时涌上的多种表情找不到适当的归属，很难尽量作出平静的样子。为了更深一步探清发辉的心底，她尽力装出不在意，甚至露出他说得很对的表态，用扯淡的口气，漫不经心的说：“所以你后悔——当初和我订婚时花了礼钱，还没有找个像你说的：‘十分漂亮’的姑娘，对吧？只是、你后悔了，我现在要是不给你那笔你后悔花的订婚钱呢？”
　　“达不到目的，决不罢休！”他回答的迅速又干脆。
　　“你觉得你这样，说得过去吗？”
　　“我不管！”
　　“你只管要钱？钱难道就这么重要吗？”草珍继续忍着问。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就是公理。有钱人娶媳妇就可以少花钱或者干脆不用花钱，而且都是好姑娘。”
　　“这样的姑娘是有的，但绝对不是所有的！”
　　“在这个物欲泛滥的世界，我就不相信还能有哪个不爱钱的人!”听他那口气，简直好像在说一加二等于三那样的肯定。
　　“你胡说！即便是爱钱，也最少得取之有道！这是最起码的道德底线。”
　　“去你的——道德底线吧。高调谁都会唱，而实际上人们都不是喝西北风就能生活，包括你在内。”
　　“你诬蔑人！”白草珍忍不住抗议了。
　　“我只说实话罢了，并没有想要污蔑谁的意思，包括那些唱高调的人，只是不好意思承认事实罢了。电视上常演那些在党旗下宣誓：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党的市委、地委大员们，为了钱被枪毙的也不止一个两个，难道那些人比起平民来，没钱吗？何况平常百姓，蒙蒙众生？我就不相信你就能例外？人往高处走，我不知道天下能有多少姑娘不愿向有钱处嫁，你敢说心里话吗？”吴发辉得意的在白草珍面前嘲讽的笑着。
　　至此，白草珍已完全摸准了发辉的心思，她觉得和他说这半天，降低了她的人格，使她的尊严都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伤害。为了她做人的尊严，早使她怒火燃烧：“吴发辉，你狗眼看人低！你以为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你这副德行吗？你不但小瞧了我，更小瞧了天下多少仁人志士，用你的眼光衡量所有人，难道天下所有的女子都像你一样的爱钱，那么没有骨气？！人们尊崇千古咏唱的赞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请问：这里把金钱排到了老几？更何况还有人格和作人的尊严！还有比生命更贵重的志气和名节等等。今天、我总算彻底认识了你的浅薄、无知和狂荡。你自以为聪明，甚或说：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你只看到了太阳光背后的一些阴影，便自以为你就了解了整个世界，你哪儿知道阳光普照的大地，光明总比阴暗大得多……不信，我今天都可以让你看看——连我这个‘相貌平常’的女子，也不像你说的那样蹩脚！何况，世界之大，更不乏不平常的人物！你等着——”她说着去了里屋，拿出一个纸包说:“这是给你借的和我家的所有，共两万块钱，足够你的订婚彩礼钱了。现在，这些钱我决定作为我的退婚礼钱——退还给你！因为，我和我的家人都已经完全看透你了！别说你以为你们村要分钱了，你想干什么了……今天，是我提出退婚，退回你的彩礼钱，是因为我看清了你的浅薄和狂荡而不嫁你了！你听准——是我提出和你退婚，我不嫁你了！所以，你那些订婚钱分文不少的退还给你。现在，你只需写一张我白草珍不愿嫁你而收退礼钱的字据，你这沓钱就可归你了。这样以来，也许，正好可以了结你的心愿。不过，我今天就是要叫你知道：天下还真有爱尊严而轻看钱的女子。况且，还是一个你说的“平常”女子！实则，天下之大，更不乏“不平常”的女子。可见你那口满气壮的：‘我就不相信天下还有姑娘不愿奔有钱地方嫁’是多么样可笑!由此可见：你自以为是的见识，是多么样浅薄得可怜！今天，就是要让你长长见识，饱饱眼福，知道尊严比钱更贵！写吧，你们村要分钱了，本姑娘就是看不惯你的俗浅穷酸气才这样决定的！写了收据，这沓钱就全归你了。”
　　吴发辉看着白草珍手里厚厚的一沓钱，眼睛都发直了：他怎么也不可相信眼前这个不疯不傻的女子，怎么会用这么多的钱买什么“莫须有”的尊严？难道并不能当饭吃当衣服穿的尊严真的就那么值钱吗？她反复说什么“尊严贵”她要用这么多钱买什么尊严？假若，我得到了这些钱，是不是就出卖了尊严？再假若，人生真要是这么回事的话，那么，这人生也就太难玩弄了！一霎时间，吴发挥的脸色变灰暗了——为了拿回钱这件事，他足足想了多少个晚上的法子，现在、伸手可得了，他反倒一下没有了主意……好几个没有睡好觉的夜晚呵，那熬了夜的眼睛现在烧辣辣地发红着。现在，他反感到心慌意乱，手臂颤抖，上颚骨同下颚骨呷呷地发起颤来，竟然不由自己。半天，他都在不停的思量着，该不该写这个如同“卖身契”的换钱字据，想写又不想写，又过了半天，终究没有写出一句完整的话，错话废字写了一些，无法成为字据。二次重写，错误重犯……在钱的面前，吴发辉竟如此这般的、第一次的，不知如何是好了……一瞬间，他突然有了——离开这个地方的想法：不写这张折磨人的劳什子字据算了！但他终又舍不得放弃、离开。两只眼睛只是死死的看着白草珍。
　　横目冷对的白草珍，吴发辉猛然间觉得她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这般有个性了。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注意过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原来这么有思想——人，一旦被思想武装起来了，就会变了个人似的，人也就不那么“平常”了，整个人也似乎全变了。况且，她的身上还能明显的闪露出一种强烈的、愤世嫉俗的、甚或是不同凡响的、美妙脱俗的高傲气质……这气质，足以让他自惭形秽……一霎那间，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初看平常的女子，原来竟是一个难得的、不平俗的人物！竟然有胆有识、有品有德，更难得这么有主见的人。假如用那种可谓的：才德学识去衡量她，也许算得上什么气节美，心灵美等等什么的真正美了。或许这美，就可以和光彩照人的冯妮乐争色斗艳，各显千秋，足可以分庭抗衡也未可知了——他今天来此，会不会在干着弃了金宝寻玉宝那种犯傻的事呢？人世间有多少寻宝的人，却常常身在宝中并不真正识宝，到头来落得两手空空，那才叫可悲可伤腔呢！
　　——啊，人——眨眼间，在他的眼前，不光是白草珍变了，似乎连他自己都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似乎不认识自己了……
　　于是，吴发辉犹豫了半天……又半天……
　　又于是……
　　终于，吴发辉口吃的、试探地说：“这钱……我不要了！”
　　他紧张地看着白草珍两目如锥的眼睛，恳求的，或者说是可怜巴巴的说：“今天，就全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嘛？”他用真诚的眼睛，哀求似的看着白草珍。
　　白草珍轻蔑的笑笑，坚决的、以不可置疑的口气说：“别想得美了，我已经彻底看透你了！像你……嘿嘿，就是把钱摆满也别想了。过去，我只因为没有识破‘庐山真面目’……今天，别说你们村到现在还没有分到几个钱，就算你日后真的成了什么‘吴百万’、‘吴亿万’了又能怎么样？也只能铜臭熏天，酸俗不堪罢了！试想，难道站在这里的这个相貌平常的女子，她也能像你一样的俗不可耐吗？——还是写你的字据领你的钱，走人吧，别再想着有什么好梦做了，省得让人继续反感。”
　　尽管吴发辉脸皮相当厚，此时也自恨无地缝可钻了。他也觉得再无脸哀求，挽回这桩好端端而被他弄坏的婚事了，一种自酿的失意，黑云般笼罩着他，心里极不是滋味。这种失意与无望感，一时压迫得他心烦意灰，手儿打颤又只好硬着头皮写这个“劳什子”字据……他第一次觉得特别丢人现眼，脸上火烧火燎……
　　字据终于写好了，他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尽管他可以如愿达到了原来的目的……
　　可是，吴发辉第一次感到一种惭愧的失意，也是不甚光彩的失意。一种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难以言表的、斗败了的失落和疲惫，使吴发辉不想再说一句话，一个字，只想快点再快点离开这里。他曾经自信过自己的本领：不敢说和诸葛亮斗智，但他最少也能不服周瑜的自得，而今天却如此这般的栽在一个相貌平常的女子手里……那么，他过去曾经的自信，岂不变成了他最心酸、最没面子的讽刺？而且。在她的面前低声下气的恳求她，还遭她奚落、斥责、拒绝……
　　她反复说尊严贵，真的比钱还要贵吗？今天，吴发辉从白草珍这里，第一次对金钱的神威和万能，确实怀疑了。他突然觉得世界原来——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