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就这样，赵小天放钱老板走了。程勇很想说什么，但由于赵小天始终用藏在座位下的那只手死死握住自己的手，并用力捏，为的就是让自己闭嘴。
　　直到钱老板拖着满身的疼痛，蹀躞蹒跚地消失在三人的视线里，程勇这才把话说开，“我说，你小子这是什么意思？”程勇指着赵小天的鼻子说。
　　“什么‘什么意思’？”赵小天也不生气，只是很奇怪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放他走？”程勇很不解。
　　“难不成你要杀了他？”赵小天出言反问。
　　“不能。”程勇无奈地说。
　　“既然不杀他，又不放他走，时间长了，那还得了。”
　　“好歹你也得让他到老人面前请罪，到孟成龙坟前忏悔呀。”
　　“我也想过，但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这有什么的……”程勇冷笑一声，对赵小天的危言耸听嗤之以鼻，表示不能理解。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如果你是孟令军老人，你见到杀死儿子儿媳的凶手，你会怎么做？听他请罪、忏悔？”赵小天凝视着程勇。
　　“当然不会。我要是老人，我就杀了……等等，老人会杀了他，可杀了他对我们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反而会成为嫌疑人，毕竟……毕竟那一千万现在我们手上。”程勇如梦方醒，恍然大悟。
　　“你总算是明白了。”赵小天很欣慰。
　　“看样子，在这方面你想得确实比我周全。”
　　“其实不光是这个问题，杀了钱老板不仅对我们不利，更重要的是对他不利。”赵小天瞥了一眼赵青山。“可若是不杀钱老板呢，老人恐怕对我们也会抱有恨意，这对于罹病缠身的老人家来说，无异于催命符。兄弟，咱不能这么做，老人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凶手逍遥法外，你说呢。”赵小天入情入理地分析并解释着。
　　“别‘你说呢’，你说，你说得很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程勇闻言，狠狠捶打自己的脑壳，心下也不再介怀了。“对了，我都忘了，还有你呢。真要是让钱老板给老人请罪，你可怎么办呀。”
　　“你说的是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明白。”赵青山茫然地说。
　　“我是说，老人要是一发火，杀了钱老板，你的事儿可就大啦。”程勇大声说。
　　“老人？杀老板？你说什么呢？”
　　“算了，算了，我可不说了，反正无论我怎么说，你也听不明白。”
　　赵小天分别看了看程勇和赵青山，忽然正色说：“接下来，该谈谈我们的事了。说吧，这钱怎么分？”
　　程勇尚在寻思，这钱自己不能要。可还没等他把心里话讲出来，赵青山则不假思索地说：“这钱我不要，一分钱都不要！”
　　赵小天和程勇，四道惊异的目光瞬间投向赵青山的脸。
　　“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赵青山忽然间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只是黝黑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羞红。
　　“喂，你为什么不要？钱可在你卡里呀。”赵小天忙问。
　　“钱虽然在我卡里，但我之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钱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
　　“钱不重要？那你告诉我，在你心里什么最重要？”程勇又问。
　　“我不知道。”赵青山想了一想，怅然地说。
　　“你这个人……怎么说呢，我真是看不透。”
　　“看不透就不要看。试图窥视别人，活着会很累。”赵青山富有哲理地说。
　　此刻，赵小天和程勇对这个陌生的大恩人恐怕心中所存不仅有感激，还有尊敬和仰视。
　　“我多问一句，你究竟要靠什么生活呢？”赵小天说。
　　“我不知道，但是这个钱，我一分都不能要。我很清楚你们的意思，你们之所以把那一千万打到我的卡上，一来我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你们相信我不会私吞；二来你们怕钱老板调查，这么一来也好隐藏你们的真实身份；三嘛，你们认为作为大恩人的我，理应得到其中的一部分。不过，我要说的是，这个钱对于你们来说或许会很有用，但对于我来说，真的一点儿用途也没有。”
　　赵青山难得讲这么多话，而赵小天和程勇已然惊叹了。
　　“你不仅身手好，智慧也高，我谢谢你能够理解我们的苦衷。但是呢，这钱……”
　　不待赵小天把话讲完，赵青山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并说：“你不是把我当朋友吗？那好，我接受你们两个朋友。但是有个前提，不要跟我谈钱，尤其这一千万，不然惹我生气了，我甚至有可能杀了你们。”
　　微笑着喊出杀人的恐吓，若非杀人魔，就一定是玩笑。可在赵小天和程勇看来，赵青山既非杀人魔，他所说的话亦非玩笑。陡然间，他们似乎也体会到了适才钱老板打从心底萌生的恐惧感——赵青山这个矮小的、壮实的，看起来普通到显得丑陋的汉子不怒自威，令人胆寒。
　　的确是这样，虽然他只是端正地坐在后面，且口中讲着对于金钱的不屑和鄙视，但是作为聪明人的赵小天和程勇肯定不会承认他只是个四肢有力、头脑乏力的笨蛋或傻瓜，他真的很了不起。
　　程勇好想跟赵青山聊上两句，但他又怕赵青山对自己爱搭不理。没办法，他只能是异样地瞥了眼赵小天，毕竟他知道赵小天跟赵青山还算合得来，能有些交流。
　　赵小天会意，其实即便程勇不递颜色，自己也有好多话想要对赵青山说。他需要对这个新朋友有所了解，哪怕赵青山会说谎，或敷衍塞责，他也要问。
　　“兄弟，听说你今年也二十三岁？”赵小天的问题好像废话。
　　“是。”赵青山说。
　　“却不知事几月份生的？”
　　“八月份。”
　　“八月份？”
　　“啊，阴历的的七月十五。”
　　“什么，阴历七月十五？那一天不是鬼节吗？”赵小天很吃惊，并感慨鬼节出生的人还真就是与众不同呢。
　　“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从不信命，至于哪天生的，对于我来说都一样，命是父母给的，我无从选择。同样的，无论哪天死的，对于我来说也都一样，因为没有人能永生。”赵青山面色黯淡地说。
　　“别这么说，你才二十三岁，跟我一边大。我们都还很年轻，生活，或者说人生才刚刚开始，别一天到晚想着死，你说呢。？”
　　“也对，因为想也没用，该死还是得死，你说呢？”
　　面对赵青山的反问，赵小天无需再多讲，谁让他说的是实话呢。只是这类实话在赵小天这样的年轻人眼中简直就是病痛中的呻吟，更像是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
　　“我虽然不清楚以前的你都经历了什么，我只想跟你说，你二十三岁，我也二十三岁，你是九月份生的，我呢，是六月份生的，我比你大三个月，我斗胆叫你一声‘兄弟’。兄弟，我们还都很年轻，未来的路还有很长，不要总想着死，更不要把死亡看作人生的归宿。忘了这个人所共识的终点，享受值得享受的过程，这样才会更快乐，同时也能得到精神上的满足。”赵小天开解说。
　　“正因为你不知道曾经的我是干什么的，你才会这么说。”赵青山显然没把赵小天的话放在心上。
　　“你……也许真是军人。”赵小天猜测说。
　　“我就是军人，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我，只是个普通人，像是行尸走肉。”赵青山目光游离，心中迷惘，仿佛夜探山路，始终寻觅不到出路。
　　“你怎么能这么轻贱自己呢。”赵小天厉声责备说。
　　这是赵小天第一次跟赵青山发脾气，然而他发脾气的理由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新朋友赵青山，他可不想赵青山始终怀着这样怪异且极端的思想面对人生、迎接人生，这不是作为年轻人所应有的思想。所以，赵小天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努力去改变他，让他变得乐观些、开朗些、随性些。
　　“也许你说得很对，但我已经讲过了，你不了解我的过去，所以你没资格左右我。本来还有人能影响我，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了。”赵青山苦笑着遗怅说。
　　“那你的过去又是怎么样的呢？”程勇插道。
　　“我的过去？你想知道吗？”赵青山说。
　　“只要你能说，我们当然想知道。是吧，小天。”
　　赵小天抬了抬眼皮，说：“当然，关于你的故事，我很想听。我虽然读过很多关于军人的书，但我认识的人里面却没有军人，你是第一个，我也很想听听作为军人的你是怎么看待军人这个职业的。”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赵青山说，“除了刻苦训练之外，也没别的。”
　　“不可能！”程勇说，“绝对不可能只有训练这么简单，影响你的人是谁？被你杀的人又是谁？还有，当初作为军人的你，又是怎么看待生死的？我很想知道，因为你这个人不普通，而你的思想又是那么不正常。”
　　“不正常？真奇怪，军人的思想很正常，为民流血，为国捐躯，这对于我们军人来说正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只有你们这些见钱眼开、唯利是图、贪生怕死的混蛋才会认为我们是傻子，被政治无情地洗脑了。”赵青山高声呼喝着。
　　赵小天、程勇，他们两个听着这一席亢奋人心、发聋振聩的声音，不自觉地对赵青山这个人的理解竟又多了一层。不得不说，赵青山是有政治头脑的，不然他也讲不出这番意味深长的话来。
　　但是，他却万分憎恶那些把看淡名利、出生入死的军人当作傻子的市侩、软弱，且贪生怕死的俗民。
　　他不爱钱，因为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它所承载的、包含的、浸润的、汲取的，是世人的汗水、泪水、口水、血水。
　　一句话，他爱的只有跟他怀着一样心思的战友，以及给予他因早晚出操、艰苦训练，从而得以结识这些战友的国家。
　　国家，在他心中的位置跟别人不一样，跟赵小天和程勇也不一样。有些人会为了自身的利益背弃国家，有些人会为了自身的利益损害国家，有些人会为了自身的利益唾弃国家。但他不会，国家的存亡代表着他的生死，这种觉悟可以说是精神上的超脱，也可以说是被政治玩弄，但不论怎么讲，似赵小天和程勇这样的人是根本无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