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但程勇并没有如赵小天所想，将关键点婉婉道来，而是又从小冰箱里拿出一罐饮料，不是冰茶，而是咖啡，冰咖啡。
　　“想不到你这么爱喝咖啡。”赵小天似有所慨地说了句。
　　“人生常有凄苦，我喝咖啡只是为了不想让自己忘记痛苦的感觉。”程勇淡淡地说。
　　“你不觉得你这是一种病态吗？”赵小天直言不讳地问。
　　“不会呀。正相反，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品尝冷与苦的感觉，即便是冬天，我也会这么做。也许你认为这是种病态，我呢，不能驳斥，但我只能说，这是一种只属于我的境界，只是你不懂而已。”
　　“我压根也没想懂。我来，只是为了听你的调查结果，可你呢，却总是跟我讲废话，源源不断的废话，你告诉我，这有意义吗？”
　　“有啊，而且意义很深呀。”
　　“深个屁！你到底能不能痛痛快快地说？能我就听，不能我就走，我可没时间跟你在这儿干耗。”不消说，赵小天是动怒了。
　　可程勇却视而不见、不以为然，还是那么一副思想家才有的懒散的做派，“我且问你，你知道农民工在外地打工的艰辛和困苦吗？“
　　赵小天不料程勇竟然会讲出这么一句乍听起来毫没来由、毫没意义的话，不禁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此时的赵小天也是一头雾水，他并不晓得程勇究竟要表达什么。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问你，这些你都知道吗？”
　　“我知道。”
　　“放屁！”程勇立即予以回击，“你告诉我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程勇的脸色非常难看，且语气甚烈甚怒，好像要把赵小天生吞了似的。
　　“喂，我说，你干嘛发这么大火？农民工的艰辛和困苦我虽然没品尝过，但也是有所耳闻的。”赵小天心平气和地说，并没有因为程勇的暴戾叱呵而着恼。
　　“也许我不该对你发火，但我想你能明白，我这不是在对你发火。”
　　“我明白。”
　　“你刚才说什么，听闻？那些所谓的媒介的良心大多被狗吃了。以前我也信什么国富民强、共赴小康之类的宣传标语，因为我就是那个阶层的，可以毫无压力地过上吃喝不愁、有滋有味的恬静的小日子。但是，自从我到了建筑工地干了这两个多月，我才发现那些所谓媒介说的话通通是在放屁！其实我不得不承认一点，包括我们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向上看，因为上面是万里碧空。但下面呢？对不起，没人看，以致那些媒介也只是过度关注万里碧空而已，却将脚下的荒凉和破败都给掩饰了。对不起了，我真的不该向你发火，你不知道并不是你的错。其实我也不想知道，但没办法，我运气太好啦，赶上了。”程勇大声喊道，却满心痛苦。
　　不问便知，建筑工地的体验让程勇看清了许多以前不曾看清的真相，而这真相却令程勇无福消受，竟而在使命完成之后便狼狈逃窜了。
　　“难怪你要逃出来。”赵小天竟又燃起一支烟抽了起来，而且比之前的感觉好了很多，起码是适应了，也不过堂了。
　　程勇看在眼里，心知他的忧愤，却显得十分无助，像个没人疼爱的孩子。“是啊，所谓逃出生天，以前只是觉得它是佛经上的话，而且是屁话，但现在我终于是明白啦。”
　　“我问你，孟成龙的老婆是怎么死的？你得到的消息又是否准确？”
　　“我说过了，建筑工地的外来工人的艰辛和困苦，你并不懂。”
　　“你都快气死我了，你这家伙什么时候成思想家了。我是不懂，我又不是农民工，可你若是讲明白了，我自然就懂了。同样的，你若是讲不明白，那我还是不懂，即便你怎么骂，我也还是不懂。”赵小天似乎快要被程勇给气疯了，连讲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建筑工地的工人……”程勇仍在就这个话题喋喋不休。
　　“你别再提这茬了，我闹心！”赵小天忙加制止，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这句话。
　　“我说正事呢，你别打岔。”
　　“行，行，你快说。不过，可别让我再听到这句话，不然我立马下车！”
　　“知道了，我的大律师。”程勇稍微调侃一句，转而步入正题，“吃着难以下咽的伙食；睡着男女混杂的、肮脏的大宿舍；一天到晚被臭虫咬，被蚊子叮。这还不算，最重要的是一天到头都很难洗个热水澡。还有好些人身上都起了疹子，不是脏的，就是热的，再不就是受潮了。甚至有的人都累得吐血了，却因为舍不得花钱看病，只好咬牙坚挺。这就是，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这声“我们”实乃点睛之笔，因为程勇经历过，所以他才有资格这么说，且他说的话是公正的，是客观的。至少，赵小天是这么认为的。
　　“农民工大抵都没有跟包工签定保险合同，只有工资。如此一来，这种事便也屡见不鲜、习以为常了。”
　　“话谁都会说，而且说起来还挺生动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其实最关键、最要命的地方我还没说呢。”
　　程勇确实讲了很多，但是这么多话里面却还没提到重点，赵小天不免苦笑以对。
　　“那你倒是说呀，别吞吞吐吐的，这一点也不像你的风格，你知道吗。”赵小天很想唤醒熟悉的程勇。
　　“风格？随着环境的改变，所谓的风格也是会发生改变的。”程勇叹了口气说。
　　“是，这些我都知道。老朋友，好哥们，快说重点吧，你觉得我们的时间就这么浪费，值得吗？”
　　程勇懂得赵小天的内心想法，想要挣脱，就得拥有更多的资本，而在这期间，时间是非常重要的，绝对不能荒废。
　　于是，程勇和赵小天又分别抽起了烟。在深吸一口至肺，然后曼妙地将烟雾吐出来，程勇这才说道：“由于大多是外地务工人员，特别是长时间的务工人员，对他们伤害最大的不是伤、不是痛、不是脏，更不是累，而是性。”
　　“性？”赵小天不觉讶然。
　　“没错，就是性爱的性。”
　　“长时间孤身劳作，难免会出现生理上的需要，这很正常。不过，孟成龙夫妻是一起去的，而且还在一起工作，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吧。等等，难不成……”赵小天欲言又止，竟不敢再往下说了。
　　“继续说呀，你分析得很对，问题就出现在这儿。孟成龙的妻子就是这么被害死的。”
　　程勇的话轻描淡写，但眼睛里却布满了灼烈的火焰，甚至有可能烧尽一切，使一切都化为灰烬，然后再让它们重新来过。
　　“这是真的？”赵小天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是真的，我没理由欺骗你。”
　　“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那里我跟一个酒鬼关系很好，主要是我们总会找时间喝两杯。久而久之，他就对我酒后吐真言了。没办法，谁让他喝不过我呢。”
　　“谁干的？”
　　“什么‘谁干的？’”
　　“废话，当然是强奸孟成龙妻子的人啦。”
　　“强奸？不是强奸？”
　　“不是强奸。”
　　“该不会是她自愿的吧。”
　　“也不能说是她自愿的。”
　　“我说，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些。”赵小天很生气。
　　“我说得已经很明白了，是你没听懂。”
　　“说能让我听懂的！”
　　“其实呢，占有孟成龙老婆的有很多人。”
　　“很多人？”赵小天着实大吃一惊、震骇不已。
　　“确切地说，是很多男人。”
　　“这不废话嘛，要是真有那么多女人，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其实主要是大包工头的责任，是他先发现孟成龙老婆长得还挺不错，便想着勾搭过来玩玩。谁成想孟成龙的老婆倒也刚烈，不仅破口大骂对方是畜生，还狠狠地打了大包工头一顿，毕竟大包工头又瘦又小，根本就不是孟成龙老婆的对手。没辙，他只能是灰头土脸地跑掉了。不过这件事只有他们俩知道，别人都不知道。孟成龙的老婆以为一顿猛打足以让大包工头死了这条心，最次也能收敛收敛。却不想事与愿违，大包工头知道自己一个人肯定不行，便派几个人抓住了她，并且就在那些手下面前实实在在地强奸了她。就这样，孟成龙的老婆又多了个身份，成了大包工头的情妇。”程勇仿佛亲眼见到了一样，细致入微地讲。
　　“情妇？”赵小天貌似极度厌恶这个词汇。
　　“是啊，情妇。”程勇说。
　　“难道她甘心屈服？”
　　“她不甘心。”
　　“不甘心还要当？”
　　“因为她怕大包工头说得出做得到。”
　　“这又是怎么回事？大包工头威胁她了？”
　　“不只是威胁这么简单，还有恐吓，倘若孟成龙的老婆胆敢把这件事告诉给丈夫，或是告诉给别人，那么不止他们夫妻会遭殃，他们全家都得遭殃。”
　　“可最终她丈夫还是知道了，对吧。”
　　“啊。”
　　“纸是包不住火的。”
　　“是这个道理，但又不全是。”
　　赵小天对于程勇这类饱含丰富哲理性、逻辑性的阐述实在是无可奈何。“我说，有什么话麻烦你赶紧说！”
　　“我记得我好像跟你说过，不要打断我的话。”程勇的口气也不善。
　　“好吧，好吧，你说吧，算我的错。”赵小天拿这个朋友实在是没有办法。
　　“不是‘算’，就是你的错。”程勇冷峻地说。
　　“好，好，是，是，是我的错，我错了。”赵小天只能极尽恭维之态，免得程勇一火，干脆不跟自己说了，那自己可就彻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