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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作品名称:我也很重要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9-12 17:20:20      字数:4681

  三个月后,兰兰投毒案在嘉定区中级人民法院开庭,主审法官是陈鹏,我作为第二被告被传唤出庭。
  我们还没到的时候,法院门口就聚集一群人,三三两两,四五成团,有记者,有受害人的亲属,有一些旁听的群众。高大威严的法院,像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招待会,每个人怀着急切的心情来各取所需。
  我双脚刚刚离开我的车子,身子还没有站稳,原先还在台阶上,立柱下,花花绿绿,黑黑灰灰的人群向绿头苍蝇一样围过来。最兴奋的是那些扛着长枪短炮的年轻记者们,他们一个个像是受过战前动员一样,精神亢奋,巧舌如簧,恨不得带个铲子从我嘴里,把一个个问题像刨树根一样刨到根问到底。
  “请问,你对即将开庭的案子有什么可以说的吗?”
  “请问油条皇后是不是现在已经不是政协委员了?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听说投毒案与婚外情有关,是真的吗?”
  “请问,你对受害者家庭有什么可以说的吗?”
  这些声音中我听到了上次那位采访过我的女记者,她站在人群的后面,手里仍然拿着那个带图标的话筒。她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像是个事不关己,看热闹的孩子,那一声声“水莲姐”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与她没有丝毫联系。
  我的律师早就跟我说过,不回答任何人的提问。张海涛凭借他的身高优势在前面分开人群,留出一条小道,魏老三和梅姐跟在我后面,陈长平在厂里协助何大爷看厂子,那是我的身家性命。
  我很庆幸这段时间把外面的货款要了回来,付清了所有员工的工资。他们有的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有的惋惜地离开,去别的地方找工作。
  我在法院的入口看见了宋玉玲,她和一堆花花绿绿的妇女在一起,她们看见我们过来,以宋玉玲为首的庞大的妇女军,像母狮群一样,黑沉沉地压过来,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正准备回头,说时迟,那是快,一个长得像兰兰,肥胖版的妇女,从我身旁一闪,只听得“啪啪”两声,走在我身后一瘸一拐的魏老三被她当众左右两个耳光,嘴里同时还骂道:“死瘸子,玩弄我女儿,害得我女儿去犯罪,你去死吧!”
  张海涛和我同时拉住了她再伸出来的手,把魏老三护在中间,进入法庭,这时法警过来了。
  我看到被害人的位置也来了四五个人,有两个我去他家看望时见过,我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魏老三他们都在旁听席上。旁听席上坐满了人,我怕宋玉玲她们再次追打魏老三,特意叮嘱张海涛,一定要保护好他。旁听席上叽叽喳喳,像上课前老师还没来的小学课堂。
  书记员和其他陪审员,合议庭,以及公诉人员都像赶集一样陆陆续续都到了,陈鹏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那足球场一样的脸顶着二八开的发型,威严得像一张伟人的画像。时而,那神情又像刚刚屙完大便,急匆匆赶过来,胳膊上夹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他坐下,略略扫了一下大厅,像浮皮潦草地掸尘一样捡一些重要的地方扫视一下。
  “带第一被告兰兰!”陈鹏一边说,一遍翻看着卷宗,似乎很忙。这时,有女法警把带着手铐的兰兰从一个侧门押了进来,她那张大脸小了很多,她目光坚毅,目不斜视,像是要大义凛然,英勇就义的英雄,走过我旁边时,这种英雄气概变成一种生生世世的仇恨,恶毒地瞪了我一眼。旁听席上一阵骚动,有哭声传出,还有含糊不清的词语蹦出。陈鹏不苟言笑,丹凤眼冷峻地射向旁听席,吩咐法警赶紧把那个哭的人带出去。话音刚落,旁听席上的哭声像是突然被刀砍断,戛然而止。
  法警把兰兰的手铐打开,让她坐在第一被告席上,她表情冷漠,眼里却喷出烈焰,从进到法庭后,就没见她向旁听席上看一眼。我突然感到我在她仇恨的目光中猥琐起来。她家没有帮她请律师,她的律师是上海法律援助中心的。
  这时,忽然有个声音清晰响起来“为什么第二被告没有戴手铐上场”,是个男人的声音,我猜想一定不是庞大母狮群中的。然而,法庭上根本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好像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似的。
  陈鹏的声音:“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十七条,以及其补充规定,今天兰兰投毒案组成合议庭,公开审判,合议庭有五人组成。现在开庭!”
  “被告人兰兰是否到庭?”陈鹏的声音。
  兰兰不作声,女法警提醒她答应到庭。她瞪了女法警一眼,说:“屁话,我人就站在这里,到什么到?看不见呀!”
  “被告人,注意你的态度!”陈鹏的声音。
  “我就这个态度,我就是恨这个女人,我就是要她身败名裂,我要让她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兰兰又怒扫过来。她的目光真的像一把箭把我的颜面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被告人魏老三、食品有限公司法人代表李水莲是否到庭?”陈鹏似乎不再去理会兰兰,他也许知道,再纠缠下去,将是王奶奶裹脚布又臭又长,既然捡不起来,就放下去吧。
  “到!”我清脆地答道,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点名。陈鹏看了我一眼,目光平静,似乎我们从不认识,今天第一次见面。
  下面是公诉人宣读起诉书了。
  他的起诉书可真长啊,能绕法院两个来回,旁听席上的人很耐心地听着他读完,像小学生一样,精神抖擞地听老师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比我这个被告都有兴趣听这个起诉书,没有一个人作声。
  不知为什么,在这样严肃的场合,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我们坐在医院的楼顶,我说满天的繁星像满天都是萤火虫,他不说繁星,他说万有引力,他说我的身体里有块吸铁石,总是吸引着他,吸引着他想抱我,说不能怪他,是我的吸力太大了。他说,那晚他要与我探讨万有引力,他说,生命赋予我们力量,赋予我们原始的动力,让我们在茫茫沙漠中开辟绿洲。他说,我的身体就是沙漠,需要人来开垦,他想开垦,想探寻,想寻找,寻找答案,寻找身体的答案。他说他要用原始的动力寻找我身体的答案,这就是万有引力。此时,这种引力早已消失,不存在了,被成长消磨,被时空隔开了。他不可能再研究我的万有引力,他正低头研究着我的案情,研究他所不知的沧桑。
  那晚,星星隐藏在一定厚度里,躲在神秘遥远的背后,无声与静止。完了,沦陷了,我整个身体沦陷了,我知道我被打败了。我的体液,我的体香,我亲爱的丽莎,我亲爱的玛罗佗,没法松手,也放不了手,就这样消失,消失在彼此的身体里,消失得分不清彼此。满天萤火虫倒挂在天上,他抱着我说,我在你身体里作诗了,他说他在我身体里作诗了,有萤火虫为我们作证。
  公诉书读完了,该开始法庭调查了。
  那晚,他的脸色柔柔的,从没有那样柔和过;他的手也软软的,从没有那样软过,他的嘴唇像一把软刷子,刷遍我全身,他说我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恰到好处,包括我身上的15颗黑痣。他说检查合格,他作的诗也合格。
  当公诉人问兰兰为什么要投毒时,她一改刚才坚贞不屈的表情,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恨李水莲!”
  “什么,你恨李水莲,也就是你投毒是为了报复?”公诉人说。
  “请被告控制自己的情绪。”陈鹏说。
  什么?恨我!偷了我丈夫的人,现在冠冕堂皇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恨我?得不到一句道歉的话,却说要恨我,这什么人格?你爱谁,我不管,可你不能爱我的丈夫呀,你再伟大的爱情也不能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啊,这个女人疯了,为爱发疯了,接下来的问话,一定把我们之间的私生活扒得精光,这个愚蠢的,不知廉耻的女人,她会什么话都往外说,她现在已经被她认为的所谓爱情烧的神志不清了,甚至会胡说八道。魏老三啊,魏老三,你干嘛要惹这个女人啊,你哪怕是嫖,最多多花两个钱,也不至于丢脸丢得这么彻底啊,看着吧,很快三角裤头都会被扒下来。
  “为什么恨李水莲?”公诉人问。
  “我爱魏老三,我是真心地爱他,李水莲却骗我打掉我和他的孩子。他是我的初恋,是我要嫁的的男人,没有他,我不能活。”
  真是痴人梦话!幼稚!愚蠢!
  “李水莲为什么要阻止你爱魏老三呢?她有什么权利阻止你爱魏老三呢?”公诉人问。
  “因为她想让魏老三完全听她的,她要控制魏老三。”
  “根据我们调查,魏老三和李水莲是合法夫妻,法律上规定,夫妻之间有互相忠诚的义务,所以魏老三的妻子李水莲完全有权利阻止你和魏老三相爱,不存在控制之说。”公诉人说。
  “换个方式问你,魏老三爱你吗?”公诉人问。
  “他说他已经不爱李水莲了,他爱的是我,只有和我在一起,他才感到快乐,他说他老婆是干瘪的水莲,我是水嫩的兰花。”旁听席上一阵短短的哄笑。
  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这个弱智的女人,要把我逼疯,我不能再回到那个黑暗的混沌之中,我要理智,控制,再控制。
  “我反对,我反对公诉人问与本案无关的问题。”我大声,充满愤怒地说。
  “好,请公诉人注意问话内容。”陈鹏说。
  “我的话问完了”公诉人脸上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公诉人对第二被告有没有要提问的?”陈鹏说。
  公诉人说没有。
  “好,下面请辩护人进行辩护。”陈鹏说。
  “我是上海清明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海公里,受当事人李水莲丈夫的委托为李水莲辩护。”
  我看了看辩护席上,小伙子今天依然是干干净净,标标致致。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说:“其实,我的当事人李水莲也算是个受害者,她不但遭到丈夫的背叛,还遭到第三者的报复与陷害……”
  “我不是第三者!他已经不爱她了,我们是相爱的!”兰兰突然发疯似的用头撞向被告席上的栅栏,一瞬间头上的鲜血就从头发里流出,顺着额头,鼻梁,留到嘴里,女法警连忙左右拉住她,旁听席上又打起来了,宋玉玲带领的母狮队正前后左右围攻魏老三,张海涛,梅姐和他们拉扯在一起,法警连忙跑过来。
  兰兰突然睁开两个女法警的手,冲着旁听席上大叫:“你们不要再打魏老三了,你们再打他,我就死给你们看!”
  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母狮队缩回了伸出去的拳头,张海涛,梅姐放开了他们的手,法警收回了警棍,记者们关闭了相机,魏老三泪眼朦胧地呆在那里,看上去真的像个小老头了。我这才发现,他原来胖起来的脸,竟然又瘦了回去,瘦到当年摆摊时的样子。我突然感到他好陌生,他的目光在寻找兰兰。
  这时,兰兰大叫一声:“魏老三,你给我记住了,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李水莲,你也给我记住了,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说完,像一条疯了的狗一样,一头向柱子撞去,鲜血喷溅一地。
  在场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两个女法警连忙上前扶起她。相机咔嚓声像战场上的子弹,闪光灯像无声的炮竹噼噼啪啪亮个不停。
  一个高大的女法警拦腰抱起兰兰,兰兰的头荡浪在女法警的胳膊肘上,她看到的是一个倒立的世界。
  她看到魏老三从旁听席上站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不是瘸腿了,而是一个胳膊弯曲了,他正缓缓地向她走来,目光怜爱,他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近,她看到他两腿之间鼓鼓囊囊的阳物,热烘烘地朝她迎来,热烘烘的气息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继而,在她眼前红成一片。她仿佛感觉魏老三在拉她的手,说:去吧,我要带你去一个美丽的地方,那个地方,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她想在那里,给他生好多孩子。
  法庭的气氛迅速紧张起来,陈鹏原来不苟言笑的脸上有几分慌乱,冲法警喊道:“快叫救护车!——不——就用我们院里的车送医院吧!”然后,冲着大厅宣布:“暂时休庭,择日再审。”
  旁听席上像老师宣布下课一样乱作一团,有拍照的,有帮找车的,有打探消息的,有吵闹的,有哭叫的,有感慨的,在座位间的走道上,来来往往,走来走去。
  梅姐快步走过来扶着我,像做贼一样快速向出口走去。我迅速巡睃一下四周,没发现宋玉玲的母狮队,隔着走廊上的玻璃,看见魏老三已经被张海涛扶着出了法院大门,正朝着我们的车走去。
  法院的车已经打着闪灯开到台阶下,正由几个民警把兰兰往车上抱,后面是宋玉玲的母狮队,铁跌撞撞,捶胸顿足的队伍,稀稀拉拉,有上百米。随后,法院的车“呜嗒呜嗒”地唱着歌离开了,车顶上的灯“忽悠忽悠”地转着,车后长长的人流像一群追光逐亮的昆虫,穷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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