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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作品名称:我也很重要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9-10 09:15:13      字数:3246

  那是1985年,那时,我很年轻,在那个小县城,在那个四康医院的顶楼,我和他并排坐着,这里是我和他独处的天堂,是我们两个人的心灵花园。没有嘈杂与喧哗,没有人来打扰,安静得可以让他的心钻入我手掌里。小录音机里播放着世界名曲《命运交响曲》,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乐曲。暴风雨就要来了,铺天盖地,命运之门就要敲响,我们握着对方的手,看着远方,远方那个小山,乌云压着它柔美的线条,旋律响起“共——共——共——共——”……
  他的呼吸越过我的衣领,从我的脖子钻到胸前,后背,我害怕,紧张,不知所措,害怕什么事情要发生,紧张自己的心脏要跳出来,害怕他的呼吸停止,害怕我的心脏停止,然而没有,他的心脏毫无征兆就撞击了我的乳房,他的嘴唇盖住我的嘴,我害怕,不敢去看他,不去看他,不需要看他,在这个时候,飒飒风雨打在我脸上,也打在他脸上。
  然而,大风小雨过后,暴风雨并没有来,他关掉录音机,朝我笑了笑,浓浓的眉毛像两条黑色的田埂,帅气极了,丹凤眼里汪出一片海,深深的,正酝酿着新一轮的波涛,稀疏的几根胡子衬托出他白皙俊秀的下巴。
  他还要来,捧着我的脸还要来一次……保安上来了,叫我们想开点,不要跳楼……
  为了纪念这个人,我管我的大儿子叫“贝多芬”,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已经快黎明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外面狂风暴雨,拍打着窗户上的玻璃,像一阵阵噼噼啪啪的敲门声。嘉定区中级人民法院审判长陈鹏办公室的灯从昨晚一直亮到现在。
  他是本院最年轻的审判长,四十出点头,刚调来不久。这个人习惯一年四季白衬衫,黑西服,唯一变化的是夏天不打领带,冬天衬衫外添一件羊毛衫,永远保持浑身上下板板整整。有人说,他冬天穿的西服花一万多从香港买的。有时是三七开的发型,有时是二八开,有时是一九开,知情人说,他从没有剃过平头,由于他天生发质软硬适中,很容易造型,所以,他的头发总是看似松松塔塔,实则有条不紊地盘踞在头上,每一缕头发,不松,不散,不掉队,也不插队,雄赳赳气昂昂地保护着他宽厚的额头。
  他的老泰山是上海市叫得上名的法律界权重任务。
  他的妻子叫王静雅,是上海市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
  桌子上放着一份卷宗,里面深藏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让他今夜彻夜未眠,这个名字埋在很深很深的土里,他从未挖掘过,或许自己早已忘了。如今,这个名字带着泥土的腥味,田野的芳香和深远的岁月发酵的热浪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有些猝不及防,甚至被冲击的摇摇晃晃。是她吗?他决定明天去会会这个她。
  早上,风雨停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扑楞在窗棂上相互啄着对方的氄毛,纠缠得像两个女人在吵架。
  一股清新的空气横冲直撞地钻进来,凉凉的,噼里啪啦打在我脸上,门开了,一个年轻女警端着一个饭盒走了进来,她没有带警帽,制服包裹着的身体凹凸有序。她把饭盒往桌上一放,用上海话嘟哝着:“真是个人物啊,都进来了,还有人打招呼要关照。”,便看也不看我一眼,径直向她来时的门洞走去,一声“哐当”,之后是“咔嚓”,门重重地被带上,锁住,把一个强大的气流留在房间里。我闻到她上半身的香水味和下半身炎症刺鼻的腥臭味。
  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飘进另一种奇特的香味,这种香味我在老k的别墅里闻到过,老k身上经常带着这种香味。进来的并不是老k,是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人,那西服的料子相当不错,不过,这个时节穿西服有点过早。他的身后是刚才那个炎症很重的年轻女警,她脸上的肌肉绷得不是那么紧了,线条圆润了许多,我发现其实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要是脱下警服,绝不亚于国内某个电影明星。她指着穿西服的男人说:“这是法院的同志找你了解一下情况。”说完,冲着西服男莞尔一笑,就向刚才进来的那门洞走去,轻轻带门时,回头妩媚地瞟了西服男一眼。
  这时,我发现自己光顾着注意那个女民警了,没有发现西服男正上上下下打量我。看来,年轻美女到哪都受欢迎啊,连我这女性都愿意多看她几眼,何况那些雄性勃发的男性呢,所以说,美女应该是公共资源。
  西服男人把他的黑皮公文包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因为只有一把椅子,我们都站着,谁也没坐。这时,门轻轻被推开,刚才那女警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桌子的对面,一句话也没说,悄悄退了回去。要是昨晚有两把椅子,我就可以合并躺在上面了,不必扒在桌子上,早上起来,弄得眼皮肿大,嘴巴突兀,人看起来像是被人狠狠搧了两个耳光。狗日的,看来是在故意刁难我,心中涌起对这个女警浅浅的恨意。
  “资料上说,你是安徽的?”坐在我对面的西服男人竟然用合肥话问我,我突然感到他的脸似曾相识,仔细看却又很陌生,得了吧,李水莲,别在异乡,自作多情了,人家只不过说了句合肥话,就让你浮想联翩,厂里的陈长平不就是会说合肥话嘛,你竟冒着风险雇了他,老毛病又犯了吧。
  我看着他的脸,用合肥话回了他:“是哦,我是巢北县的。”西服男人沉思了一会儿,他的眼光在从文件袋里拿出来的那几张纸上来回打转,看得出他并没有在看上面的内容,他的目光犹豫而又小心谨慎,像个小学生在老师面前默念课文,生怕漏掉上面的某行字。他显得有些紧张的眉宇间,有我似曾相识的感觉,眉毛像两条黑色的田埂,难道是……不可能吧,他是学医的,世上长得像的人很多,很快我否掉自己。
  这时,门又被推开了,还是刚才那个女民警,她用一次性纸杯端来两杯热茶,分别放在我们面前,同样一句话也没说,退了出去。他妈的,昨晚我渴了一夜,也没人给我一滴水。
  “你能说说,毒油条事件到底怎么回事吗?我想听听当事人的意见。”他改用普通话问我。这家伙,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对他的好感一扫而光。
  我同样用普通话回答他:“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我是法人代表,我承认我有责任,但实际操作的不是我。我相信,公安机关会把事情彻底查清的。”
  “你们厂质检员是谁?”
  “什么?质检员?管质量的?没有专门的,谁操作,谁管质量。”
  “你呀!”
  我们用普通话谈论着案情,用官方语言交流着案情,用不触碰原则底线解释着案情,甚至用革命加同志的语气讨论着案情。我对他信任又戒备。
  他的声音,语调,神态,以及他高智商的询问方式,总能触碰到我内心的那根弦,那根永远接不上的弦。
  就在他站起来准备结束这次谈话时,我最终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用合肥话轻轻问了句:“请问,你知道蚌埠医科大学吗?”
  他那双白皙的可看见根根蓝色血管的,正在收拾桌上材料的手,像是被电过了一下,停顿几秒,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动作。
  收拾停当后,他坐了下来,看着我的脸用合肥话说:“其实,水莲,我一进门就认出是你,但我怕伤了你的自尊,所以没有说破。我去年回老家,影影绰绰听说你的事,只知道你在上海开了厂子,知道你过得好,我心里放心多了。我也是今年刚从北京调到上海来的。”
  哦,果真是他,我怎么能让自己如此猥琐地出现在他面前,脸没洗,牙没刷,甚至头发都没有梳理,让他看到我如此狼狈的样子。
  我苦笑地问道:“你怎么转行呢?”这话与其说是在问他,不如说是我在自言自语。我这样的处境,有什么资格去跟别人叙旧,去探寻别人的生活。我面前的的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意气风发的毛头小子,早已不是当年我拼死要嫁的我所仰慕的那个男人。原来的锥子脸,如今被优越生活滋养的像个足球场,尽管中间用水泥掩盖了原来的碎石子,但四周还是绿草茵茵,两条田埂一样的眉毛像两根门柱,门柱下面一双丹凤眼显得含蓄,复杂,不可捉摸,丝毫看不出这里曾经是一片蓝色的海洋,湿润富有弹性的嘴唇,变得细长,坚硬,像是紧紧咬住某样东西,生怕一松口,这样东西就从嘴里蹦出来。
  “你那年生病之后,后来,我去过你家一次,你没有认出我来……之后,……”
  “不要,什么都不要说,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知道”我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
  他见我突然变得狂躁起来,慌了手脚,连忙说:“对不起,我不说,我什么也不说,你喝口水吧。”他把那一次性的水杯递给我,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我想起那个女民警很久没有进来过。
  陈鹏走了,那股高级香水的气味久久留在房间里,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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