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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十一

作品名称:土墙瓦屋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9-08 13:12:16      字数:9533

  忽然在一夜之间,村里传开一条消息,村主任崔文东家盖的所有的房子都拿到房产证了,甚至包括他家后来盖的两间厕所。这个消息像蛇一样在村里来回游走。屠户崔万好逢人便说:“猪圈,厕所都能搞到房产证,那么,猪也能分到房子面积。我家的猪圈是十间,也要分给我房产证,我家猪也要给它们房子的平方。”
  2012年7月16日式最后搬迁的日子,说是在这个日子之前搬走,还奖励一万元每户。兰花家也没有多少可算的,两个儿子的户口早在考大学时就迁走了,圆圆已嫁人,户口也迁到婆家,童老师就更不用说了。到时房子还有两百多平米,加上兰花的户口所得,能分得三套和一些补偿款。
  “够了,不错了。”兰花说。
  这些天,童老师把学校的房子拾掇拾掇,准备带着兰花暂时搬进去。他们谢绝了儿子和女儿们的邀请,还是两个人生活更自在。
  李凤萍也在石桥镇上租到了房子,她家三口人,加上房子的面积,得到四套房子,还有一些拆迁款。最不满意的就是屠户崔万好。他虽说这些年赚了不少辛苦钱,可他把钱都投在城里,崔家村的房子还是原来小跨间的老屋,虽说老早就翻成了砖墙瓦屋,但面积没多大,他家门前的空地都让猪圈占去了,盖了十间石头墙的猪圈,这次拆迁当作违章建筑,给了若若干干的现金补偿。这次拆迁,他家人口红利加上房屋面积分得三小套。所以,当他听说崔文东可能分得十多套房子,并且猪圈、厕所都有房产证时,肺都气的炸成两节,跑到大队部去吵、去闹。崔文东说没有的事,他没有得到十来套房子,更没有猪圈、厕所都有房产证这一说法。听谁说的,要崔万好把他叫出来当面对质。
  拆迁办公室主任王根宝说:“不要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哪有猪圈、厕所有房产证的,难道猪也要跟着分房子不成?”
  “你骂谁!你骂谁是猪!”崔万好怒目圆睁,青筋暴鼓,那双经常跟猪“握手”的手,用力捶在王根宝的办公桌上,“咣”的一声,王根宝吓了一跳,说:“我就比方一下,你真是的,听不出好坏呀。”
  “我就听不出好坏,你主任又怎样,主任就可以随意骂人啊,还文人呢!”崔万好一个抬脚,把王根宝的办公桌踢翻。崔文东过来拉住崔万好,装起和事老;王根宝跑的比兔子还快,一眨眼就站在村委会的屋外了,屠户还没缓过神来,就看不见他人了。
  很快,村委会门口聚了很多人,崔万好到拆迁办来要猪圈房产证的消息,又一爆炸新闻在村里传开了。有的是来观望情况的,有的是来起哄的,有的也要求把自家的猪圈办房产证的。很快门口小空地聚满了人,七嘴八舌,热热闹闹,像是赶集。王根宝不得不硬着头皮返回屋里。崔万好没有走,在屋里堵着,没办法,他叫拆迁办副主任陈青到外面叫村民派几个代表进来说,其余人员在外面等消息。
  陈青,青岛人,一米八几的个头,看上去阳光,帅气,大学毕业不久,原来分在石桥镇组织部做文员;这次撤县建市后,他临时分到联合行政村这个拆迁点做了副主任,配合王根宝的工作。王根宝说是主任,很少在这里,他是降职到这里的,大部分时间还是陈青在这里。
  陈青站在屋外,犹如姚明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少了一半。
  “大家派几个代表进来吧,有什么要求派代表进来说。”陈青冲着人群扫了一眼。
  人群愣了几秒,突然潮水一样往前涌,嘴里喊着:“我是代表,我是代表!”
  人群根本不听陈青的呼喊,继续推搡着向拆迁办里涌,像是里面有好东西要分,去迟了就分不到了;中间不乏有起哄不嫌事大的,这类人大多是小青年们。
  崔文东一个健步窜到门口,抻开双臂,做个阻拦的动作,大声喊:“你们不想来反映问题吗?……谁对我有意见,直接进来。”人群又一下静止住了,崔文东接着说:“选四个代表进来,屠户已经进来了,算一个,还有谁?”
  “我!”老巴子从人群中跐溜出来,崔文海很拉她一把,没拉住,小声叽咕:“你去凑什么热闹。”
  “好,老巴子,算一个,两个了。还来两个,文义,你也进来吧。”崔文义还有点不好意思这样挑明挑色,针锋相对地对崔文东,但还是进去了。
  “我也算一个。”兰花的小叔子文智也准备进去,被崔文东拦了下来:“一房份只能进一个,你二哥已经进去了,就让给别的房份吧,文清大哥,你这房没人进,你进来吧。”似乎这四个人不是带着某种使命,而是得到很大的荣誉似的,别人都捞不到进去,只有他们才能进。
  四个人进去后,陈青对大家说:“大伙散了吧,等研究好,一定给大家消息。”说着进屋,把村委会的大门一关,准备开闭门会议。
  门外,先是木呆呆的一阵沉默,后又一阵骚动,而后又没了动静。
  等这四个人从村委会出来的时候,村民们已经端起了晚饭碗。
  兰花从文义那得知,说是开会提意见,其实是在做他们四个人的思想工作,把政策再讲一遍,叫他们帮着向村民们宣传。文义说,那个大学生陈青太会讲了,那个人不简单,你稍不留神就被他洗脑了;到最后,我们几乎忘了刚进来时的诉求,还是万好精明,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诉求。但崔文东始终不承认猪圈有房产证,万好把文东彻底得罪了,直接要看文东家签的拆迁补偿协议,两个人差点打起来。文东说公示上有,万好说,那是假的,是做给别人看的。文东说,是谁说我家猪圈有房产证?你叫他来,我们当面对质。两个人吵得山动地摇,万好说事情不弄清楚,我就不搬;文东说,随便你,到时候,由不得你,这是政府的政策,你敢违抗?
  “崔文清家什么意见?”兰花问。
  “崔文清家和老巴子家肯定没意见咯,他们跟文东家都还没出五福。”
  
  二十一
  再说说这个崔文清吧。崔文清是兰花在崔家村最恨的一个人。
  那年夏天,天旱得擦根火柴能把空气点着。水稻刚刚在抽穗,正是补水的时候,老天爷已经快半年没下雨了。崔家村的高塘,缺口塘,湾沟三个当家塘,甚至连龙塘,全村的用水塘也都见底了。塘底的淤泥,干枯干裂像个巨大的蜂巢。田野干热得冒着青烟,正在抽穗的稻田里,也裂开榆树皮一样的口子,有的甚至能有一指宽,地面上,一跺脚,堂灰能冒一丈多高,没有堂灰的石子路上,一脚下去,能把太阳踩得嘎嘎蹦蹦响。全村的知了整天在干枯的树上叫魂一样“知道——知道——”
  如果再有半个月不下雨,今年的杂交稻,几乎是颗粒无收。稻子抽穗的时候缺水,它就不灌浆,收的将全是瘪稻。整个石桥镇以东,联合村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啊,大家眼巴巴盼着老天爷快快降下救命雨。
  崔家村有两口灌溉井。那是1979年,也是为了缓解当时的旱情,橄榄集人民公社从北京请来打井队——当然是村民自己掏腰包,为每个村打四口灌溉井。如今,崔家村只有两口井有水。
  由于灌溉井口小,有劳力的家就用小铁皮桶从井里把水打上来,在倒入大木桶里,一担一担挑到稻田里。铁皮桶跟灌溉井差不多粗,在井里不能歪倒,就在铁皮桶底部打个孔,用一小片轮胎皮盖在洞口,半边固定住,水就从没被固定的豁口涌进铁皮桶,向上提时,水由于重力的作用,压着轮胎皮把豁口盖住。
  季节不等人啊,此时一瓢水,秋后就是一瓢稻啊。有人起了头,就有人跟从。一时间,两口井的井坛边满是水桶和扁担,铁桶与木桶“咯咯咚咚”的碰撞声,扁担上的铁钩子放在地上的“叮叮当当”声,倒水的“呼呼啦啦”声;跟着小媳妇后面跑来的小屁孩,被呵斥后的哭声,妇女们的埋怨声,男人们的咒骂声,井坛边,一时间像个小集市,轰轰烈烈,热闹翻天。
  兰花和李凤萍也各自挑着自家木桶来到井边。李凤萍说:“不管怎样,浇一个小一点的田,保住今年自家有饭吃,交皇粮肯定是不够的,到时候,就用钱来补交吧,不能我们种田的没饭吃啊。”
  兰花说:“是啊,我就浇最近的缺口塘边上的那个小田,够我们娘几个吃的。”
  经过崔家村人一上午不间断的忙碌,两口灌溉井就这样被一小桶一小桶地打干了,中午的时候,从井里再也打不倒水上来了。有人还想打村里那口据说上百年的吃水井的主意,被村长大声呵斥:“祖上出气带冒烟啦,你想我们全村老老小小都死翘翘啦!”
  被呵斥的人抱怨村长无能:“你当村长,总要为我们干点实事吧,地都旱成这样,怎搞?”
  村长说:“今年干旱又不是我们一个村,整个石桥镇都是这种情况,橄榄集那边也干的不得了,到时候,皇粮可能要比去年少一点。”
  这时,有人到大队去找崔文东他们,叫干部们想想办法,这才发现,大张村、周家庄、谷冲崔三个村都有人来大队反映旱情的事。
  其他干部都一味地说“我们呢正在想办法,大家不要着急”。只有崔文东用他一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我们已经想好办法了,准备开凿一条渠道,把巢湖水引过来,这不正在请示上级嘛,准备跟兄弟乡合作,把他们的引巢工程向前延伸到我们四个村。事情多着呢,还要置换土地,如今,都分田到户了,还要一家一家谈,估计最快在今年下半年,到时候,四个村同时开挖。”
  “早干什么啦,现屙屎现挖茅缸。”有人挖苦道。
  “总比不挖茅缸强啊。”崔文东说:“大家回去吧,我们大队也造不出水来。”
  就在当天下午,老天开了恩,下雨了,一直下到晚上八点,雨停了。
  突然,李凤萍火急火燎地跑来告诉兰花,她已经借到了一架龙骨水车了,是屠户万好家的,准备夜里把村东高塘里下雨积的水,抽到自己田里,要兰花也搭伙抽水。李凤萍说:“今晚不抽水,明天早上根本抽不上了,我已经叫万好把水车扛到高塘去了,卡在塘口,别人家水车也就挤不上了。”
  “可是,从高塘到我家西边缺口塘稻田,水路太长。”兰花担心地说:“缺口塘可有人在抽水,我到那去搭个伴。”
  “你根本搭不上,早已被水车卡上了,你先把水抽到湾沟,明天,我们再一起从湾沟抽到你家缺口塘那个田。”兰花想了想,也行。
  于是,她两草草吃了晚饭,兰花吩咐圆圆关好门后,带个水杯,抱一件旧夹袄和李凤萍一道出门了。走道崔文清家门口,孟桂花问道:“上哪去?”
  “到高塘抽水去。”
  那一夜,她们三家四个人,用龙骨水车抽了一夜,万好家田多些,他家出工两个人。
  第二天,兰花胳膊抬不起来,她跟李凤萍说好,上午休息下,下午再把湾沟里的水抽到缺口塘稻田里。
  中午,圆圆放学回家时,兰花还没有起床。圆圆推醒兰花说:“二婶要我带个信给你,说是文清叔在抽我家放在湾沟里的水。”
  “什么!”兰花像是被谁从屁股后锥了一针,完全没有睡意。她跌跌撞撞,跟头把戏地穿好外衣直奔湾沟。老远就看见崔文清和他老婆孟桂花正在用龙骨水车拼命地抽水,手握着长车把一圈紧跟一圈地转,水源源不断地进入龙骨的扇板槽里,被扇板推着沿着槽道,从塘底流向比水面高一丈多的地面的水沟里,向着崔文清家的稻田淌去。
  要说这个崔文清也是个苦命人,1958年出生,弟弟崔文明和他相差四岁,父母在他们几岁时,相继病逝。小时候,还把兰花的弟弟张闯的眼睛用弹弓打瞎了,后来,竟然还当上了兵。兄弟两人都先后当过几年兵,后来都复原回来了,没干几件正经事,经人介绍和谷冲崔的孟桂花,也是兰花的小学同学结了婚。原先不知道,结婚后才知道孟桂花做姑娘的时候就跟橄榄集街上的小混混们好过,堕过胎,也说不清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崔文清是到老丈人家帮忙盖房子时,谷冲崔的哪个二青头悄悄告诉他的。回来后,他性情大变,动不动就找孟桂花的茬,还说他们的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要到县里去做亲子鉴定;后来,儿子渐渐长大了,越来越像崔文清,这个话题才渐渐不提了。
  就在崔文清弟弟退伍后,由于没有房子,就暂且和哥哥一家住在一起,兄弟两长得非常像,孟桂花经常把弟弟当成哥哥,把哥哥当成弟弟。一天,哥哥从外面回来,亲眼看见孟桂花把弟弟抱住。哥哥、弟弟一阵尴尬,咳嗽一声。后来,就是哥哥崔文清出钱给弟弟崔文明在原来生产队的牛棚旁边搭两间土墙草屋。生产队的牛棚实际上是兰花老公公崔家富家的牛棚分给生产队的,是两间相当不错的土墙草屋,一直到后来分田到组,墙体都结结实实,牛棚分给崔文东他们那个组;后来分田到户,牛棚就不好分了,也没人过问,就给崔文东家堆着杂物。
  崔文明从哥哥家搬出来,没吵没闹,没有矛盾,一切很平静。上面这些情节,还是孟桂花自己在和村里她要好的妇女瓜蛋时说漏了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些桃色新闻,不久就在村里传开了,成了段子,又传回孟桂花的耳朵,气得她有好几年都没和那个妇女讲过话。
  整个崔家村有一个共同的“老上人”,就是呆子崔文林。当然“老上人”一说,是兰花对他的戏称。这崔文林是抗美援朝的复原兵,脑子有点后遗症,不清楚。打仗回来时,他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也三十多岁了,政府给他找个老婆。生了个女儿后,发现他的脑子更不清楚了,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不能,经常在外面说,他老婆晚上要脱他衣服,摸他裤裆,人们哄堂大笑。他老婆实在受不了,和他离了婚,带着女儿嫁到大张村去了。之后,崔文林就更不清楚了,话更少了,有时整天不说一句话。
  他原先住的老房子年久不修,快倒了,村里就给他在龙塘旁边盖一间小屋。起先,他还能够拿着政府给的优待款买点生活用品,自己烧着吃。有一次,有妇女到龙塘洗衣服时,发现他在家把东山墙打个洞,屋里到处是屎和尿,像开了袋子的尿素,刺鼻熏人,大家把这件事议论给村委;后来生产队专门派一个人烧给他吃,给他洗衣服,生产队给这个人每天十分工;再后来,分田到组,由各小组推荐一家轮流照顾,饭菜自家出,每天组里补助五毛钱;再后来,分田到户,崔家村每一户轮流照顾他一日三餐,但没有补助了,也没有人过问崔文林的政府补助的钱。
  就这样,从村东头开始,一家一家轮流供饭。有时候,他自己会知道轮到哪一家,快到吃饭的时候,他就远远地站在这家门口,也不进家,手里拿着个绿色的搪瓷碗,口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说什么,听不清,目光闪躲;直到那家饭烧好了,唤他进门,他才端着缸子,走近门口,把搪瓷缸递给这家人,不论盛多盛少,他从不挑剔,饭菜一缸子结束。拿到饭,他就默默端着,回到在龙塘那早已破的四面透风的草屋。
  听说,有一次轮到崔文清家,那天,崔文清不在家,孟桂花一个人在家。由于是夏天,孟桂花穿着崔文清当年当兵时的白色背心,也没穿胸罩,那奶头在呆子文林面前一跳一跳。呆子突然眼睛一亮,嘴唇翕动,一下子抱住孟桂花,用嘴使劲咬住孟桂花的奶头,还把手插进孟桂花那肥大的男式短裤里;孟桂花疼的哇哇大叫,引来隔壁邻居围观查看,大家七手八脚把呆子拉开。那天,呆子没有搞到饭吃。
  崔文清回家后听说了此事,气得拿个榔头跑到龙塘边,把呆子的那间四面透风的小屋“喀嚓喀嚓”夯倒了,口中骂道:“叫你装洋,老子不也是当兵的,也没像你这么作贱!”大家拦都没拦住。
  事后,崔文东批评了崔文清,责令他把呆子的房子修好。
  “叫我搞,照,村委把文林这十几年的国家补助拿来。”
  “什么补助,早就没了。”崔文东翻着眼说。
  “不给,是吧?不给我就不盖。村南那个老变压器房不是空着嘛,叫他到那里去住。”
  “行行行,村委出五十元,你用泥巴把四周堵一堵,不然冬天少了一面墙,真冷啊。崔文林跟你的房份还近些,好大事啊,跟个呆子过不去。”
  “少讲点哟!”崔文清瞪了崔文东一眼。
  从此以后,呆子就住在村南的变压器房里,直到两年后去世。那年冬天,前所未有的大雪,村民发现呆子已经有几天没到村里来吃饭了,有本家的堂兄去变压器查看,发现呆子已经死翘翘了。
  兰花一边跑一边喊:“那是我昨天晚上抽一夜抽的水!”崔文清两口子好像是没听见似的,还是拼命地扯着车把手一圈一圈地转。看见兰花跑到跟前了,崔文清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抽的是雨水,昨天下了几个小时的雨。”水车仍然转动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样的漠视反而激起兰花的愤怒,她三下五除二用铁锹铲了很多淤泥,把出水口堵住。崔文清火了,饿虎扑食一样,从塘底水车旁扑上来,孟桂花没拉住,他一把夺过兰花手中的铁锹,豁开出水口,一甩手,把兰花家的铁锹扔进湾沟里。
  兰花惊呆了,愣了几秒,头顶像被一盆冰水浇个透。她想大喊一声,喊出来的都是哭声,她颤颤巍巍,一口冰水堵在咽喉;想吐,吐出来的也是哭声,她双手拍打着田埂上的野草,仿佛是野草跟她过不去,揪扯着草根,眼泪鼻涕涂满杂草丛。多年以后,每当兰花想起这一场景,自己都恶心自己,这完全不是她的做派,她不知道当时为何一瞬间爆发出这样的丑态。
  圆圆远远听见妈妈的哭声,赶紧去喊二婶李凤萍。崔文义气呼呼地拿着铁锹从家里冲出来,似乎一场恶战要开始,李凤萍也跟着出来,叫圆圆喊她三叔。
  田埂上也聚拢了一堆人,劝的劝,拉的拉,七嘴八舌,只见崔文清语气软了些,说:“你哭什么,我又没打你。”
  “水不要抽了,停下,停下!”崔文义端着铁锹走道崔文清跟前。
  “这湾沟里的水是我家和我大嫂还有万好一家昨天晚上抽一夜,没睡觉,从高塘抽过来的,准备今天下午抽到我嫂子家缺口塘那个田。你倒好,抽现成的哦”李凤萍上前对崔文清夫妇说。
  “我还以为是昨天下雨下的。”孟桂花解释道。
  “这水也不全是你们抽的,也有下雨下的。”崔文清不服气地说,“你凭什么要我们停下来。”
  “你把我大嫂的铁锹扔塘里啦,崔文清,你真有本事,跟一个妇道人家耍什么威风!”
  崔文清自觉理亏,再加上看到崔家老三文智也来了,语气像棉花一样软软地说:“大不了,把我家的铁锹赔给你大嫂就是了。”
  “那不行,不但要赔铁锹,还要赔水,你们要带我家大嫂搭伴抽水,水先尽她家田用,她家就两个田,两亩多点,不然,你们刚才抽到田里的水,我也扒开流走……”崔文智正好那天他从合肥回来看看田里的情况,他年轻气盛,讲话冲了点,声音嘠亮亮的,打入崔文清的骨头眼里。
  “不行,我不抽了还不行嘛?”崔文清要搬走水车。
  崔文智一手按住:“不准搬,我们还没抽,大嫂,二嫂,我们来抽,二哥你去看水路,顺便把我家的田也看看。”
  崔文清无可奈何,愤愤地走了,临走丢下一句话:“用完把水车送到我家来。”
  崔文义拿着崔文清家的铁锹看水路去了。“他妈的,这是上阵父子兵,打狗亲兄弟啊。”
  当年冬天,油菜、小麦下地后,石桥镇联合村果真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引巢工程。
  镇里分管水利的陈雷副镇长,亲自带领三人工作组来到联合村督阵,崔文东等三名村委干部左右陪同。在崔家村后的施工现场,举行誓师大会。四个村,每户来个代表,当天来了两三百号人。崔文东把一面不大的红旗插在划过线的,即将被开挖的田地里。身穿一件黑西服的陈雷在人群对面,笑呵呵地说:“大家都来了,我很高兴。我知道,大家盼着这一天盼了很多年。明天,大家就可以动工了,就可以实现种田不靠天的愿望了。以往,我们一直依赖淠史杭灌渠,实践证明是错的,距离太远了,灌溉成本太高了。我认为引进巢湖水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巢湖离我们也不近,但比淠史杭近。这一条渠,我们叫它淠渠。淠渠的成功开挖,得益于我们兄弟乡中庙乡的大力支持。我们争取明年的春小麦,能用这条渠把巢湖水引来灌溉,好不好?我就说这些,具体工作,还请我们大队的同志安排吧。”
  陈雷话音刚落,崔文东带头拍起手来,人群也跟着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人突然冒出一句:“镇长,这么好的工程,为什么叫这么个怂的名字,叫什么屁渠,屎渠。”
  “什么屁渠,屎渠,是淠史杭的淠。”崔文东接着话茬说,似乎怕镇长尴尬。陈雷没有一点觉得囧,他哈哈大笑说:“那,也好,请大伙给它起个名字吧,只要好听,我们就启用。”
  “叫崔张周三叉沟吧。”
  “叫联合水渠。”
  崔文东是开会老手,最会控制会议的节奏,他打断说:“名字的事以后再讨论吧,我来分派一下工作。前期的土地置换已经搞好了,界也画好了,现在沟渠经过哪个村的田,就由哪个村负责开挖,每个村选出两户跟着我们一名大队干部一道,把每个村负责的地段,按每户田亩的比例划分到户,田多,你就多分点,挖长点,田少,就挖短点,用白石灰画上界,注意,倒土的时候,不要过了白色的界,倒到人家田里去哦,人家要跟你吵架的。到时候,大家记好,左右隔壁是哪家,不要跑错了。我们要求是深度2.5米,上口宽3米,下口宽是2米,到时候验收时,用皮尺量,不合格要继续挖,直到挖到合格为止。锹,筐,伙食自备。说白了,就是为自己义务劳动。”
  人群叽叽咕咕,议论纷纷。
  崔文东突然又想到什么,大声说:“每个村选出的两户,可以适当少分点土方。”然后他转向副镇长问是不是可以散会了。陈雷想了想,突然提高嗓门,对着人群喊道:“大家有没有信心明年开春,用上巢湖水啊?”
  “有!”有人随声附和。
  “大声点,我没听见!”
  “有!”更多人附和。
  “再大声点!”
  “有!”几乎所有人附和。
  “好,大家散会吧,明天开工。”
  副镇长一挥手,人群像蚂蚁窝被扔了一个石子一样,瞬间松松垮垮地散开了。
  兰花在这个冬天磨破了两双回力鞋,挑断了一根榆树扁担,挑坏了四条布兜,她的肩膀上满是红泡。
  各家田埂上的土都堆的老高,远看像放大版的蚯蚓拱出来的土。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寒假,兰花家的沟已经挖到齐胸深。
  沟里的孩子多起来,大一点的,用肩膀挑;小一点的,用手搬。从沟底到沟梗,每家都挖一条楼梯样的台阶,人们顺着这条台阶,像爬山一样,把沟里的土肩扛,手搬运到山顶。崔正,崔好两兄弟,一个挖,一个挑,兰花的肩膀已经不能放任何东西了,她用一个不用的旧纱布蚊帐,叠几层,缝成一个正方形,铺在地上,铲几锹土放里面,四个角一提,系起来,往胳膊上一挎,顺着台阶,手脚并用,爬上去。
  越往下挖,地越湿,土越重,挖出来的土是四方方一块,小孩头一样,到后来,兰花每次只能挎一块。
  圆圆负责煮饭、送饭、送水。兰花早上把米淘好,水放好在锅里,蒸上几块咸肉或咸鱼。告诉圆圆,锅里什么都不要动了,中午时候,直接起火烧,把饭锅烧得四边冒大热气了,就停止不烧了,等大约半个小时,在用小火稍微烧一下,锅四周边沿冒出小热气,听到锅里面有滋滋的声音,闻到饭香就可以了,再过半个小时,等气落了,就可以盛饭了。
  尽管一再叮嘱,这一段时间,兰花她们还是吃了不少夹生饭,圆圆也少不了被两个哥哥埋怨:“煮个饭都煮不熟,明天,你来挖,我回去煮。”
  尽管这么说,兄弟两谁也没有跑回去煮饭来换得片刻歇息。
  各家的沟渠挖得进度都很快,每个人的脑子里都装着让他们终生难忘的挑水浇稻田的场景,以及秋后扬场时,堆成小山的瘪稻前面,那一点可伶巴巴的,半饱半瘪的,像久经风吹日晒的,年久失修的坟堆大小的稻堆子,有的人家的稻田干脆不收割,一把火烧成灰,作为来年的肥料。
  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来年,寄托在这条沟渠上。今年的旱情终于让干部们觉醒。早在前些年,村里就有人提出过引巢工程,可干部们总指望着淠史杭来灌溉,由于水路遥远,再加上上游沟道清理问题矛盾重重,即使水放下来,也被截留不少。村里觉得不换算,花钱放水等于给别人做嫁衣,后来,就没人提这件事,旱就旱吧,社会主义国家还害怕饿死我们呀。所以,原来的沟道早已变成田地,被人悄悄种上庄稼。一届换一届领导,也没有人过问这件事。等到需要水的时候,淠史杭的水无论哪条江都放不过来了。
  这下好了,靠天收的日子不能再过下去了。村民们拼命地挖,各村各户,男女老少齐上阵,只要能动嘴吃饭的,能放动屁的都在工地上。这种热情也感动了前来视察的副镇长陈雷。当他看到,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冬季田野上,村民们有的穿着夹袄,有的穿着单衣,还有几个壮年只穿着单背心,他们身上都冒着热气,像是在夏天一样挥汗如雨。整个工地上,挖出来的土,堆得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像一条巨大的黑龙蜿蜒在雾气笼罩的田野上。特别是,当他看到很多家十来岁的小孩也在“吭哧吭哧”搬泥团时,他的眼睛润出了泪水,他动情地对陪同来的崔文东他们说:“老百姓是旱怕了,这项工程,早就应该搞起来。”
  “是是是。”崔文东嘴里附和着,脸上一种复杂的表情。
  这条淠渠,在过年前已基本看到雏形,各家基本完成了应挖的土方。陈雷很高兴,说:“开过年,二月验收,没完成的在正月抓紧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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