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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三十三 自由的呼唤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3-17 10:52:48      字数:5468

三十三自由的呼唤
他从那一片拥着凤凰庄的绿荫里走出来,到了水边,脱掉鞋子,趟水过河。穿过河南岸的一片大沙滩,便遇到挑水的张德。
方云汉见到张德时,已经不像羊见到狼时那么恐惧,而是虎见到狼时的那种心态了。论个子,方云汉甚至已经超过了张德;论拳头,方云汉早就在教室的墙壁上练就了一副铁拳;论嘴,方云汉这几年也锻炼得能言善辩了。但方云汉毕竟不是那种喜欢殴斗的社会痞子,因此遇到张德这样的老对手,他宁肯绕道过去,以图得心理上的清静。
但二人的距离已经很近,而且方云汉所走的是好多人已经踩成的小路,沿此路过去是顺理成章,绕过去势必叫张德觉得自己害怕他。而如果这样,方云汉不就成了孬种了吗?方云汉不可能做那样的弱者。这就像古今中外好多战争的爆发一样,双方实力相当,而领导者的个性又都太强,所以战争便不可避免。
于是方云汉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他执意要沿那条小路走回家。他估计像张德这样的人虽然一贯恃强凌弱,但此时也未必无所顾忌,硬着头皮当一只拦路虎。
但是他的估计错了。张德见他如此昂首阔步地走过来,便将一条腿斜在那条小路上,而且两眼虎视眈眈。然而方云汉并没有示弱,他如流水疾风般地向前走去,心里想,你张德若不往后抽腿,我就从你腿上迈过去。
张德并没有把腿抽回去,方云汉只好把脚抬得高一点,从那条腿上跨过去。
“怎么,欺负人吗?”张德自觉下不来台,便瞪大眼睛说。
方云汉听到他这一问,便转过头来,像一根铁柱子一样站住了。
“怎么,你不让我走路吗?”方云汉也瞪眼道,他本来想说“好狗不挡路”,因为语言不雅,怕周围人说他的不是,便改了口。
见方云汉对他怒目相向,毫无惧色,张德也未敢将矛盾升级,只是说:
“方云汉,我今天不想跟你斗,我叫你好好等着。”
“怎么着?”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
“我没有罪。”方云汉说,语气上很坦然,但内心里也有些紧张,因为他知道张德一家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张德似乎看得出方云汉内心的不安,脸上出现了只有坏人才有的那种冷笑:“你不要嚣张。你以为我怕你,其实我是尽量让着你,看着你比我小,又是同村的。可你是不识数,全玉山村、全凤中就数你狂了。可是你搞的那一套是干什么的,你心中应该有数。你舞文弄墨,右派都没有你猖狂。早晚有一天,有人会跟你算账的。哼,等着吧!”
张德武力上已对方云汉构不成威胁,他的这一串话却使方云汉感到不妙。很明显,张德是针对他和黄蔚办的《凤河文艺》以及他所写的那篇文章来说的。张德要是豁上去,把他的刊物寄到北京他大哥那儿去,事情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方云汉便没有勇气跟张德争吵了;他无力地顶了张德几句,回了家。
他回家后并没有偷他父亲卖鱼的钱,而是向他爷爷要了五毛钱,只说用来买菜吃。
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他回到学校,其时黄蔚早就来了。
晚饭后,方云汉和黄蔚召集了《凤河文艺》编委会议。会上,他提出第二期的稿件要多样化,不要太死板;也考虑到李晓军的意见,叫编委们写一些歌颂社会主义的文章。
他又筹集了六块钱,用于买纸和蜡纸等,并安排编委征稿、审稿、编排、刻印、分发。
不久,《凤河文艺》第二期又出刊了。这一期比第一期确有些变化:李晓军发表了一篇叫做《为革命而学习数理化》的短文,也有的发表了忆苦思甜的文章。但刊物的基调并没有大变化。有两篇文章引起了轰动,其中高捷写了一篇杂文,题目是《喇叭与猫头鹰》。单是这题目就引起人们的注目,引起胡言森、赵一志们的惊惧;而观其内容,简直可以说令人震惊了。其文略曰:
人们已经习惯于听喇叭,因为世上吹喇叭的太多,喜事吹,丧事也吹,故以为喇叭声音最美。而一旦听到猫头鹰的叫声,便大惊失色,以为妖孽来了。于是众人携手讨之,以利箭射之,必欲杀之而后快。岂不知,这猫头鹰的叫声正是自然的声音,不管美不美,都应该承认它;而喇叭声却是人为的,人们认为它好听,也只是习惯使然。由此联系到《凤河文艺》里的古诗古文,亦猫头鹰之类也,叫几声也是自然,何劳墨守成规者怒骂之?
黄蔚的诗歌,已不是第一期上的那种旧体诗了,而是换成了一首现代自由诗,题目是《我要》。
诗是这样写的:
我要做一只自由的鸟儿,
不肯被关押在金笼。
我将自由自在地飞翔,
飞翔在蔚蓝的天空。
我要做一匹野马,
不愿意被缰绳牵系。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我悠然地跑东跑西。
我要做一只青蛙,
不愿意被封住嘴巴。
在雨后池塘的荷叶上,
我无拘无束地唱歌。

我要做一只巨鲸,
不愿意像金鱼一样被养在鱼缸。
在苍茫无垠的大海上,
我翻动着巨大的身躯徜徉。
啊,我是那沸腾的水,
已发出渴望自由的呼唤。
请不要再将我压抑,
我要以万钧之力冲向宇寰。
方云汉以自嘲的形式写了一首短诗,诗云:
天高地厚尔何解?文墨不知强作文。
可叹雏莺初试语,便劳君子说破唇。
这期的《凤河文艺》一出刊,便掀起更大的波浪。
几天之后的一个课外活动时间,鲍加登把方云汉和黄蔚叫到他的宿舍。鲍老师脸上出现了悲哀的神色,那快活的眼睛变得暗淡了。
方云汉和黄蔚都觉得奇怪,他们可是从来没见过鲍老师这副表情,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课下。
门外甬道上几株高大的白杨,又把它们巨大的影子压在鲍老师的屋顶上,送进屋里。南风息了,屋子里有些闷热。隔壁传来柏永芳老师弹奏的呜咽似的手风琴声,还有张可夫和着唱的声音。其歌曰:
谁愿意做奴隶?
谁愿意做马牛?
人道的烽火燃遍了整个的欧洲。
我们为着博爱、平等、自由,
愿付任何的代价,
甚至我们的头颅。
……
歌声并没有激起方云汉和黄蔚的兴奋,反而使他们感到憋闷,两颗年轻的心都笼上一层阴影。这也许是诗人的敏感,可鲍老师的表情分明告诉他们,可能发生了与他们的命运有关的事情。
鲍老师久久不说话,只是猛烈地抽着旱烟。那劣等烟末燃烧后放出的气味是难闻的。烟雾弥漫了狭小的房间。透过烟雾,方云汉看到了一个斜签在圈椅上的瘦削的身影。鲍老师不时地咳嗽几声,向门口吐一口黄痰,然后回来坐下,叹口气。
“您怎么啦,老师?”黄蔚耐不住性子,便问道,一面好心地从鲍老师的嘴上取下烟袋。
“没什么。”鲍老师回答道,强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对吧,我看您身体不舒服。”黄蔚注视着老师的表情道。
“我有气管炎,犯了就是这个样子,咳嗽几天就好了。”
方云汉表面是个粗人,其实很敏感,他已猜到鲍老师的精神状态与《凤河文艺》有关,于是他说:
“鲍老师,是不是有人抓住《凤河文艺》问题来整你?”
“我也这么想。”黄蔚道。
鲍加登翻翻眼皮瞅瞅他俩,欲言又止。
“我们自己花钱办个油印小报,到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那么爱管闲事?”方云汉气愤地说。
“不是爱管闲事。”鲍加登若明若暗地说,“有些事你们不明白,你们毕竟还是孩子,这张小报牵扯到好多重大原则问题呀。”
“什么原则问题?”方云汉问。
“就是关系到阶级斗争问题。”
“那——鲍老师,你也是这么看的吗?”黄蔚直率地问道。
“这……黄蔚,你们的诗和文章……”鲍老师显然有难言之隐。
“我认为我们的诗和文章都没有什么问题。我见过好多诗歌,特别是普希金的,他写的《自由颂》很符合我的口味儿,我写首这样的诗歌有什么错误!”黄蔚极不服气地说。
“普希金是沙俄时代的人啊,沙皇不给人民自由,他的诗追求自由,是针对沙皇的专制主义制度的。”鲍加登说。
黄蔚眨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说:“既然追求自由是对的,那在社会主义的今天,能说就错了吗?”
“那不更对了吗?”方云汉附和道,“社会主义应该更自由才是。”
鲍加登苦笑了一下说:“你们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等知识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再研究吧,这是个很深奥的课题呢。”
“我看一点也不深奥,一只小鸟儿都不愿意蹲在笼子里,何况我们是人呢。”黄蔚固执地说。也许天气有些热,她的脸特别红。因为她靠门口最近,她脸上表情的变化,方云汉看得最清楚。
“黄蔚太犟了——其实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旧社会那些诗人,像徐志摩,都可以用诗说心里话,今天就不兴说心里话了呢?就像高捷说的,只允许吹喇叭,就不允许猫头鹰叫一声呢?真是不好理解呀,老师。”方云汉愤愤不平地说。
“你说的也许有些道理,可是……”鲍老师说,一面点起烟来。
“老师,你今天怎么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听说你从来都是敢说敢道的呀。”黄蔚不解地说。她说话从来无所顾忌,只要她认为对的,她一定要说出来。
外面天空突然黑了下来,天上划过一道闪电,天边传来隆隆的雷声。
“要下雨了,咱回去吧。”方云汉道,好像很不安的样子。
“我还没弄明白呢。”黄蔚道。
“先别急着走,咱们闲谈嘛。”鲍加登挽留道。
“我总觉得老师有什么不好讲的话。”黄蔚使劲儿地皱着眉头说。
“黄蔚最聪明了。”鲍加登又拿过烟袋,装上旱烟,擦火柴点着,不好意思地用眼睛瞟了一下黄蔚道,“老师是有些不好说出的话——我得告诉你们,我也许快调走了。”
“怎么,你要调走?”黄蔚和方云汉一起睁大眼睛说。
“是的。”鲍老师说,他极力让自己平静一些,便猛烈地抽起烟来。
“那怎么能行?老师,为了我们,您可千万别走啊。”黄蔚难过得要哭了。
“是不是有人把您挤走的?”方云汉愤慨地说,“他们太卑鄙了!”
“没有,是我自己要走的。”鲍加登说,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
“那您不能不走吗?”黄蔚央求道。
“不行。我家里还有一个常年有病的老母。我的工资有限,每年光来往路费就好几十元,我调回去,经济上会节约一些,可以用来给我的母亲治病。”鲍老师说。
黄蔚耷拉下头,眼泪扑簌簌地掉到桌子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
方云汉也流下泪来。
鲍老师那张丑陋的脸变得更难看了。可以看出,他在用最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的眼泪,为此他的面颊出现了痉挛性的颤动。
隔壁唱起了《送别》曲:
送君送到大路旁,
君的恩情永不忘。
农友乡亲心里亮,
隔山隔水永相望。
这歌声和着呜呜的风琴声,如泣如诉,令人肝肠寸断。
“别哭了,黄蔚。”鲍加登老师劝道,刚欲给她擦拭眼泪又把手缩了回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的家是济南市,就在趵突泉边,李清照住过的地方。走后我写信给你们,我们可以经常用书信联系。天转地转,说不定我们在什么时候又见面了。苏东坡不是说过‘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吗?王勃写的一首离别诗你们可能已经读过,那上面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古人在送别时都不愿意哭哭啼啼的,我们就更不应该这样了。”
然而黄蔚还是哭。方云汉也无奈地站在那里,仿佛痴呆了一般。
终于下起雨来了。雨声响成一片。从窗户往外望去,只见檐下已形成了白亮的雨帘。雨帘像瀑布一样飞泻下来,墙角迸起的雨水又溅到屋里。鲍老师立起身来,伸手闭了闭门。
隔壁的歌声淹没在一片急促的雨声中。
方云汉透过玻璃窗向天上望去,只见电光像银蛇一样可怕地在天空忽闪着;而雷声更是肆意地轰响,仿佛有人从天空投下一枚枚的烈性炸弹,震得大地在颤抖,震得人们耳膜疼痛。
鲍加登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天空,意味深长地说:“今年的暴雨来得太快了。”
三人都沉默了。鲍老师更加猛烈地抽他的劣质旱烟。方云汉看到,他的铜烟锅子发出深红的光。但红光不足以照亮屋子,屋子里十分昏暗。然而还没有到供电时间,方云汉想给老师点上罩子灯,便伸手往他身边取火柴。鲍老师理解了他的意思,自己取过火柴点上灯。
灯光使屋里的黑暗变淡了,外面的暴雨小一些了。黄蔚的情绪稍微平静了点。鲍加登停止了抽烟,屋里的烟雾变淡了,烟味儿也变小了。他用爱抚的目光望着黄蔚。他意味深长地教诲着他的两位弟子,叫他们暂时停办《凤河文艺》,不是刊物办得不好,是因为这刊物引发了一些争议,再办下去会招致更大的麻烦,为了自己的前途,要有所不为。他再一次交代他们要踏踏实实地学好各门功课,把基础打好。他鼓励他们,说他们都很有才华,将来会有所作为的。
黄蔚和方云汉不住地点头。
暴雨完全停歇了。方云汉和黄蔚闷闷不乐地告别了鲍老师。他们并不觉得肚饿,便直接回到教室。此时预备铃已响,电灯亮了起来。
第二天早饭后,方云汉和黄蔚又来到鲍老师的宿舍,他们每人向老师赠送了一个软塑料皮的笔记本,上面都写了赠诗。
暴雨洗刷了整个世界,鲍老师屋外的白杨显得更加挺拔,颜色逐渐变深的叶子散发出清新的香味。阳光从一碧如洗的天空斜射下来,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屋顶上,像碎金一样好看。
柏永芳老师站在他的门前拉琴,那边张可夫、陈琼和一位叫单硕的语文老师在轻轻地和着唱。今天琴声悠扬欢快,不似昨天那样低沉忧郁,看来人的情绪是在不断波动的,正如天也有阴晴变化一样。
方云汉和黄蔚从鲍老师宿舍里出来,不由自主地被琴声吸引住了,年轻人的心变得明朗了。他们也成了柏永芳老师的知音与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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