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跳楼
作品名称:幽冥世界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6-09-04 10:36:25 字数:5784
俺站在了楼顶上。这是一栋六层住宅楼,是俺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俺就站在楼顶的边沿上往下看,地面上停着三辆俺比较熟悉的轿车,只是没有俺家那辆黑色的奔驰。俺认得那些轿车,那辆红色的桑塔纳是一楼大芳姐家的,黑色的别克是六楼云儿家的,银色的电动轿车是三楼大炮家的。这个点儿,大家伙都出去工作了,他们都忙!那些轿车在俺的视线里都变得很小,很像是十年前俺趴在土崖顶上看到的俺家田地里的那块大石头,都幽幽地闪着光亮。
怪了,今天俺往下看,竟然一点儿也没感到害怕,俺不是有“恐高症”吗?难道十年前的感觉是假的?
今天,俺特地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毛呢风衣。俺喜欢穿红色的衣服,也舍得花钱买,这件红风衣就是他前年从北京的大商场里花了一万四千多买回来的。那时候他还舍得给俺花钱,花多少钱都不心疼。其实像这样的衣服俺的衣橱里还有不少,都是他给俺买的,那三条红裙子,那两套红西装,那八双红鞋子,哪一件也是万元以上。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红色,自从十年前在土崖上刺坏了俺那件红棉袄以后,俺就暗暗发誓,俺要努力奋斗,赚钱,赚很多的钱,买一大堆红色的衣服;如今,俺这个心愿算是实现了。实现了又怎么着?俺没觉得多么兴奋,因为,这种物质心愿的实现,换走的是俺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无比珍贵的东西。
今天,俺要选择一种特别的方式去解脱。俺腾飞的那一刻,俺想用双手撑开红色的毛呢风衣,像一只大鸟一样翱翔那么一阵子,俺要带着俺钟情的红色永远飞翔,不管是在哪个世界,只要能轻松自由地飞翔,俺就知足了!
俺还听说了,说一个人穿着大红的衣服去到另一个世界,永世都不会解脱,永远都不会转世投胎。俺才不信呢,也不管它,谬论,绝对的谬论!胡诌野扯,今天俺倒要试试。
不想了,想得太多了俺怕俺会犹豫、会后悔,那么俺就太看不起自己了,这么些天的准备也就白白浪费了;何况,俺想了这么多,还会感到冷。楼顶的风很大,吹得俺的头发乱舞;俺没哭,眼睛里却被风吹出了两行泪水,都碎成了水尘,随着风吹的方向散了开去。
俺抬起了两只穿着红皮鞋的脚,站到了楼顶檐上;檐上没有护栏,俺就感觉到整个人开始摇晃起来,俺明白,俺期待的或许马上就要来了。俺微微地闭上了眼睛,还张开了双臂,俺就觉得那一刻的俺肯定很美,不然,楼底下不会有那么多的人看着俺。楼底下的空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拢了那么多的人,俺还隐约听到了有人对俺的呼唤;俺没听清什么,俺也不想听,那一刻,俺的脑子里有一种另类的世界,俺只能听懂天堂的语言,那种谁也听不见、听不懂的语言。
俺没听懂楼底下的语言,却听到了头顶的几声啾啾地召唤。俺抬起了头,看到两只大雁正并排着向南飞去,它们紧紧依偎着,缓缓扇动着翅膀,离得俺是这么近,从来没有过得近。这个深秋的季节,北方已经有了深深的冷意,它们也该向南飞了,飞去南方那个温暖的世界,那里是它们的天堂,它们自由自在的天堂。俺就想大雁都是成群结队地向南飞的,为什么它俩会落了单?难道两人只顾着情意缠绵,错过了南飞最好的时节?其实这也不错,与自己心爱的人比翼双飞,即使到不了目的地又如何呢?生能比翼,死又何憾?俺想着,就想起了俺自己,突然感到现在的俺无比的凄凉、可怜,今天俺也要飞,可是没有人跟俺比翼,没有人!
一阵风吹着俺的身子向楼外倾斜,俺的脚一软,就感觉身子腾了空……谁说俺有“恐高症”,俺没有,确信没有,那一刻俺感到很享受。俺的身子悬空的刹那,风吹着俺做了一个自由的转体,本来俺是背对着阳光的,如今却面朝着太阳。俺突然想起来了,那天阳光很艳丽,那是那个秋天最美的一天,也是阳光最灿烂的一天,美得让俺想起了十年前。十年前的俺俯在崖顶上,俯在崖顶上看着那株反着亮光的灵芝,那株琥珀色的灵芝!
俺的眼又被一抹红刺了一下,那不是阳光的红,俺敢断定,那是一件晾在阳台外面的红衣服,红色的毛呢大衣。那是六楼的住户云儿的,是俺去年的时候陪着她去买的,虽然没有俺这一件贵,但是也花了她五千块钱。五千块啊!对于上班族的她来说,绝不是一个小数字,那可是她一个多月的薪水啊,疼得她三天三夜没睡觉。
云儿是俺的闺蜜,从小一块长大的,又一起上学、毕业,一起出来闯世界,只是俺俩规划的人生目标不同。云儿去了一家国企干了财务总管;而俺,却选择了下海,而且是非常艰难的下海。没有资金铺垫,没有关系周旋,俺只能选择一门子白手起家的行业,于是俺就做了保险推销。
刚开始做的几年,谁都想象不到俺是怎么厚着脸皮敲开一家一家的门户,怎么微笑着迎接别人不屑的表情,俺早就习惯了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感觉;俺不怕,俺也坚信,一份付出一分收获,俺懂得“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道理,俺的努力肯定会得到回报的,只要俺能坚持,不懈的坚持。两年后,俺凭着出色的业务能力和成就,一跃称为保险公司的业务经理;四年后,俺凭着实力又拿下了这个城市的保险总经理职务,俺的事业似乎走得顺风顺水,这个也很让云儿羡慕。
俺能看出来她羡慕俺,但俺不知道她有没有嫉妒恨,那是她的事,如果俺也像她一样小心眼,俺就不会上升到今天,上升到今天这种麾下职员过万的总经理的职务。云儿也求过俺,要辞职跳槽,到俺的公司去工作,俺总觉得她不是干这个的材料。做保险业务是个非常辛苦的行业,还要有足够强大的毅力和恒心才能走下去;而云儿,俺太了解她了,虽然伶牙俐齿,但是太过了就属于油腔滑调。她从小就好高骛远志向远大,却从不务实而做,太过了就属于自以为是。
不是俺不收留她,俺总觉得收留了她会害了她,所以俺极力地阻止她递辞职报告。后来俺实在拗不过她,便劝她可以做个兼职,先从拉单开始做起,如果一个月能拉五个准客户,俺就吸收她入公司。开始的时候她很兴奋,其实俺明白,这在俺的预料之中,月底的时候她一脸的沮丧,也在俺的意料之中。果然,月底的时候她来俺这里交单,只入了一份保单,还是她男朋友的。她哭丧着脸说没想到拉一份保单这么难,连最好的朋友都不听她使唤。俺就笑了,笑着对她说这一行并不适合你,她无奈地点点头,漂亮的脸上荡漾着一丝理解的微笑。
她确实很漂亮,漂亮的容貌也是女人的本钱,起码是她的本钱。为了她那副皮囊,她也是舍得下大血本的,大多的薪水都消费在了衣着打扮上,宁可忍着饿,勒紧裤腰带,她也舍得去买自己钟意的衣服,不管多贵,也不管从俺这里借多少钱,更不管能不能还得上。其实,俺借给她的钱从来就没指望她能还给俺,包括她买这套房子的首付款。如今都已经过去了十年了,她都一分也没还。俺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她是俺的闺蜜,最要好的闺蜜,是用金钱买不来的。
云儿只有一点是让俺绝对佩服的,那就是她换男朋友的频率,一起住着的这十年的时间里,俺数不清她到底领了多少男人去她家里过夜。每次领回家的时候,她还总是炫耀似的把俺叫到他家里一起吃饭,俺也说过她几次,可她很在意这事,有次还恼羞成怒,俺见她这样,也就不好再说她什么了。如今,她已经是年近三十的女人了,却还没有成家,还在所谓的情海中漂泊,寻觅着只有她自己才懂得所谓的高尚的爱情。她说的那一套情商理论,俺真不懂,俺只是扔给俺八岁的女儿一张钞票,对她说:“丫丫,去楼下的小卖部那里给妈妈买瓶酱油去。”
云儿就笑笑,说:“天理不公啊!你家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俺的老公还不知道在哪里被公婆养着呢!”
旁侧的老公强子就打趣:“你呀!你是太挑剔了。”
俺的老公——强子。
俺,坠落着……坠落着,耳边有呼呼地风声,风声很疾,像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在俺的耳边柔声细语,很像陈书强的声音!
强子是俺的大学同学。那年的正月十五,他邀请俺去看电影,说是去看一部惊天动地的大片,叫什么《泰坦尼克号》;那是俺第一次看电影,也是有男人第一次摸俺的手。俺不是太讨厌他,讨厌他俺就不会跟着他出来看电影了,但是俺心里很厌烦,俺娘无数次嘱咐过俺,外面的男人都坏着呢,要俺时刻提防,都要多个心眼。他为啥要摩挲俺的手?为啥?他说他喜欢俺,喜欢俺的眼睛,俺的头发,俺的小蛮腰,俺的一切的一切……俺想象不到,平常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他,倾诉起真情来还一套一套的,把俺惊得都不认识他了。
俺和他能走到今天,是云儿一手撮合的。她说强子喜欢俺,又不好意思开口,便让她从中传话。开始的时候俺并没当回事,俺不相信平常连句话都不说的他会对俺有意思?有意思又怎么样?你不说话不交流也追不到女人吧?不是俺看扁了他,就他那样的,死也讨不到老婆的。今天看来,俺是看错了,错误地评价他了,他是个很有心的人,也是个很能侃的人,他能给俺买连俺自己也买不到的好看的衣服,他还能从电影入场开始一直滔滔不绝地侃到电影散场。
电影演到露丝站在甲板上欲跳下大海,杰克及时出现搭救的那一幕的时候。俺就问坐在旁侧的陈书强,你说她会不会真跳?陈书强使劲地攥着俺的手,始终没有忘记揉搓着,搓得俺的心里痒痒的。
“我觉得她会跳。”他说。
俺信了,咬住了嘴唇,绷紧了神经往下看。那得有多高啊?这句话是俺自己问自己的。陈书强却也听到了,高低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海水,很冷很冷,接近冰点!有多冷?俺还是忍不住地问他。这个时候,电影幕布上的露丝竟然也跟着俺学说了一句“有多冷”?不过,她那句话是问的杰克;而俺,问的是陈书强。
冷?到底有多么可怕?浸在冰点的水里真得会很痛苦吗?这个念头俺是一闪而过的,俺就无限遐想起了露丝从船头跳下去的那一刻,身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地;然后,“噗通”一声跌入海水,瞬间被船尾的漩涡埋没了。
俺就想起了俺娘,俺娘再也拽不住从手里滑出的绳索,俺的身子也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摇摇的一阵子,不过最终的结局不是被海水吞没,而是俺的身体的某一个部位磕在崖底的那块磨盘一般大的石头上。“砰”地一声,一片红光,俺的心里一颤,身子一抖,一股子莫须有的恐怖感笼罩在俺的心头。俺就想,世间没有比这个死法更让人感到恐惧的了,身子重重地摔在石头上,一定很疼!
俺想着,被强子紧紧抓住的那只手也忍不住聚了一下力气,反过来抓紧了他。他看了俺一眼,抓住俺手的那只手更加放肆了,俺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手不再只是抓,而是轻一下重一下地揉捏起来。他侧着脸看着俺,虽然电影院里的灯光不足以让俺看清他那一刻的表情,但是俺能猜测出来,他那一刻肯定是想入非非了。这时候俺就恨自己,恨自己不经意间的一个本能的反应,对他传达了一个错误的信号,他以为俺回应他了。回应他什么了?他自己长着脑袋,自己瞎琢磨去吧!反正上大学搞对象,就是闹着玩的,等毕业了各奔东西,谁还会留恋谁?谁还会在乎谁?谁还会跟着谁?
想到这里,俺反倒是轻松了,就调皮的故意地在他的手背用指尖滑了一下。“你说她会跳吗?”俺还是那么俏皮的问他。陈书强没看幕布,一直侧着脸瞅着俺。影院里光线虽然昏暗,但是人的侧脸正脸还是能分得清的,何况俺是用余光瞥见的,俺不能正脸看他,那样的话他会得寸进尺,还会显得俺不矜持;不矜持可不行,女人要有女人的深度。男人都贱脾气,主动贴着的,他不稀罕;对他不冷不热的,他却紧追着,这是为什么?
俺想:是不是紧贴着的都唯唯诺诺,有一副让人讨厌的奴才嘴脸,这副德行俺也恶心;不冷不热的都冷漠,有一副酷酷的表情,而这副表情恰是充满了无限的神秘,这种神秘又激发了男人的好奇心,促使其反其道而行之。这是哲学,对于俺这个理科生的确是有些为难,搞不懂,就不去想它。
现在,俺只想搞清楚,电影上的那个露丝有没有跳下去,她还在那里与杰克喋喋不休地讲着什么。俺竟然是有些激动了,因为她站在船舷的外面,生命悬于一线,俺都替他担心,担心她一不留神从船尾摔下去,这个电影情节似乎故意和俺过不去,演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没跳过去,直到后来杰克抓住了露丝的手,俺吊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可当露丝一脚踩空,整个人身子悬空的时候,俺的心脏突然就大跳了起来,似乎要从俺的心房里跳出来了;俺双手使劲摁住了突突直跳地心房,身子不由地一歪,脑袋倚在了陈书强的肩膀上,他伸出了一只手,顺势把俺揽进了怀里。
露丝最终是被杰克重新拉上了船舷,她表演了好一阵子,跳船始终没有成功,却把俺吓得半死。俺之所以对这个情节记忆犹新,是因为俺真的有恐高症;俺之所以对这件事难以释怀,是因为和他看了那场电影以后,俺竟然真的嫁给了他。虽然,这是当时的俺万万没有想到的。
转眼一年后毕业,面临着工作分配的问题,陈书强老家是昆明的,俺想他绝对会回到自己的故乡去找工作,会选择陪伴在父母的身边;所以,和他开始的时候俺早就寻思了,大学里的爱情就是一场游戏,一堂大学里必修的课外辅导课,我们俩个会像芸芸众情侣一样,握握手,流流泪,然后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也不过如此了。还能有什么新花样呢?大不了再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幼稚的海誓山盟,等到分开以后各自回到现实以后,也就慢慢地淡忘了,搁置了。
俺是个很现实的人,从不拿着爱情幻想浪漫。爱情是要吃饭穿衣的,爱情是要生儿育女的,往大处还说要住洋楼开轿车,往细处说要孝敬父母,让他们过上一辈子没过上的好日子。俺毕业了,肯定是要回老家的,哪怕回老家的县城找个工作,俺也不嫌弃,那样俺就可以守着俺年迈的母亲。俺离不开俺的母亲,还有那一大群的姐妹们,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们拉扯大的,俺学业有成了却远走他乡,俺实在是于心不忍,不是俺有多么孝顺,俺只觉得这是本性使然。俺娘,真的是不容易。虽然,俺那个后爹对她挺好,甚至比俺亲爹对她还好,可俺的骨子里就是牵动着故乡的山山水水,俺抹不掉,扯不断。
俺想,陈书强也会回昆明吧,那里被誉为“春城”,一年四季如春,风景旖旎。他经常对俺说起他故乡的美丽,从他的言辞之间,俺能感受得到他也深爱着他的故乡,甚至比俺爱着俺的故乡的深情还要深。
明天上午就是学校举行的毕业典礼了,也就是说我们这一届的大学生明天午后就可以各奔东西了。同学们都是天南地北的聚到一起的,分了,或许就是永别,想到这一层,的确挺伤感。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分分离离,也是人之常情,俺是个超现实主义者,所以,对这种“临别哭啼啼,相拥恋恋依”的感人场景还是蛮有抵抗力的。
学校门口的每一根路灯杆底下,都有一对学生模样的人在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哭哭啼啼,难舍难分,有的路灯下面还站了两对。俺明白,那都是俺那一级的同学。这个夜晚,这一串的路灯,这一片闪烁的霓虹,都属于俺们!俺们很忙,很忙的根源就是因为明天的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