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十六
作品名称:土墙瓦屋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9-02 14:58:43 字数:4653
十五
兰花家现在住的房子是2008年返修的。那年十月一日,崔正结婚,丈母娘把拆迁分的一套房子给女儿女婿作为婚房。儿媳妇陈招娣不仅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善良,常言道,看媳妇要看亲家,亲家两口子通情达理,这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结婚前,崔正同兰花商量动用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赔偿款把家里老房子翻修一下,房子现在的格局也是那年崔正自己设计的。
崔正动员了崔好、圆圆,还有圆圆的丈夫,晓军也正好放假在家,二叔崔文义请了一个瓦工,一个木匠,用一个半月的时间,在原来的房基地前面盖了三间砖瓦结构的房子,本来是打算返修老屋的,最后是连新盖带翻修,前后合围成一个四合院。三间新房前面还有三丈开外的前院,用砖垒上围墙,和二叔家一样,也砌个院门,这样,鸡笼子、鸭棚子都被围在院子里面料,还有几棵兰花栽种的桃树。
完工那天,摆了庆功宴,呼呼啦啦,围坐一桌,嘻嘻哈哈,热热闹闹。
崔正一摆手,说道:“二叔二婶,这么多年,我妈在家,承蒙你们一直照顾,侄子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后,我妈在家,还得麻烦你们多照顾点,再加上有这三道门防守,我就放心了。坏人也不怕,小偷也不怕了,薄酒一杯,表示敬意。”
“偷什么偷,你家有钱啊?”崔好接过话茬,虽然他和哥哥只差一岁,但他懂事点晚,他一直像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才开始识人间烟火。
“小孩子,别插嘴呀。”崔正仰头饮尽一小杯白酒,白了崔好一眼。
“人都累死了,还不让人家讲话啊。”圆圆替二哥抱怨。
崔文义接过来说:“不错,不错,你们几个都是孝子。我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成人,二叔高兴,喝酒,喝酒!”声音温温热热,像熨斗一样,熨得崔好、圆圆心里绵绵软软。
崔正又相继赔了木匠师傅和瓦匠师傅喝了几杯,说了一箩筐的感激之类的话。最后,他说:“最感谢的还是二叔和婶子,当然还有晓军,你们为我们家的事操心受累。来,今晚,我们兄弟二人敬你们一杯!”崔正拉了拉崔好,崔好正在跟妹夫说话,被哥哥一拉,不知怎么回事,跟头把式地站起来;见哥哥端着酒杯,他也端起酒杯“咕咚”一仰而尽,像是好不容易逮到能喝酒的机会。这孩子就是这样,实诚,简单。
兰花“嗞啦嗞啦”又在炒菜,加了一盘鸡蛋炒辣椒和西红柿炒蛋。家里七八个老母鸡下蛋,兰花攒了一笆斗,为这次盖房子。她又给每个人跟前续上开水,看到儿子崔正鼻尖上浸出珠状汗液,嘴唇上淡淡的茸毛里也浸出珠状汗液,身体有些摇摇晃晃,知道儿子已经喝了不少了酒,就劝他们别再喝了。
崔正在前院里竖起两根水泥杆子,拉一根铁丝,妈妈晒衣服,晒被子就方便了,不用再晒在树枝上。
后来李凤萍习惯了站在自家门口,踮起脚,越过墙头,看见谁的衣服晒在铁丝上,就知道大嫂家谁回来了。当铁丝上的衣服只剩下兰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从院墙那边传来李凤萍的声音:“都走啦?”
“都走了!”
2010年,兰花与童应权的关系已对崔家人和兰花娘家人都公开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没有一个人反对。七十多岁的母亲埋怨兰花,这么大的事不早告诉她,像是什么大喜事应该早一点让她分享分享。这个老太太,活了一辈子心胸才算豁达开来。
兰花家的小院子里叽叽喳喳有了生机,确切说,是兰花内心叽叽喳喳有了生机,像是熟透了的豆荚,噼里啪啦,向外迸裂。
有邻家小侠们翻墙过来偷桃,只可惜那毛茸茸的小桃子,不能吃的,只是成了侠们玩耍的玩具,菜地踩得一塌糊涂;鸡被撵得贴天飞,扑楞扑楞,鸡窝被搅得臭气哄哄,像是热开水泡的一盒牛屎被打开的一瞬间。
兰花回来了,小侠们听到院门开锁的声音,一个个呼呼哧哧,扑通扑通翻上墙头,一溜烟跑了,没影了。几个没来得及跑掉的小一点的侠们,兰花没有吓唬他们;不能吓唬,她没这个习惯,每人给他们一把糖,像赶小鸡一样把他们赶走。吃饭时,也有侠们来蹭菜,往往是端个饭碗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妇女们也是,端着一碗饭能从村西头聊到村东头,碗头上的菜不断变换着,有时,一碗饭能吃上好几家菜。
现如今,村里大多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中青年都出去打工了。年轻人走了,不在了,活力也不在了,整个村子迟迟顿顿,温温厚厚,疲疲惫惫,磨磨唧唧,只有偶尔小侠们的叽叽喳喳,嘻嘻闹闹表明这个村子还活着。
崔文礼最小的两个弟弟崔文智和崔文信都带着老婆和孩子到合肥生活了,听说文信在合肥按揭了一套房子。兰花听说,当年崔文礼去世时,赔偿他父母的那份钱,老两口舍不得用,都留给小儿子崔文信了。而这么些年,对她帮助最大的一直是老二崔文义两口子。兰花不是怪两个小弟弟,只是觉得她与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直到崔正考上大学那年,小兄弟两才偶尔来走动;逢年过节,从外地回来,也顺便看看这位寡居的嫂子。
村里许多的田地荒芜,都种上树了,树长得老高,把村子快遮蔽了。
屠户崔万好家也在合肥买了套房子,在石桥镇也买地盖了门面房,就是那个万好超市。
崔家村、周家庄、谷冲崔、大张村的田地,一块是树林,一块是农作物,像破衣服上的补丁。村里二层小楼多起来了,崭新的红砖平顶,涂上白石灰,漂漂亮亮,绿树掩映;旁边也有房屋是旧的,像是种二茬庄稼,头茬还没收,二茬又种上了。旧的土墙草屋没拆,新的白色二层小楼赫挺挺屹立在前面。
村庄虽然不论不类,田地这样不伦不类,大家就这样共存着,和谐着,包容着。
2010年八月十八,在孩子们和亲友们的祝福声中,张兰花和童应权走到了一起。她们的新家就安在张兰花家的砖墙瓦屋里。
十六
2010年8月18日,晴,天气晴朗。
天刚亮,童应权他们的车队就从学校出发了。总共开来五辆轿车,清一色黑,浩浩荡荡,呜呜啦啦沿着县道开向崔家村。
童应权蒙蒙亮就和学校几个青年老师一道,自己装饰轿车,轿车也是学校老师们凑的,老同事开玩笑说:“你这老东西,是老树开新花,迎来第二春啊。”童应权微笑,不作回答。
崔正把酒桌的事拜托给二叔文义,办这样的事,崔文义最在行。一大早,文义就在周家庄车站饭店租了八十个小碗,吃饭用的,八十个碟子,还有八十双筷子,八十个小勺,挑了满满两担。还从村里借了八张大桌子,三十二条长板凳;看上去,文义比当年他大哥娶大嫂时还兴奋,他是真心希望这个苦命的嫂子晚年幸福。
他自己大哥娶大嫂那年,他没有成家,他们兄弟各自只相差两岁,只摆四桌酒席,因为房子小,没地方摆,还把两桌摆在别人家。那是1982年,没有汽车接送,嫂子娘家二十几个亲戚,扛着帐子,拎着马桶和几个塑料盆,抬着一个缝纫机,推着一辆自行车,用笆斗抬着四床被子,抬着一个木箱子,里面是新娘的衣服,在田野排成一行,从大张村步行到崔家村,红红绿绿的,仿佛是唱戏的队伍。嫂子的弟弟张闯把嫂子背出家门,背到村口,说是不让沾走娘家的土。临走时,嫂子和亲家母大哭一场,不哭不吉利。今天就不要哭了,新事新办。
那时,兰花嫁过来是为弟弟张闯换亲的,所以两家同时一天既娶媳妇,又嫁女儿,刚送走一个,马上又迎来一个。这样倒省钱,嫁丫头和娶媳妇的酒席一块办。
当年,兰花进婆家之前,在门口先跨一个火盆,意思是不能把娘家的邪气带到婆家;再跨一个筛子,筛子里放一个镜子,意思是用镜子照着,把过去的一切不好的东西筛得干干净净,才能进婆家的门。
童老师的车队是在上午八点准时到达,车子停在兰花家后面通向谷冲崔的村道上。
李凤萍忙的炸开了,把兰花打扮好后,又来迎接新郎官;把客人,亲戚安排好后,又去安排早餐。这要是在二十年前,算是倒插门,倒插门最多桌把人,没这么忙人。
童老师笑容可掬地走下车,白色条纹衬衫,烫的棱角分明的西裤,他给在场的男人散烟,连小男孩都散。小男孩吓得躲到正在忙碌的妈妈的身后,从他妈妈两腿间的缝隙朝童老师张望。
“也给你一支吧,小男子汉。”童老师笑着招呼道。
“这是喜烟,飞飞,爷爷给你,拿着!”男孩妈妈怂恿男孩去接,一边又用湿漉漉的刷碗的手接过烟,一边说:“儿子,不抽烟,就去叫大奶奶要糖吃。”(小男孩叫兰花为大奶奶),这一声“爷爷”把童应权臊个大红脸。
兰花与童老师的第一次肌肤之亲是在兰花家。那天,童老师穿的是一件白衬衫,雪白雪白,牙齿也雪白雪白。那天,晚霞红得似火,空气中一股炒米的香味。童老师是由于帮着兰花把鸡粪挑到田里去,很累很累,吃过午饭,小睡一会,结果就睡到傍晚。
兰花烧好了晚饭,准备叫童老师起床,她坐在床边仔细端详着睡着了的童老师。两道浓浓的眉毛,苍劲有力,鼻梁高高,满脸的皱纹经纬双颊,刚中带柔的曲线,彰显着粗中有细的个性。乌黑的头发,虽不茂盛,但也活力四射。
他的手放在被子外面,她轻轻抚慰着,像是抚摸婴儿得身体,一股暖流悄悄爬上心头,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了,涓涓汩汩。手心里的汗味,炒米的香味,夹杂着野性的血腥味,她感到乳房在涨,胸口在涨,血液从心脏汩汩流出,来来回回,川流不息。她听到体内有千军万马,在撕扯着,撞击着她的血管。此刻,一个温温的,软软的肉球压住她的嘴唇,她闻到一股咕咕噜噜的汗味,她感到一阵眩晕,随及,她被一双大手抱上床。她的血液如同潮水般涌出,世界仿佛静止。她的双眼恍恍惚惚,看不见土墙了,看不见瓦屋了,看不见院落了,看不见村庄了,看不见树木了,看不见庄稼了……任凭两颗心在欢快地跳动着……兰花的身体在慢慢打开……
中午,八桌座无虚席,崔文义请屠户崔万好把兰花家里养了一年的猪杀了,两百多斤。酒桌上的鸡呀、鸭呀,都是兰花自己养的,蔬菜是兰花自己种的。李凤萍说:“童老师,我嫂子给你省了不少钱,到时候要给报销哦。”
“报销,报销,应该报销。”
兰花和童老师的婚房安在后面的老屋里,土坯墙结构的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长条香案仍在堂屋摆着。兰花和崔文义结婚时,东边那间是婚房,其实当时只有这两间,西边那间是崔正和崔好后来加盖的,地基有一丈高是石头垒的,雨季不会回潮。兰花和童老师商量,婚房就放在西边那间。
虽然崔正两口子在合肥有房子,但老家的房子,兰花仍给崔正留着,包括二儿子。前面三间砖瓦房,东边是给大儿子的,西边是给二儿子的,中间是客堂,公共的。虽然两个儿子都表示以后不会回来住的,只是偶尔回家来看看老娘,但兰花还是固执地把这两间房留给两个儿子。她说,无论你们以后走多远,这儿永远是你们的家,你们的根。至于圆圆,那是人家的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偶尔回娘家也只能在后面老屋挤一挤。
“妈妈就是重男轻女,女儿就是不值钱。”圆圆似怨非怨,哩哩啰啰。
“那好呀,你拿钱来,我在院子的鸡笼旁盖一间砖墙的,保证你回来有自己的房间住。”兰花没好气地说,口气像是刮着嗖嗖的阴风。
“好好好,我不说了,妈妈,你怎么安排怎么好。”
“那是,将来你的孩子可姓崔呀,将来崔正、崔好的孩子都是老崔家的苗,我不安排好,你爸爸不怪我嘛。对了,说到孩子,你们也该要孩子啦,结婚都几年啦。”
“妈妈,你又来了,我就这么一说,你又把话题岔开了。”
“不是我啰嗦,赶紧要个孩子,对人家上人也是个交代!”
农村就是这样,不管有多少新潮的思想渗透过来,农村是守住传统的最后堤坝,是悲还是喜?不得而知。
兰花和童老师婚礼前还拍了不少婚纱照,这也是童老师提出来的。兰花幸福地把大大的照片高高地挂在床头的墙上,照片中,童老师微笑着搂着兰花的肩,目光慈祥。她看着它不吃饭也不饿。她最满意的是童老师的脾气,这个男人温文尔雅,慢性子,特别是不抽烟,爱干净,让兰花很舒服,也是让她再次走进婚姻的动力,而这样的婚姻也正是兰花一生憧憬的、深藏在内心的温暖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