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尾声
作品名称:间岛 作者:长川一夫 发布时间:2012-03-12 16:19:51 字数:5363
并非尾声
清明刚过,春社将近,己见燕子回来,初闻黄鹂娇声。延吉的天气开始转暖了。
这几天,吴禄贞奉督府之命,日夜兼程,匆忙赶到奉天,向新上任的东三省总督锡良报告边务。当他来到总督办公室门口,敬了一个军礼,大声道:“禀督帅,边务督办吴禄贞奉命前来,向督帅禀报边务!”
矮矮胖胖的锡良,脸上总是挂着笑,给人一种和善慈祥的感觉。他抬眼一看,见是满身尘土的吴禄贞,急忙起身,迎至门口,笑道:“是吴督办呀,一路辛苦!快请进,快请进!”新上任的总督大人十分热情,又是让座,又亲自为其沏茶。
吴禄贞落座后,笑道:“在下年轻,缺少经验,往后请督帅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吴将军在此次间岛交涉之中,为我大清立了大功嘛!”锡良笑道:“本职初来乍到,对东北边务不甚了解,所以今天特请吴督办来,是想和你商量商量边务。”
“督帅过谦,在下不敢!”
就在《中日间岛协约》签字前夕,满清王朝内院起火,两宫同日驾崩。
一九0八年十一月十四日,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同日逝世,三岁的溥仪继位,改元宣统。光绪帝的胞兄、溥仪的父亲载沣晋号为监国摄政王。光绪帝在临终时给隆裕太后留下一道“必杀袁世凯”的遗旨,载沣一方面为其胞兄报仇,一方面防止大权旁落,便下了一道“袁世凯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开缺回籍养疴”的谕旨。三天后,袁世凯惊慌失措地溜出了北京城。东三省总督徐世昌,作为袁世凯小站练兵的重要人物,满清王朝以防不测,将其改任虚职——邮传部尚书。
一番客套之后,锡良收住笑,正色道:“本督请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延吉界约签署后的善后事宜。中韩界务业已解决,日人所设‘间岛派出所’已撤,驻龙井村、头道沟等地的日军也已撤回他们的保护国——朝鲜,开埠之事大致就绪,亟应设官建治,因时制宜。不知吴督办有何高见?”
“督帅所言极是。”吴禄贞笑道:“以前界务未定,所以地方上一切事务无不统属边务,这以后得划分权限了,凡地方一切行政及外交交涉应专归地方官主管,我只管军政国防方面的事。不过,由于日本国在此地设总领事馆,我方自应有高级地方官与之对峙,所以最好是将驻珲春之东南道移驻延吉为好。”
“嗯,此建议甚好。”锡良总督笑道:“我的意思是由你专管延吉、珲春全境军政防务,让你集中精力,必对边务大有裨益。”
“在下将竭尽全力筹边,不负督帅重托!”吴禄贞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次日人所索开埠四处,地形十分重要,他们无非是图谋军事之计。名为开放,因交通不便,西人不可能来,实与日人租界地无异。现驻延的日总领事刚到任,就擅带警兵众多,有违约之举动!我由延吉至珲春仅分段驻扎陆军一标人马,区区五个营,而日本在朝鲜驻军数万,俄国在东海滨省一带驻陆军十万,若不增兵,何以言备边?”
“我打算奏请朝廷增调两协人马来延吉。”锡良总督说到此,脸上呈忧郁之色,道:“只怕……朝廷一时无兵可调喽。”
吴禄贞建议道:“我们可以自已编练嘛。延吉一带至少要有陆军一镇人马,方可应付万一。”
锡良先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此事仅靠东北的财力是很难办成的,必须由度支部常年筹拨银款一百万两,内外协济,方可编练陆军一镇人马。”
吴禄贞禀道:“督帅,在下先造个计划吧。”
“对。”锡良颔首道:“争取在两三日内把计划拿出来,本督尽快奏报朝廷。”
“好的。”
紫禁城内静如荒山古刹。象征皇权统治的三大宫殿在风沙中似乎在晃动。勤政殿钟声悠悠,阴风惨惨。此时,满亲王朝的几位亲王重臣聚集在这里,商讨着军机大事。
摄政王载沣抱着三岁的小皇帝溥仪,正襟危坐在金銮殿上。他先把目光投到军机大臣领班庆亲王奕劻的脸上,正色道:“庆亲王!”
奕劻应道:“臣在!”
载沣问道:“东三省总督锡良所奏,请增练陆军一镇人马,以备边防,并请仍由吴禄贞督办边务,你们军机处议得如何了?”
“回摄政王,”老奸巨猾的奕劻,一脚把“足球”踢了出去:“此事所需经费巨大,所以我们已转请度支部审议!”
载沣又把目光移到度支部大臣载泽脸上,厉声问道:“载泽,你们度支部审议得如何了?”
载泽摇了摇头,苦笑道:“回摄政王,臣会同外务部、军谘府、陆军部同议此事,该地防务重要亦系实情,不过眼下国库奇窘,实在无法再筹此大宗之款项呀!”
“嗯……?!”载沣阴着脸哼了一声,突然感到腿上一热,便提起三岁的小皇帝一看,原来是被小皇帝撒了一泡热尿,他恨恨地在儿子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溥仪吓得哎呀一声大哭起来。
又逗又哄,溥仪才好不容易止住了哭。载沣又把目光移到海军大臣载洵脸上,有些不耐烦地问道:“载洵,你有何高见呐?”
“禀摄政王,”海军大臣载洵不慌不忙地说:“臣上月赴欧洲考察海军,返回时经东三省回京,闻言吴禄贞辖区内时有可疑人物出入。如让他久居边圉,恐生不测。臣下手中有一道吉省巡抚陈昭常的密折。”说罢,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哦……?!”载沣吃了一惊,赶紧接过密折,急忙展开看了起来——
“据报,边务督办吴禄贞辖区内,时有不明身份人物出入,有的往返于朝鲜,有的往返于日本,有的往返于广州……形迹十分可疑。上旬,海军大臣载洵自欧洲考察海军返回,经俄西伯利亚归国之时,乱党头子熊成基欲行刺于长春,幸被本抚捕获归案,才未遭歹徒毒手。据报,熊贼捕拿之前,曾与吴禄贞过往甚密……”
载沣看完密折,额头不禁沁出了一层冷汗,声色俱厉地:“这个吴禄贞还了得?!”
众亲王重臣,不知瞬息间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一个个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这几天,由于受日本海海啸的影响,延吉一带成日风沙弥漫。吴禄贞从奉天返回边务督办公署后,就带着一个骑兵排,在勇化、白金一线走了四天,行程数百里。今天,他们从德化出发,策马走了一百多里山路,落日前才返回延吉,一身征尘,一身疲倦啦!
当他卸鞍上了戌边楼,发现部属见了自已,一个个都阴着脸,耷拉着眼皮,像是被霜打了一般,蔫不拉唧的……他预感到自已去边关巡查的这几天,公署里肯定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吴禄贞马上传来机要参谋吴昆,大声问道:“吴参谋!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吴禄贞的一再追向之下,吴昆才把督府转来的一份军机处的电报交给他,哑着嗓子道:“吴大人,这是昨天督府转来的一份军机处的密电。”说罢,径直背过脸去,无声地呜咽起来。
吴禄贞接过电报,急忙展开看了起来——
东三省总督锡良钧鉴:
因机构重叠,经费支绌,即行撤销延吉边务督办公署,一切军政边务均移交吉林省统管。督办吴禄贞回京待任。
此令
军机处
宣统元年四月六日
吴禄贞看了电报,悲愤填膺,不禁仰天长啸:“飞鸟尽,良弓藏啊!满清王朝气数将尽矣!”
夜深人静,大风依然还在戌边楼上呜呜地吼着。吴禄贞拖着疲惫的身躯,木然地踱到壁柜前,推开玻璃门,取出一瓶庐州老窖,去了瓶盖,便抱着瓶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瓶,不禁低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君同销万古愁!”
吟罢,他又抱起瓶子喝了起来,一瓶酒很快喝了个底朝天,随后,随着“砰”地一声,酒瓶摔到地下,碎玻璃片四溅。他发泄了一通后,自觉心里舒服多了。少许,他径直踱到窗前,久久地凝视着延吉城的夜景,一时心潮如涌,感慨良多!
他在窗前伫立了很久,总觉得心里闷闷的,身上凉意袭人,头晕目眩,于是他折身踱到床前,和衣往床上一倒……
“笃笃笃笃……”
一阵急骤的敲门声,把麻醉在酒精中的吴禄贞惊醒:“谁呀?!”
“绶卿兄!我是斡臣学弟呀!”
和衣倒在床上的吴禄贞翻身起床,摇晃着去开了门,见一身戎装的周维桢呆立在门口,也不知他到底站了多久,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斡臣,快请进吧!”
周维桢进了房,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至,又见满地都是碎玻璃片,便明白了一切,宽慰道:“绶卿兄,你为保住‘间岛’这块疆土,为国立下了大功,可是腐朽的满清王朝却这样对待贤兄,令人气愤啊!学弟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也要爱惜自已的身体啵!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啊?!”
“斡臣贤弟,”吴禄贞惨笑道:“我心里苦得很呐。我觉得自己已成为延吉的一部分,怎么也离不开了!”
“绶卿兄,你的部属舍不得你走,这里的百姓更是不让你走啊!百姓自发签名的留官折子上,据说有好几万人签了名,乡亲们说要派代表专程送到奉天督府去咧!”
吴禄贞又感激又悲伤地摇了摇头,叹道:“唉,督帅也保不了我喽。”
周维桢惊诧地瞪大了眼睛:“那因何故?”
吴禄贞把那份电报递给周维桢,苦笑道:“斡臣,督帅把朝廷的这份电报原封不动地转给我,就是想告诉我:‘这是朝廷的决定,你可千万别怪我喽。’”
“这又是哪个小人在背后捅了刀子咧?!”周维桢若有所指地:“会不会又是那一位……”
“天难度,地难量,人心更难料,谁知暗箭又来自何方?!”吴禄贞一腔悲愤,万般无奈。
沉默良久,周维桢提议道:“要走,咱们兄弟一起走吧,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斡臣,你暂时还不能走。”吴禄贞苦笑道:“郭都统已向我说了,他刚从珲春换驻延吉,对这一带边务不甚熟悉,一再请求我留下你,帮他协办边务啵。”
周维桢有些为难:“郭侗伯倒是个厚道人,可我担心……”
“担心我是吧?”吴禄贞苦笑道:“斡臣,你说像周瑜那样小气量的人好不好?”吴禄贞发泄了一通后,自觉心里舒坦多了,笑道:“你就放心留下来吧,我是不会气死的。再说,我和孙先生、克强兄,还有革命之约嘛!”
“那好,”周维桢闷闷地:“绶卿兄,我听从你的安排就是了。”
随后,吴禄贞踱到壁柜前,提出一瓶高粱红,斟满了两杯,先给周维桢敬上一杯,再自己端上一杯,二人轻轻一碰,泪眼相对,尔后一仰脖子,一口干了这杯分别酒。少许,他放下酒杯,踱到书案前,展纸伸笔,一气呵成《留别斡臣》一诗:
连袂今五载,临歧酒一樽。
佳诗翻旧恨,别泪洒新痕。
边塞山流黯,阳关日月昏。
前途须努力,相对泣无声。
春雨如烟,大地迷蒙,山峦、房舍、树林隐约在烟雨之中。在边务公署前的广场上,烟雨凄迷,人潮如涌。
吴禄贞在周侗伯、周维桢、柏文蔚等文武官员和新朋旧友的陪同下,一路无言,走出了边务公署。
他们刚出大门,只见一皓首白须老者,颤巍巍地迎上前来,他左边一男童撑着万民伞,右边一男童捧着万民衣,皓首老者捋着长长的白须,语重情长地:“吴大人的大恩大德,我们延吉的百姓将永世不忘。大人三年苦苦经营,为国家安边,为百姓除害,赶走了日本鬼子,我们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乡民为表心意,赶制了这把万民伞和万民衣,延吉十万百姓都在其上签了名,权当小民的一点心意,恭请大人笑纳吧!”
吴禄贞只觉心头一热,泪水渐渐地漫出了眼眶:“年伯,乡亲们如此厚爱,晚辈实不敢当啊!”
“大人不必过谦,请试衣吧!”皓首老人说罢,便将万民衣穿在他的戎装上,衣服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密密麻麻地签满了乡亲们的名字,留名的百姓达十万之众!
接着,吴昆为吴禄贞撑起了万民伞,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向延吉公园走去。没走几步,忽听到一个粗嗓门一声大吼:“绶卿老弟!愚兄给你送行来了!”
吴禄贞循音望去,见是韩登举率领众弟兄赶了来,便急忙迎上去,激动万分地喊道:“仁兄,你老远赶来为我送行,愚弟消受不起啊!”
“绶卿老弟,今日一别,何日才能相见啊?愚兄来送送你,难道不应该么?”说着,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泪眼相对,默默无言。
良久,韩登举悲愤地吼道:“绶卿老弟在这里干得好好的,为保住‘间岛’立了多大的功啊?!可……可这狗日的朝廷到底是怎么了啊?!”
“唉……”吴禄贞欲言又止,只是悲愤地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总乡约玄德胜汗爬水滴地赶了来,向吴、韩二位作了一揖,笑道:“请二位大人入园吧!”说罢,便为其带路。
当吴禄贞他们走到一座小亭前,见亭内有一块红绸覆盖着的大石碑。玄德胜便大声道:“请吴大人揭碑!”
吴禄贞步入亭内,双手揭去了覆盖在碑上的红绸,只见碑上刻着“吴都护禄贞去思碑”几个镏金大字,熠熠生辉。
就在这时,他眼前的百姓齐刷刷地跪下,呜咽道:“吴大人,你不能走啊……”
吴禄贞这钢铁男儿,一时泪涌如泉,扑通跪下,含泪喊道:“乡亲们啦,快请起来吧。我吴禄贞感谢大家的盛情相留,无奈朝廷有命,身不由已,不得不离开乡亲们啊!”
都统周侗伯也是泪眼蒙蒙,颤声道:“乡亲们啦!咱们不要为难吴大人了,快让开,也好让吴大人趁早赶路吧!”
说罢,乡亲们让开一条路,吴禄贞在周侗伯、韩登举、周维桢等人的陪同下,从人缝中走了过去,然而,却有数以千计的百姓尾随其后,送行的队伍长达十余里。
出了延吉城,送了一程又一程,吴禄贞苦苦相求,可乡亲们仍然不肯离去。万般无奈,吴禄贞再次跪到地下,央求道:“各位大人,各位乡亲,千里相送总有一别,大家请回吧!”
乡亲们终于打住了脚步,官道上一片呜咽之声:“吴大人......一路保重啊!”
吴禄贞哽咽道:“乡亲们多保重啊!”
天上细雨飘飞,路人泪眼朦胧。山上,风很大。北风摇动着满坡满岭的树枝呜呜地叫,仿佛低吟着一支歌,一支凄婉的离别之歌!
吴禄贞跃身上马,走去几十米之后,回过头来,见乡亲们还站在那里向自己招手,于是双手一合,又向乡亲们作了一揖,颤声喊道:“周大人、登举仁兄、斡臣学弟、同事们、乡亲们……请回!都请回吧!”
遥望良久,他转过头去,双腿一夹,快马沿山坳走去,接着拐过一道坡,马队渐惭地从乡亲们模糊的视线中消逝。
吴禄贞又踏上了新的征程,等待着他的,将是更大的风和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