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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三十一毒草和鲜花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3-17 09:50:40      字数:5695

三十一毒草和鲜花
方云汉和黄蔚在班里成立了幼苗文学小组,并以此小组的名义办起了《凤河文艺》,同时出刊了第一期,这就好像平常的庄稼地里突然长出一株奇异的植物,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些好奇者想了解一下它为何物,所以想冒险触摸一下;有的人还没弄清楚它是何物,便大呼道:“它是毒草,得赶紧除掉!”当然也有一开始就表示欢迎的,以为是异于一般作物的新品种。这件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话资料,方云汉和黄蔚也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
这天早饭后,方云汉从宿舍出来往教室走去。当他从他宿舍前面的一排教室门口经过时,便有几个站在门口的女同学对他指指点点,脸上带着一种怪异的笑容,眼睛迅速地瞅他一下又倏地转移了视线,嘴里窃窃私语,生怕云汉听见。当时方云汉只觉得那几个女子把他当成了一个神经病或痴呆者,或街上肮脏的乞丐,因为有一个在说完一句话之后马上用手捂住鼻子,仿佛怕从他身上散发出什么气味熏坏了自己的嗅觉。方云汉见此情景,也识相地快步走开。但就在这当儿,不知是哪一位小姐,竟毫无顾忌地喊出一句:“孔乙己,穿长衫的。”接着女子们一齐发出一阵爽快的“哈哈”声。方云汉本能地回头一看,他们有的掩嘴而笑,有的捧腹大笑,有的前仰后合地笑,真是各具情态。
方云汉挨了这一顿嘲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烧。本来他的形象不佳,生怕见这类女子,偏偏事情不谐,就遇上这么一帮子婴宁。
他悻悻地向东走去,希望不要再遇到一个人。然而事情哪有那么遂意的?刚过了一条南北甬道,便从教师办公室里走出一位教师来。那人细高个子,两腿细长,笔直地站在那儿,像一个机械的木头人,只不过包了一身灰色衣裳。他有一个尖尖的下巴,颧骨稍突,额头不小,看那样儿就像戴着一张笑的面具,使人联想到雨果笔下的笑面人。
方云汉最怕在这时看到别人的笑脸了,如果有几张怒目圆睁的脸对着他,他也许还好受一些。然而真是太晦气,好不容易躲开了那批婴宁,又遇到这么张笑面具,真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就从他面前闯过,看他会对我怎么样!”他心里说,便横横心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谁知那面具居然喊起了他的名字,还发出了笑声。方云汉不得不止步了。
这时,他看到那面具变活了,那上面的皱纹都变成了螺旋形。
“白老师。”方云汉局促不安地说。
“你那是弄了篇什么东西?就像古人在说话,我还没弄懂呢。”笑面具说,好像很关心。
方云汉听着只觉得不舒服,但因为那是老师,不好意思反唇相讥,只想敷衍两句离开算完。
“写着玩的,老师,别笑话。”他说。
“我不是笑话你,看你那打扮,就知道你这学生太怪。人家都用白话写文章,你却用文言写,这不是独出心裁吗?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做?”那人收敛了笑容,好像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又换了副表情严肃的面具。
方云汉实在不耐烦,但又不好发作,便只好和和气气地跟他讲道理了。
“老师,各有各的爱好嘛,毛主席还写旧体诗呢,他的诗还选在课本上叫我们学,没有说不好的。”他说。
“哈哈哈……”他那一串“哈哈”简直要人命。
方云汉睁大眼睛看看那张又换过来的笑面具。
“你能跟毛主席比吗?真是太……”那人又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具。
“老师,我哪敢那么做,我只是比方着说明道理。”方云汉急忙解释道,因为即使他还只是个无知的小青年,他也知道这位老师说话的分量。
这时,就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忽然围过一群人来,其中有老师也有学生。
方云汉的目光惊恐地飞过那些表情不一的脸,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陷进了一个特设的圈套,这个圈套把他越勒越紧。他实在想撒腿跑出去,像一只野兔一样跑到原野上、树林里,他甚至后悔自己用文言文写了那篇不伦不类的文章。其实,他也实在没有什么目的,不过是一种兴趣罢了。但是,既然自己惹下了,那就在劫难逃,只好听天由命了。
“那篇文章是你写的,还是你抄的?”一张镶在大圆脸上的围着一圈黑胡子的嘴问道。
“我写的。”方云汉理直气壮地说。
“那上面的一些词语都是古书上的。”另一位古代儒生模样的学生说,“我给你查过,这样的词语不下十几个。”他说着瞅瞅大家。
方云汉好像受了不白之冤似的十分难受,看来他们真地要逼着哑巴说话了,于是他带着气说:“谁写文章用的词语都是自己造的?”
那人张了张口,没再做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不知是笑那个自以为博学而吃了败仗的人呢,还是笑方云汉为自己辩护得太认真。
“你成立文学小组经过党组织批准了吗?”说这话的是一个衣冠楚楚的白面皮的人,也分不出是年轻教师还是大一点的学生。
这句问话像一块磐石一样砸在方云汉的头上,差点叫他喘不过气来。文学小组的成立要不要党组织批准,他可压根儿没有想过这事,他只是觉得成立这么个小组好玩儿,就像他小时候邀几个小朋友捉迷藏一样,难道这也得经过党组织批准吗?但是这位君子既然毫不含糊地提出这样重大的原则性问题,他也不好回避了。
“我觉得这么点事儿用不着党组织批准。”他说,用不屑与之辩论的口吻说。
那人怕吵起来于自己的面子不好看,就没有说什么,退到人群后边去了。
“胆子也太大了,一个县都办不起份报纸杂志来,他一个班就敢办个刊物。”一位有着尼姑面孔的四十五岁上下的人说。方云汉认得,那是干总务的“迷糊”,他常常喝得醒了不醉,醉了不醒,终日迷迷糊糊。他的声音也像个老女人。
“现如今都搞政治挂帅,阶级斗争,你那刊物上连点这样的味儿都没有呀。”那位脸像面具的老师又似笑非笑地说。
“是呀,连一句这样的话都没有呢。”一些人附和着说。
这下方云汉无话可说了,因为事实上他的《凤河文艺》上没有一篇文章、一首诗是体现政治挂帅和阶级斗争的。他这个人又不善于用诡辩术应付对方,窘迫得简直无地自容。他很想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天上去,钻到云彩里,永远也看不到这些人。但是现实的情况却只能使他乖乖地待在这里接受别人的质问。
幸亏预备铃声解救了他,他急忙离开人群回到教室。那些人也像还没有看完戏而被迫离开剧场一样,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现场。
下午放学后,方云汉去找班主任鲍加登,路过刘晴光那一排教师宿舍的山墙下,看见刘晴光站在她的门口。刘晴光显然也看见了他,远远地向他招手,那意思是叫他过去。方云汉条件反射似地心脏一缩,不得不拐弯向她走去。近了,他看见她鼻子眼睛都是笑,便更加紧张。果然,刘晴光说话了:
“方云汉,不简单啊,都办起报刊来了。”
这句话不是好意的赞扬,而是恶意的讥讽,就是再傻的人也能听得出来。方云汉听了这话,只想逃之夭夭,可是,那刘晴光好像一个女巫一样用法术拴住了他的脚,使他迈不动步子。他不得不敷衍道:“弄着玩的,老师。”
“弄着玩的?可不那么简单吧。十七八岁的人了,有一定的头脑了,文章可不是随便写出来的吧?”刘晴光半真半假地说。
这最后一句话的含义,方云汉是清清楚楚的:他的文章有问题。于是他说:
“文章也是写着玩的,没别的意思。”
“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我什么时候说你的文章有问题来?”刘晴光说,她的鼻子不笑了,眼也不笑了,那张由于过度的性行为而变得憔悴的脸上透着些威严,看上去十分丑恶。
那边黄蔚在喊方云汉的名字。方云汉趁机离开了刘晴光。
黄蔚约方云汉一块儿向北走去。这时迎面走来张可夫和陈琼两位老师。张可夫是位年轻的诗人,个子高高的,额上亮晶晶的,确有诗人的气派。陈琼在某师院进修毕业后,分配到凤中当高中语文教师,成了有名的知识渊博的人。
“老师。”方云汉和黄蔚一齐喊道。
“你们两个到哪里去?”张可夫问道。
“我准备找您请教诗歌写法。”黄蔚道,听口吻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倒像个成熟的诗人。
“我准备到鲍老师那里去,”方云汉道,“向他谈谈人们对《凤河文艺》的反应。”
“你的那篇《凤河记》写得不错嘛,没想到这么个年纪就能用文言写文章。”陈琼道,“唐朝诗人王勃写的《滕王阁序》你读过吗?”
“背过,老师。”方云汉说,又有些飘飘然,一时把上午被一群人质问的事和刚才刘晴光那危言耸听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篇文章写得真好,《古文观止》上有,我一个晚上就背下来了。”
“你读过《古文观止》吗?”陈琼又问。
“差不多都背过了。”方云汉自诩道。
“不简单呀,怪不得能用文言写文章呢,这可不是一般中学生能办得到的。”陈琼又说,“王勃写《滕王阁序》的时候,也是年少才高嘛。”
“陈老师,你说用文言写文章可以吗?”黄蔚插话道。
“作为练习和一种兴趣是可以的,香港和台湾学生考试允许用文言写文章,大陆上考写作已废止文言,只允许用白话写。不过你们是自己办的小刊物,用文言写出的文章也挺有趣的。文言有些句子也很精彩,像你那篇文章中写暮春景物的句子——‘芳草萋萋,暗香菲菲袭予;飞蓬飘飘,轻絮丝丝沾衣’——就很美。‘暗香’本来是写花的,晚春了,花谢了,可芳草长得很茂盛,也有香气。最美的是下一联,晚春蒲公英之类的植物都成熟了,飞蓬飘在空中,柳絮花絮一丝丝落在身上,很形象呀。”陈琼有声有色地分析道,像在课堂上分析课文一样,滔滔不绝,脸色通红。他的这番评论,使得方云汉如暑天饮雪水,觉得每一个毛孔里都很舒服。
“老师,用文言写文章可以,那现在的人写旧体诗呢?”黄蔚急切地问道。
“也是可以的,如果有兴趣的话。你登在你们刊物上的那首诗写得也不错。你不是叫黄蔚吗?”张可夫说,他相面似地打量着黄蔚。
“我叫黄蔚,老师。”黄蔚答道,她渴望张可夫评点她的诗。
“你写的这首五律,虽然格式不太严格,又是大白话,可很有味儿,像‘鹅鸭戏绿水,鸟雀鸣长林’一联,很容易叫人联想到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很美——不过,黄蔚,”张可夫说,“我建议你以写现代自由诗为主,时代变了,时代节奏也比过去复杂了,自由诗更便于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你喜欢读哪些诗人的诗?”
“我背了一些古代诗词。现代的,读艾青的诗多一些,零碎地也读过郭沫若和何其芳的诗;贺敬之的诗也读过,只是不怎么感兴趣。”黄蔚坦率地说。
“你可以读一读外国诗人的诗,像英国的拜伦和雪莱的浪漫主义诗歌,俄国普希金的,美国惠特曼的《草叶集》,还有德国海涅的诗。”张可夫指点道。
“这些书不好借呀。”黄蔚道。
“我那里有一些,你抽空可以过去拿了看。”张可夫说。
受了老师的鼓励,方云汉和黄蔚好像得了神通一样,走起路来也觉得脚步非常轻捷。他们一同来到班主任鲍加登那里。
鲍加登正在炒辣椒咸菜。他的厨房就是门口屋檐下的一个矮如鸡棚的小屋,里面用土坯垒成一个小锅框,上面安放着一只尖底生铁锅,锅旁是些乱七八糟的废纸和树叶。因为屋矮,他烧火必须使劲儿弯腰,潮湿的碎草冒着浓浓的烟雾,和着辣椒咸菜的辣味咸味儿和油腥味儿,刺激得他不停地咳嗽。
听到两位弟子喊“老师”,他便把那弯得像弓似的身子慢慢地从那矮棚里退出,叫他们上屋坐。
黄蔚怕咸菜没炒完,便钻进小棚去帮忙;一看火熄了,估计鲍老师已经炒完了,便从里面退出身子。
他们一起进了屋。鲍老师习惯地坐在他的无背的圈椅上。方云汉和黄蔚不愿坐,便站在老师身边。
“老师,我们的《凤河文艺》受到好多人的攻击。”方云汉说,又想起这两天吃的那些窝囊气。
“你们听到什么反应了吗?”鲍加登问,一面用手抹着额上的汗水。
方云汉把自己受到的嘲讽一一说给老师听。黄蔚也说:
“吴思金当着同学们的面骂我们是狂妄分子,不知羞臊的东西,写了些臭诗臭文章表现自己。陶秋花当着我吐唾沫,说我浪,天天跟男人混在一起,其实她才是那样的人呢,天天跟在吴思金的屁股上转,吴思金还领着她到饭店去过——这是她自己说的——他们每人吃了碗烩菜,还吃了一块瓜干心的锅饼,都是吴思金付的钱。”
“不要管他们,咱的刊物既然办起来了就要办到底。有反对的,就有支持的,不能指望大家都说好。”鲍加登鼓励道。
方云汉把张可夫老师和陈琼老师的话复述了一遍。
“就是嘛,他们就是我们刊物的支持者嘛——不过,我们的刊物应当注意提高质量,叫那些反对的人心服口服。”鲍加登抽了口旱烟(他并没有戒掉烟)说,“至于说咱不搞政治挂帅呀,思想性差呀,这个我们不要怕,为什么把什么都要扯到政治上去?我就不赞成那么办。”他磕掉烟灰,一边把烟锅子伸进烟荷包里装着烟末一边说。
黄蔚对着鲍加登微微一笑,说:
“老师,经您这么一说,我们什么也不怕了。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愿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咱进一步办好刊物就是了——我妈妈又给我寄来十块钱,我可以拿出五块捐献给咱的《凤河文艺》。”
“我也可以回家从我爸爸的酒钱里偷出一点来,他最近打了几斤小碎鱼卖了,还不卖个三块两块?”方云汉笑着说。
“那可不是长久之计,我再给你们十块钱,以后我们可以通过搞勤工俭学挣一点。”鲍加登说,“我们可以摘点槐树叶卖给养猪场——可是,这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呀。”他转头望了望窗外,轻轻地叹口气,有点茫然的样子。
“老师,不用你操心,我们会想办法的。班里也有不少很热心的人,现在我已经收到好几十份稿件了。尤小河就是个热心分子,他那么困难还捐了一块钱,还画了一幅漫画呢。”方云汉说。
“什么漫画?”鲍加登问。
“一个秃脑袋的小矮人用很大的食指和中指指着《凤河文艺》骂‘大毒草’。我看见了,贴在教室的后墙上。”黄蔚说。
“好,现在你们人才济济呀,作家有了,诗人有了,画家也有了,哈哈哈……”鲍加登乐不可支地说,“但愿将来你们都能成名成家,还要有一些自然科学家。光要文盲,原子弹和人造卫星谁来设计?”鲍加登瞪着眼睛说。
他们就这样畅所欲言地谈个没完。后来黄蔚忽然想到老师还没吃饭,便和方云汉向他告辞。而其时暝色已溜到屋里,方云汉和黄蔚从学校后门出去,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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