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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三十风波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3-13 20:04:45      字数:4750

三十风波
我们很久没提到张德了。张德正在凤中高二•一班上学。由于他很善于巴结,加上在家小病大养的刘晴光的引荐,所以在班里当上了团支部书记,在学校里也是团委组织委员。
这天课外活动时间,张德正和几个女学生在教室聊天,不知是谁送过一张八开的油印小报来。同学们争相传阅。有的同学看后说:“真不简单,初中的学生就能办起文艺刊物来。”
“真行,你们看,这篇文章还是文言文呢。我读读你们听:‘暮春之时,余与诸同学游于凤河之滨。时众芳虽尽,而嘉木葳蕤。栗林翳翳,流水潺。鹅鸭戏于清流,蛱蝶集乎红蓼……’”一位五官端庄而性格活泼的女同学有声有色地朗诵道。
“我看是谁写的。”一位双眼皮的男同学将报纸拉过来说,“啊呀,这不是方云汉写的吗?他是俺村后面的玉山村的,我认识他——这一首诗是俺村黄蔚写的,她是青岛来的,住在她舅舅家,我跟她也很熟悉,抽空我带你们去认识认识这两个才子。”他话中带着几分自豪感。
有几个同学跑过来看黄蔚的诗。
这时张德的脸已经红到脖颈,甚至已经发了紫。他的四肢在颤抖,他的心脏在急遽地跳动,他的胸口像有炸药要爆炸,他的大脑有些发晕,他的眼睛有些模糊。“这是真的吗?”他想,“这小子真有那么大本事?”
可是,人们的赞誉声是他清清楚楚听到的,叫他不好理解的是,那位相貌端庄的女同学怎么能赞扬方云汉这样的人呢?多少年来,由于优越的家庭条件,强壮的体格,堂堂的仪表,他常常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强者,很少有看起的人。对待比他强的人,他尽量阿谀献媚,对于比他弱的人,他则像恶霸一样欺侮,因此,弱者没有能力给他亏吃,强者则不好给他亏吃。这样,他一直处在一个优越的社会地位上。
如果他能以平静的态度对待方云汉,他也许不会那么痛苦,但是强烈的嫉妒心,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像烈火一样烧灼着他,使他难以解脱。
张德妒火中烧,但他用手使劲地掐住大腿,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耐着性子把大家对方云汉的赞誉听完。他尽管激动,但谁说的什么赞美话他都记得清楚,他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对这些方云汉的赞扬者进行报复。但眼前他首要的是看一看那篇文章,鉴别一下真伪,说不定那是方云汉在古书上抄的呢。
等大家把那份小报看得差不多了,他才若无其事地取过来,铺在自己的桌子上阅读。他用铅笔在方云汉的那篇文章上勾勾画画,别人还以为他是在谦虚认真地学习呢。
过了一会儿,张德猛地抬起腚来,拿起那张报纸走了。
张德像梦游一样,恍恍惚惚地来到刘晴光家。
我们已经知道,刘晴光是胡言森的妻子,她开始为生孩子一事蹲在家里,后来又自言自己心脏不好,便请病假长期住在凤中。因此张德没断了跟她联系,有不痛快的事便找到她家里去。
刘晴光一家住的是凤中最豪华的一排房子当中的两间,这里被称为贵族居住区。其家具,那个时代县里吃工资的人能够有的,如大站橱和五斗橱、箱子、写字台、挂钟……他家都有。靠前窗红松木的写字台上,竖放着崭新的《毛泽东选集》四卷。主人虽然一次也没有看过,但它却显得整个房间挺有气派。张德进去的时候,刘晴光正在里间床上仰面睡大觉。(孩子被保姆抱到外面玩去了。)不分时候地睡觉,看出她的百无聊赖。也许她真地心脏不适,因为她床头的桌子上摆满了公费取来的各种药品,有人戏称她家为“药铺”。
张德敲了敲门,轻轻地喊了声“刘老师”,那声音简直像燕子的呢喃,软软的,跟他那男子汉的外表极不相称。
这熟悉的声音唤醒了半睡的刘晴光,她答应了一声,慵懒地翻个身,用一只手撑着床席,很幽雅地爬起来,将屁股一转,把两只脚从床上放下,踏上刚买的方口布鞋,轻移碎步,走出里间。
“张德吗?你先坐一坐。”她敞开门指指一张课凳说,冷淡的外表下藏的是热情,“我拢一下头发。”
张德小心翼翼地坐下,仿佛怕弄脏了那把凳子似的。
“还拘束什么?”刘晴光一面用一把赛璐珞的梳子梳着有点散乱的头发,一面说,脸上出现了温和的笑容,“很久没见你了,学习挺忙吗?”
“不怎么忙。”张德说。
“你拿的是什么,练习题吗?”刘晴光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便问道。
“哪里是练习题?”张德像受了委屈似地说,“刘老师,您看。”他用双手把《凤河文艺》递给他的恩师。
刘晴光接过《凤河文艺》,低头看了看说:“这不是一张油印小报吗,又有什么呢?”
“老师,您看,”张德用右手食指指着报纸说,“这里印着‘初三四班主办’,主编是方云汉,副主编是黄蔚。”
“噢,是这两块货呀。”刘晴光脸上现出了鄙夷的神色说,“小泥鳅成了龙啦。”
“还有呢,老师,您看这篇《凤河记》是谁写的,还有那首诗……”
刘晴光将《凤河文艺》拿到靠窗近一点的地方,粗略地看了看,用一种奇怪的讽刺语调说:“方云汉成大作家了,黄蔚也成了大诗人了。我真是小看人了,都是些天才呢。”
“还都是用文言写的呢,您细看。”张德说。
刘晴光拒绝细看,又把刊物还给张德,也许她认为不屑于看,也许她看不懂,怕在张德面前露丑。
张德觉得刘晴光不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便主动地说:
“我看方云汉风头出得是可以了,他明明是现在的人,偏偏要用古人的口气写文章。我猜这是他从哪本古书上改头换面地抄下来的。”
刘晴光这才明白张德的意思,便又装模作样地把《凤河记》看了看。
“我看他写不出这样的文章来。”她有意安慰张德说,“你可以找图书室王佑才老师看一看,他上过私塾,肚子里有些货,能知道这篇文章是从哪里抄的。”
张德急于发泄心中的妒火,便立刻来到图书室,找到王佑才。
此刻王佑才正在向几个女学生卖弄他知识的渊博。
张德递上《凤河文艺》。王佑才说已经见过了。
“王老师,您说方云汉这篇文章真是他写的吗?”张德问,他的目光集中到王佑才那两片薄嘴唇上,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你想,我这老私塾底子都不能用文言写东西,他那两下子,能写出这样的文言文?”王佑才抬起眼皮说,那样子,好像在嘲笑燕子成不了鹰,泥鳅成不了龙,黄蒿成不了大树似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不知道他是从什么书上抄的。”张德说,他渴望着王佑才给他指出这篇文章的所在。
“您看,”王佑才将《凤河文艺》铺在桌子上,很博学似地用他那香肠似的手指指着方云汉的文章说,“‘佳木葳蕤’这个词语是根据唐朝张久龄《感遇》诗中‘兰叶春葳蕤’改的,‘芳草萋萋’是崔颢的《黄鹤楼》里面的,原文是‘芳草萋萋鹦鹉洲’,下边有好多都是摘了古人的。这叫文贼呀,不懂的,还认为方云汉是天才呢。”
张德脸上的每块肌肉都笑起来了,仿佛那胸中的妒火一下子冰释了似的。“这人的品质太差了,抄人家的显示自己的才能!”他恶狠狠地说。
“想当作家,首先得有个好品德,就他那样的德性,能当什么作家!”王佑才嘟哝道。
张德悄悄地收敛了笑容,张着口想听听王佑才的下文。
“他不光当文贼来欺世盗名,还是书贼呢。去年他偷这里的书,你没听说过?”王佑才说。
张德继续好奇地望着王佑才那张没有胡子的嘴,他居然也由此联想到农村里的一些老妇女的样子。
“好像有这么回事,不太清楚。”张德迎合道,其实那件事由于校长钱中嗣强调不要声张,并没有扩散到学生中间去,张德根本就不了解。
于是那王佑才就把那件事详细地讲给张德听了。张德如获至宝,一溜烟跑回教室。而其时课外活动已下,同学们都回宿舍吃饭去了。张德又一口气跑回了宿舍。
他边吃饭边兴致勃勃地谈着方云汉“盗文”和“盗书”的事,像讲故事一样。一些同学也暂停了吃饭,张着口,眼睛盯着他那两片也是薄薄的嘴唇。“我亲自问过图书室王管理员,他说方云汉的文章是从唐诗上抄的。方云汉这人真够呛,从小就很狂,到现在狂炸了,把自己打扮成小天才,真是不知自己吃了几碗干饭。其实,还不就是个小偷吗,偷了学校的书,也不知道羞耻!你们不了解他的老底,我跟他一个村,最了解他了,他从小就偷桃摸杏,打人骂人,没干点人事。”
晚饭后,他回到教室继续进行他的宣传,直到同学们对他的话感到厌倦,甚至怀疑了,他还是喋喋不休地说。
第二天早饭后,张德又来到刘晴光家,把从王佑才那里得到的情况向她述说一通。其时刘晴光的丈夫胡言森也在家,他说他也见过《凤河文艺》。
“方云汉那篇文章的要害你们并没有抓到。”他说,他的脸像公安局的办案人员一样严肃。
“什么要害?”刘晴光问。
“这个,咱在家里闲谈,可不能随便对外人讲。”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份《凤河文艺》说,“你们看这一句:‘举眼南观,旧城古道与地接’,这句话是有问题的。”
刘晴光和张德都皱了眉头考虑,但没有结果。
“问题就出在‘旧城古道’上。”胡言森好像在会议上分析问题,“一个‘旧’字,一个‘古’字,还不分明是攻击社会主义吗?大跃进以来,我国各行各业日新月异地发展,都叫这两个字否定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刘晴光恍然大悟地说。张德也恍然大悟似的连连点头。
胡言森是个曾经沧海之人,他搞过肃反,反过右派,形成了不苟言笑、守口如瓶的习惯,因此,当他分析完毕之后,再一次交代张德和自己的妻子不要到处乱说。
然而这样的交代对张德这样的人没有任何约束力。星期六回家,张德首先对家里人讲了方云汉的情况。张三爷也是个鱼肚子里存不住水的人,当天晚饭后便站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用很响的嗓门对满街的人说:“哼,光想着吃大馒头,就没想想自己坟地里风水怎么样?不就会惹是生非吗?”
“三爷,又有什么新闻?”一位站在路边抽烟的高个子老头儿问;他说起话来总是笑哈哈的,满脸的皱纹因之挤得密密的。
“没听说吧?天下奇闻,就是咱们村支书的儿子,叫什么汉的——反正不是好汉,在中学里偷了学校的书,又写了什么反动文章,狂得要上天了。”张三爷说完,很有气势地吐了口浓痰。那口痰落在石阶下的地上“啪”地响了一声。人们都把目光投向了那堆充满细菌的粘糊糊的黄东西上,好像它也很有威力似的。
农村向来有那么一种义务传递消息的人,男女都有。张三爷的演讲不到半小时就传到方本善和周月英的耳朵里去了。
“我说嘛,是个什么材料就是什么材料。这不,又惹了祸了。”在自己房里,周月英冲着丈夫说,“人家巫婆没看错呀,天生主乱的货。你算一算,他从出生以来惹了多少祸,弄得咱全家一天也不得安生呀!你这个死鬼,当时把他送出去,怎么还不扔到湖里淹死算了,叫你那不识数的爹娘又抱回来!就这样下去,还有咱的好日子过吗?”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方本善对有关儿子的言传半信半疑,因为他对张三爷一家的为人已了如指掌,他们总是为着打击他一家才传播的。于是他对妻子说:
“张三爷两口子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他们说话都是扩大多少倍,就是怕咱有一点好事。”
“有风就有雨,无风不起浪,人家不会是凭空编造的吧?”周月英说。对待有关儿子的言传,周月英大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方本善沉默了,吧哒吧哒地抽起烟来。
“你也不想一想,家里三番五次地遭事,根子是什么?你这窝囊废,连自己的儿子管不了,你还算个人吗?这一次你要是再将就了那个孽种祸胎,往后咱家里就得死人了。”周月英说,“你还没看见吗?天黑了,那孽种还没回来,说不定又做什么大孽去了。”她稍停了一会儿,突然像一包烈性燃料似地燃烧起来,将声音抬高到八度以上,朝着房门发出歇斯底里般的哭号:
“我真是苦命呀,自从生了这个孽种,咱家里按下葫芦瓢起来。叫你们惯,惯出那么个歪货来,搅得全家不得安生!说我狠心,你们是菩萨。菩萨心肠好,怎么不救救咱全家呀?当初要是听了我的,别再捡回来,就等于没生,咱家能连连遭祸吗?我看,往后家里还要出什么大事,不害死几个人那孽种是不死心的呀!”
对周月英的哭号,方世儒夫妻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方世儒不过哼一声抽袋烟算完,宋氏嘟哝两句了事,等那包燃料自己着尽,风波也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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