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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米亚楼尾追而来〔2〕

作品名称:间岛      作者:长川一夫      发布时间:2012-01-17 12:37:49      字数:10554


长白山深山老林的午夜,天气十分阴冷。在归珠庵罚恶祠里,由于从墙缝里不断地灌进冷风来,把松明子火苗拂得晃来荡去,把那些牛头马面、小鬼判官、黑白无常,映照得更是扑朔迷离,阴森恐怖,使人毛发直竖。
韩大江和张二锁一直追到中韩边境,到了嘴的鸭子给飞了,气哼哼地回到归珠庵,和宋教仁商量,决定连夜突审林长二郎,想挖出一些有用的线索来。此刻,宋教仁坐在那块石碑上,神气冷峻。韩大江手中晃动着那把刚缴获的日本战刀,一声断喝:“把日本狗间谍林长二郎带进来!”
话音未落,张二锁拽住林长二郎的衣领,一把就提了进来,掼到地上。林长二郎缩着头,弯着腰,两只三角眼吓的直瞪瞪地眨巴着,在松明子的映照下,他见了那些恶鬼判官,黑白无常在影影绰绰之中,呲牙咧嘴地瞪着他,不由毛发直竖,浑身乱抖,忽又看到韩大江手中握着的日本战刀,寒光闪闪,不禁双腿一软,扑通跪下就磕头:“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张二锁扯着他的衣领,一把拽了起来,甩了他一个踉跄,前晃后荡,浑身乱抖如筛糠……
宋教仁一声不响,眼中射出森严的光芒,足足瞅了他两分钟。那家伙越加颤抖得厉害,几乎站不稳了。
“林长二郎!你愿死,还是愿活?嗯?!”韩大江冷冷地问道。
“愿活!愿活!……长官饶命!饶命……”林长二郎喉咙里干哑哑的,不住地点头哈腰。“那就如实招供!若有半句假话……”韩大江将明晃晃的战刀一举,眼一瞪,喝道:“老子马上就割掉你的狗头!”
吓得林长二郎“妈”的一声,手摸着脖子,又要下跪,复又被张二锁一把拽了起来,
宋教仁直视着林长二郎的双眼,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长二郎。”
“家住何地?”
“日本东京。”
“你那天从韩都司那里出来为什么不去韩国钟城复命,而折身进入长白山,来归珠庵做甚呀?!”
“我没法说服韩将军,就算我没有完成任务,而斋藤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若我回去他肯定不会饶恕我的。”林长二郎哭丧着脸,瞧他那样子倒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似地:“上次我和根岸宽一中佐去夹皮沟时,曾听他说起过,最近斋藤将军又在清国长白山开设了一处谍报站,若是今后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去那里避避风。所以那天我从韩将军那里出来,在贞孝公主坟前徘徊了一阵,正在我走途无路之际,突然捞到了这根救命稻草,所以就来到了归珠庵……”
“你过去认识智能仙姑?”
“认识。”林长二郎讪着脸说:“她过去是东京樱花宫的妓女,我们第一混成旅来韩之时,她作为军妓随军来到韩国钟城,我曾和她……嘿嘿……”
“一名军妓,怎么又变成长白山谍报站的站长了?”
“一次斋藤将军去樱花宫嫖妓,两个便好上了,于是给她赎了身,带回旅部,成了斋藤的专用品。据说,斋藤发现樱花仙子的支那语讲得流畅,又通日语,觉得她是个难得的支那色情间谍,于是将她送回本土间谍速成班深造。三个月后,她从东京归来,斋藤便派她潜入长白山,做了长白山谍报站的站长。”
韩大江大声问道:“你们把归珠庵原来的主持尼姑智能仙姑弄到哪里去了?!”
林长二郎一听此话,显得十分慌张:“那全是樱花仙子所为,与鄙人无关。”
“到底把她们弄到哪里去了?!”
“那是半年前,樱花仙子潜入长白山勘察地形时,发现坐落在中韩边境上的归珠庵是一处开设谍报站的理想场所。所以她收买了二道沟的混混儿樊八爷……”林长二郎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说:“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樊八爷带领七八个混混儿,翻墙进入庵内,将熟睡中的大小五个尼姑全部塞入麻袋之中……”
“这帮该天杀的畜牲!”韩大江牙齿咬得咯咯叫,一拳击到桌子上:“这个樱花仙子乃是蛇蝎心肠啊!”
沉默良久,宋教仁铁青着脸,问道:“樱花仙子这条毒蛇,从此,她就冒名顶替做了智能仙姑是不是?!”
“是的。她以尼姑的身份作掩护,暗地里……从事谍报……工作。”林长二郎拼命地挣扎着,嘶哑着嗓子说:“长官,我……出不了……气呀!”
韩大江瞪了他一眼,示意张二锁:“给这家伙把绑松了。”
张二锁领命,上前给他解了绳索。
接下,宋教仁厉声问道:“那天半夜,你扛出的那具男尸,到底是谁?”
“长官!”林长二郎活动着被捆得麻木了的双臂,竭力替自己辩解道:“我可没杀人哪!”
宋教仁提高嗓门问道:“那是谁所杀?!”
“是……是智能仙姑所为。杀的那个是长白山会……会长樊八爷。”
“他不是为你们谍报站很卖命么?!”
“可能是他知道智能仙姑的秘密太多了,也许还有其它什么原因……长官,我确实不知道呀!”
宋教仁又问:“你们为什么要把中国边境线上那些刻有中国字的石碑全都砸掉?!”
“那全是智能仙姑命令我们干的!”林长二郎结结巴巴地:“据说,伊藤博文统监看起了间岛这块宝地,要派兵占领,又担心世界舆论,所以……据说……最近鄙国林薰外相要来清国,与贵国外务部大臣袁世凯在北京谈判,因此智能仙姑命令我们,要赶在间岛归属谈判之前,把中国边境线上的那些刻有汉文的石碑,统统毁掉!”
“伊藤博文这个政治流氓,”宋教仁气哼哼地骂道:“真是卑鄙至极!”
宋教仁又问:“她还给你什么任务?”
“她命令我带几个人,分头潜入吉强军的六个边防营中作实地侦察,但我还没来得及去,就被你们抓住了。”
“这个妖婆还想得挺周到啊!”
“……”
沉默良久,林长二郎哀求道:“长官,我虽然是个日本间谍,但我不想回日本了,我……我想在韩将军那里作点什么事,有碗饭吃就行。”
韩大江问:“为什么?”
“我是再也不敢去见斋藤这个恶魔了,他肯定会要我的命!”
韩大江沉吟道:“对于你的请求,待我禀报都司大人后再说吧。”
“鄙人的性命就交给长官您啦!”
“……”
…………
次日清晨,宋教仁、韩大江等人,押着林长二郎,带上战利品,浩浩荡荡地回都司府——夹皮沟。没走多远,他们的衣裤很快就被树枝上的露水浸透了,全身瑟瑟发抖。
当他们一行来到鹞子岭时,发现前面山径上有两个骑马的军人朝这边飞驰而来。渐渐地临近了,宋教仁终于看清了,走在前面的那位英俊青年军官,正是吴禄贞的机要参谋吴昆,心中不由一咯噔:他这么老远赶来,难道又出什么事了?
显然,对方也认出了宋教仁,只见他勒住马头,翻身下马,大声道:“宋先生,您可把我好找啊!”
“吴参谋,”宋教仁急切地问道:“您这么老远赶来,有甚急事?”
“有件特急的事咧!”吴昆是昨天傍晚赶到夹皮沟的,韩登举告诉他:“宋教仁和韩大江一同去归珠庵围歼日军谍报站,已半月有余。”次日清晨,韩登举便差使自己的贴身警卫韩有志给吴昆带路,他们骑了快马,朝归珠庵飞驰而来……
这时,宋教仁见吴昆欲言又止,面有难色,便把韩大江、张二锁等一一介绍给他:“吴参谋,这位是韩都司的警卫队长韩大江,这位是警卫队的……他们都是可靠的弟兄,有什么急事就请直说吧。”
吴昆与韩大江等一一握了手,便喘着粗气道:“宋先生,大事不好了,古川清这狗日的带了二十个军警,已在延吉那边搜捕你三天了,还张贴出了缉捕公文,悬赏白银一万两!吴长官说,延吉那边您是去不得了,请您速速转道回日本吧!”说罢,掏出一封信呈上:“这是吴长官给您的亲笔信。”
宋教仁抽去信笺,急忙展开看了起来——
遁初贤弟:一路辛苦了!
自贤弟离开公署不几日,古川清即带领督府军警
二十名,来延吉边署追捕你,形势于你非常险恶。为
你我之计,为革命大计,延吉你是不能回了,请转道回
日本本部吧。
贤弟是学法律的,深谙国际公法,加之贤弟此次
长白山之行,又搜集到了不少边界佐证,愚兄万望贤弟
一展雄才,著一本保卫国土力作,保住‘间岛’这块国
土不被日军侵占,不辱没我祖宗。我想到那时,国人会
感激你的。大作玉成之后,为避“同党”之嫌,请直接
与李公使联络,再请他转呈总理衙门为好。
遁初回东京后,请替我向孙先生、向克强、林生诸
兄代好,代我问总部全体同志们好!
另:托吴副官送你五百大洋作为川资,不成敬意,望
贤弟笑纳。
祝贤弟一路平安!
你的同志绶卿叩上即日
宋教仁看完信,骂道:“古川清你这可耻的小人!”
“宋先生,”吴昆把一个皮囊交给宋教仁,郑重其事地说:“这是吴长官命在下转交给您的川资,请您收好。”
“你和吴长官救了我两次命,对于你们的深情厚谊,鄙人没齿不忘!”宋教仁紧紧地握住吴昆的手,动情地说:“请吴参谋转告吴长官,鄙人回东京后,尽管满清王朝悬赏缉捕我,但我会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一定要把‘间岛’问题弄个水落石出,决不能让日本强盗的阴谋得逞!”
“您的肺腑之言,在下一定如实转呈吴长官。”
“这个只知道卖国的朝廷!”在一旁的韩大江越听越气,“宋先生一不在政,二不在军,可你为了保国卫土,不顾自已的生家性命,与日本间谍作生死搏斗,可督府反而以谋反罪悬赏缉捕你,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韩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宋教仁惨笑道:“朝廷说我宋某谋反,这是千正万确,他们没有污陷我!在我们来东北之初,我亲自去安东大孤山联络马贼李逢春,又派白逾桓、末永节二位同志去碱厂招兵,计划在东北举行声势浩大的武装起义,推翻腐朽的满清王朝!只是后来,我们发现日军制造‘间岛’,妄图侵占我们的国土,才以国家民族利益为先,暂时缓一缓原来的计划而已。”
韩大江百思不解地:“难道你们的计划泄漏了?”
“我们原来计划回东北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去安东大孤山联络马贼李逢春,由于日本浪人古川清曾在李逢春手下干过小头目,所以就请他给我们做向导。”宋教仁无不懊悔地说:“可他去牡丹楼嫖娼时,被清廷军警的坐探蓝黑牙套了笼子去,把我们全部出卖了,去碱厂招兵的白逾桓、末永节二同志被捕了,现在古川清这个卑鄙小人又带领军警来追捕我了。”
“这个该剐的日本浪人!”韩大江继而又问:“刚才在下见那缉捕公文上,说您且有谋反前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嘿嘿,我有谋反前科……”宋教仁遥望着远方天际那一缕缕飘游着的白云,又一下陷入对往事的追忆——
…………
那是在四年前——
也就是公元一千九百零三年农历九月十六日,宋教仁、陈天华、刘揆一、刘道一、章士钊、谭人凤、张继等三湘四水的优秀儿女,汇集到长沙西区保甲局巷彭渊恂家,以为黄兴庆贺三十寿辰为名,成立了革命组织华兴会。大家公推黄兴为会长,宋教仁、刘揆一为副会长。大家商定在十月初十——慈禧太后七十大寿这一天,在湖湘大地举行武装总暴动。
十月初十,十月初十啊!这一天由黄兴和哥老会大龙头马福益发难于长沙,分浏阳、衡阳、常德、岳州、宝庆五路同时响应。然后雄踞湖湘,波及全国,直捣幽燕,倾覆满廷!还我九百万里之锦绣江山,复我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九世深仇啊!
宋教仁、刘复基负责策应常德一路。他回到常德后,立马在武陵县县衙对面的五省客栈设立“湘西联络总站”,作为响应长沙起义的机关。同时联络上了昔日的同学刘复基、胡瑛、覃振、胡范庵等,联络上了西路师范学堂学生蒋翊武、常德中学堂的学生孙安仁,还联络了会党首领孙汉臣,向他们宣传华兴会的宗旨和章程,此次湖湘大举的目的和策略,并发展他们为华兴会会员。尔后,宋教仁分派蒋翊武、孙安仁负责串连学生,孙汉臣负责联络会党,刘复基负责联络巡防营的官兵,还向湘西北的十余县分别派出了联络员……
革命如燎原之势,不出旬日,宋教仁已在湘西北发展革命力量万余人。然而,急需要枪,急需弹药,急需经费!一下需要这么多钱,长沙起义指挥部一时供应不上,靠自已的力量一时也无法筹到。在这燃眉之际,宋教仁只得化装,潜回桃源八字路湘冲——宋教仁家中,说服老母变卖家中的一百多亩祖田……
就在宋教仁回到家中的次日傍晚,二花突然对着山路狂吠不已。宋教仁的结发妻子方快姐急忙探头一看,见是一位本家的远房侄子宋团鱼隔着小溪,对着宋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么婶妈,么婶妈!拐场哒,汤……汤知县咯带着清狗子来哒……来来……抓么叔啵!……”
快姐心中一惊,急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走到门口冲外面喊道:“大侄子,你刚才咯……咯说么子事砂?!”
“汤知县带着清狗子抓么叔来哒!他们马……上就要到……到了!”
原来,宋家的远房侄子宋团鱼,在尧河渡口摆渡——这渡口是南北交通的必经之道。刚才,汤知县带着几十个清兵气急败坏地过渡,吵吵闹闹,说是要去湘冲捉拿乱党寇首宋教仁。他们过了河,见眼前有三条路分支而去,便问宋团鱼:“到湘冲走哪条道?”
宋团鱼急中生智,胡乱朝通往水溪的官道一指:“走那条!”待清兵一走,他便抄小路一阵狂奔,十万火急地赶到宋家来报信。
快姐听了,心里十分慌乱,急忙进堂屋把这噩耗告诉了丈夫。慌乱之中,宋教仁一时也是七上八下的:是先到后山避几日,还是马上搭船走呢?
就在宋教仁犹豫之时,宋老太把一个打点好了的包袱递给他——这里面有她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三十块大洋和几套换洗衣服,倏自背过脸去:“遁儿,快走吧!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啊!”
宋教仁望了眼妻子,又单腿跪下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后,急忙起身,挽起包裹就走。
他一口气跑到沅江边上,天已断黑,江面上一只船也不见。北风在咆哮,江水在呜咽。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已听得到追兵的呐喊声了,宋教仁不由仰天长叹,自度是必死无疑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从芦苇荡中划出一只小船,船头立着一位渔翁拱手问道:“你是宋家二公子么?”
宋教仁又惊又喜:“小辈正是。年伯,请救救我吧!”
渔翁伸手将宋教仁拉上了船,然后将篙子一点,小船箭一般地射向江心,很快消失在茫茫的烟雨之中。
清兵举着火把,很快追到沅江边上。他们见宋教仁已坐渔船逃走了,不亚于是马上就要到手的白银扔到水里去了,对着那滔滔东去的江水又恨又急又跳又骂,对着沅江放了一阵乱枪,才恨恨作罢。
小船在沅江颠簸了两个时辰后,江雾中,岸边能见到一片模糊的光,宋教仁断定前面就是常德城了。北风呼啸着,小船摇晃得厉害,雪米子砸在乌篷上,砸出一阵阵尖尖的脆响。他伸出头来,遥望着那模糊的常德城,满腔的悲愤,压抑得他胸腔快要爆炸了。因起义经费奇缺,大前天他把起义指挥部的事交刘复基暂管,自已赶紧潜回桃源家中筹款。可是……起义刚刚开始,怎么就这么快失败了,而且败得这样惨,这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我就这么一走了之,这不是临阵脱逃么?他想到此,果断地对渔翁说:“年伯,请您把船靠岸,我就在常德下船。”
渔翁关切地劝道:“二公子,听年伯一句话,那常德你是万万去不得的!”
宋教仁犯难地:“年伯,我不能只顾自已走啊!”
渔翁劝解道:“现在常德、桃源张贴了不少捉拿你的布告,清狗子咯到处搜你、捕你,现在你若在常德上岸,那等于是白白地去送死啵!”
宋教仁遥望着常德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那好,小辈听年伯的劝告,咱们就继续走吧。”
好心的渔翁一直把他送到长沙。宋教仁万分感激,掏出十块大洋作为酬金,渔翁却坚辞不受。临别之时,宋教仁打听渔翁的姓名,渔翁却大笑道:“二公子,你就叫我打渔佬吧。”说罢,一撑小船,很快消失在江雾之中。辛亥革命胜利后,宋教仁担任了民国的重要职务,但无论地位多高,他总是念念不忘那位渔翁的救命之恩,他自号“渔父”,又给儿子起乳名“稚渔”,都是为了表示宋家世代不忘“打渔佬”的救命之恩。
…………
凄风苦雨笼罩着破败的长沙城。枯枝败叶伴随泥尘在街道上飘飞,街上的行人半睁半闭着眼地行走着。
宋教仁从长沙朝中门登岸。他左手挽着行李包,右手撑着纸伞,夹在人流中穿行。他先到东牌楼寻找崇正书屋,却见朱门紧闭,寂无人迹。宋教仁忽又转身去寻小吴门正街的东文讲习所——这东文讲习所为黄兴、刘揆一、吴禄贞等创办,名为教授日文,实则为华兴会设在长沙的联络机关。宋教仁徒步走了十余里,好不容易来到小吴门,然而,他老远一望,见东文讲习所已被巡抚衙门查封,宋教仁心中一沉:华兴会总部出事了!一时,他焦急万分,直奔黄兴家,可一守门老者告诉他:主人已出门十余日未归,不知何往云云。宋教仁沮丧极了,茫然不知所措。
茫然中,他来到长沙西城门。远远望去,见城门下挤了很多人。走着走着,有几个市民迎面而来,擦肩而过,脸色异样。这情景,使宋教仁非常不安,渐渐加快了脚步。距城门愈来愈近,他发现城门口聚集的人丛中,大都是撑着雨伞的市民和商人,有戴着斗笠的农民,也有光头赤足的脚夫。有的朝牌楼上望了望,便低下头走开了;有些人伫足看看,还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宋教仁心里塞满了疑团。他远远望去,似乎发现那雨雾蒙蒙的城墙上,像是悬挂着几个看不大清楚的东西。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看清了,看清了!那高高的城楼上挂着几个木笼子。啊!这不是巡抚衙门在“枭首失众”吗?!他朝前紧走几步,仔细一看,四个木笼子里盛着四颗血淋淋的人头!经几日风雨浇刷,那人头早已乱发纠结,面目模糊了,但那一根根垂挂着的血凌,好似一把把鲜红的尖刀直戳他的心啊!
此时此刻,他的心在流血啊!
这些被枭首的肯定是这次组织长沙武装起义的领导人。他们会不会是……他强迫自已镇定下来,抑制住不断涌向心头的愤怒。他双目紧张地逡巡着,忽然看见城墙上张贴着一张布告,他的心一下绷紧了,慌乱地挤进人群之中,见那布告被雨水淋湿了,字迹有些模糊,几行姓名——被红笔粗暴地勾划过,经过雨水的浸泡,仿佛绽放为一朵朵殷红的血花……
宋教仁强忍着心中的悲愤,又去看右边墙上的那张布告。原来这是一张湖南巡抚衙门的通缉令,宋教仁心中不禁怦怦乱跳,屏息敛气,急忙往下看——

光绪三十年望月朔日,本抚破获匪党华兴会,勾结毛贼,蛊惑民众,反对朝廷,图谋叛乱,本抚迅即调遣官军戡乱,奋
力剿杀,现毛贼游匪得胜等贼伏法,枭首示众,但尚有华兴会首恶黄兴等一干乱党要犯在官军剿捕时已作鸟鹊散,至今仍逍遥法外。为绝后患,保皇护朝,实行分途追捕,缉捕首要,务求全擒,务拔匪根。现悬红银缉捕如下要犯:
黄兴,字克强,湖南善化人,年30岁。悬红银二万两。
宋教仁,字遁初,湖南桃源人,年22岁。悬红银一
万两。
刘揆一,字林生,湖南湘潭人,年26岁。悬红银一万两。
陈天华,字星台,湖南新华人,年29岁。悬红银一万两。
……
宋教仁所庆幸的是,抚衙将他们四个悬红通缉的“要犯”下面均配画了头像,但因抚衙及清兵大小头目均未见过他们,那画像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所以除黄兴那微胖的脸庞稍有几分特点之外,其他三位均不像。要不然的话,眼前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军警准会把宋教仁捆缚到巡抚衙门去,领那白花花的赏银去了。
正看着告示的宋教仁,忽见人堆里一位拖着长辫者向那些刚刚进城看“枭首”的人们无不卖弄地说:“你们咯不晓得啵,这些革命党……不不,是乱党……乱党……他们咯都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在外面呷了洋墨水,胆子咯大了,脾气也狂了,也学那法兰西革起命来了……你们咯看呀,朝廷的命冒革了去,倒先把自个的小命革去了哟!……”
“哎呀!这还了得,这革命党咯要血洗长沙城咧!”
“要是让革命党进了城,咯要死多少人呀!”
此时此刻的宋教仁悲愤万分!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便脱口而出:“一人舍得死,万夫不敢挡!同胞们,舍死向前去,不愁满廷不倒!”
宋教仁这一声吼叫,仿如是一枚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开,像是煮了一锅粥的城门立刻静了下来。良久,一老者拖腔带调地:“咯说细伢子,眼下正在捕杀乱党,你咯公然与朝廷作对,你长了几个脑壳?!”
“嘿嘿,脑壳不是韭菜,咯割了是不发蔸的啵!”
“同胞们哪!三湘父老兄弟们呀!”宋教仁悲愤难抑,对着人群吼道:“自甲午惨败,海禁大开,风云益急,来了什么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到我们中国通商,不出五十年,弄得中国民穷财尽。这还罢了,他们又不时兴兵来犯我邦。眼下,日本人占了台湾,英国占了威海卫,法国占了广州湾,俄国占了旅顺……”
“学兄你在这里胡说些什么?!先生四处寻你,叫你马上回去哩!”
宋教仁正讲到兴致头上,不料从人群中冲出个年轻人,拽起他的胳膊就走,飞快地离开了西城门。
刚才在西城门把宋教仁拽开的那位小伙叫曹亚伯,字庆云,湖北兴国人。他是宋教仁文普通学堂的同窗好友,又是组织武昌科学补习所的战友,黄、宋等在长沙组织武装起义时,他只身潜往长沙,为湘鄂两省的交通员。起义事泄后,他受黄兴之托,四处打探宋教仁,刘揆一等华兴会领导人的下落,帮助他们逃离虎口。
…………
或许是这两个军警的良知尚未完全眠灭,刚才宋教仁演讲时,他们先是一惊,但转念一想,量这嫩皮细伢飞不了,不如先听听他到底说些什么,所以夹杂在人群之中,竖起耳朵听。听着听着便入了迷,一直等宋教仁跑得无影无踪了,才缓过神来,急忙问身旁一年长者:“咳咳,刚才那狂生咯操么地口音呀?!”
“咯像是湘西北那一带的口音啵。”
军警乐得一跺脚:“哈哈,财神爷进俺家门了!刚才那胡说的细伢肯定是抚衙悬红缉拿的乱党头子宋教仁!”
“不像不像!”一山羊胡望着城墙上的告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你看咯画像上的宋教仁天庭饱满,可刚才这细皮后生咯瘦得猴精儿似的……”
“咯娘的,就算他不是宋教仁,也肯定是个乱党!”赏银就像一针最强烈的吗啡注入“警爷”的神经,他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还愣着做什么?!他奶奶个毬,追呀,快追呀!”
此时,肖亚伯领着宋教仁一路小跑,不料对面几个清兵堵住了去路。肖急中生智,附在宋教仁耳旁叮嘱了几句,便一个鹞子翻身,向右边岔道狂奔,边跑边喊:“快跑呀,清狗子追来哪!”
与此同时,宋教仁向右一拐,跳入一家店铺,穿过店堂和天井,跑进阴暗的后院,再从窗口翻入另外一条陋巷,一连拐了几个急弯,才好不容易甩掉身后的尾巴。
…………
漆黑的夜空,像浸透了墨汁,到处一片黑暗。地处吉祥巷的日知会阅览处一灯如豆。宋教仁如约逃到这里,不多时,曹亚伯也来了,一时患难战友相见,禁不住抱头痛哭。少许,宋教仁抬起头来,泪光闪闪地望着曹亚伯,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道:“庆云兄,革命刚刚开始,就这么快夭折了,而且败得这样惨,我们内部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曹亚伯惨然地摇摇头,叹道:“唉,大事败就败在会党兄弟手里喽!”
原来,长沙起事前夕,哥老会大龙头马福益派遣巡风六爷游得胜以及专事联络的萧桂生潜入长沙城,打探消息。那天,当游、萧二人刚至长沙东门花鸟市场时,突然碰上了游昔日的拜把兄弟赵春廷,在赵的盛情邀请之下,他们一同上了元春楼。酒过三巡,叙旧情谊,倍觉亲切。毫无提防的萧桂生说出了黄兴、马福益会师长沙的起义计划。谁知这位昔日的拜把兄弟赵春廷,眼下已荣升清兵巡防营统领。他一声令下,埋伏在楼下的便衣巡警,一涌而上,把游、萧二人像绑粽子一般地绑了起来。
游、萧二人被捕后,押至湖南巡抚衙门,巡抚庞鸿书特调来酷吏金蓉镜突审此案。每日审讯,金吏命施刑人烧红铁链,让游、萧二人露膝跪下,跪下时膝肉生烟,焦肉奇臭,熏闻满座。脚镣手铐,铁链叮当,更上夹板,骨肉分裂。适至痛极失去知觉,金吏又命人将未断气之身横陈于石板之上,待稍知人事时,复用重刑,进行轮番折磨。游得胜英勇不屈,趁狱吏不防,愤而大骂“狗金牧!老子到了阴间也要找你报仇!”骂罢,一头撞到囚房墙上,顿时头颅崩裂,浆血迸发而死。可是,萧桂生在严刑之下却叛变投敌,供出了长沙举义的时间、部署,还将华兴会、哥老会领导人全部出卖给了清廷。湖南巡抚庞鸿书如获至宝,急忙调兵四处追杀,把个长沙城闹得鸡犬不宁。与此同时,巡抚衙门悬红缉捕革命党领导人黄兴、宋教仁、刘揆一、陈天华、马福益,按名索捕,急驰三湘四水!
…………
“太惨了!”宋教仁望着深深的黑夜,十分悔痛地说:“唉,看来此次失败是不可挽回了。”
曹亚伯惨然道:“不幸中之大幸,克强兄、林生、星台诸兄在黄吉亭牧师的掩护下,己虎口脱险,乘船北上武昌了。”
宋教仁愁云顿开:“既然克强诸兄都已去了武昌,那我也去武昌吧!”
当晚,宋教仁搭乘一艘拉煤的货轮北上武昌。可是,当他来到武昌时,武昌的革命组织已全遭破坏,全城戒严,军警穿梭于大街小巷,到处都充满了白色恐怖。他从一潜伏下的同志口中得知,黄兴、刘揆一、陈天华等华兴会骨干,已于两天前转道去了上海。于是,宋教仁又乘“瑞和”号客轮,尾追而去。
然而,当宋教仁来到上海时,因万福华在金谷香西菜馆刺杀前广西巡抚王之春一案,黄兴、张继、陈天华等十三人被捕入狱,革命机关——启华书局被破坏。宋教仁好不容易在昌明公司与幸免于难的刘揆一接上了头。刘向宋教仁传达了黄兴的安排:“遁初,克强兄请我转告各位幸免于难的同志,尽快东渡日本,离开险地!”
已是泪眼蒙蒙的宋教仁,感慨道:“满廷一纸通缉令,逼得我华兴会的弟兄四处流亡,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啊!”
“哎,遁初,你不是非常渴望能去日本留学么?”刘揆一热诚地注视着宋教仁,希望他能作出满意的选择。
“我一直都想像林生兄一样去日本深造的,”说起留学,宋教仁双眼闪动着希冀的火花,可很快又黯淡下来:“但眼下还不是时候啊!”
“眼下正是时候,”刘揆一开导他说:“若是克强兄知道你已离开险地,而且去了日本,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是为什么?”
“因为保住一个骨干,就为革命保住了火种!待春风得意之时,革命火种马上又可以燃烧起来。”
…………
两天后,也就是十月二十八日,宋教仁带着战友的嘱托和期望,带着对祖国的眷恋和对亲人的思念,登上了远赴日本的大丸号客轮。
客轮一声巨吼,乘着黄浦江的冷风,鼓动着钢铁的心脏,徐徐地离开了码头,顺着黄浦江很快驶出了吴淞口……渐渐地,送别的战友们看不见了,沪上的那些高楼大厦也看不见了,别了,祖国和同志们!
宋教仁伏在船舷上,任凭海风拍打,他一动也不动。他正凝视着那一望无涯的海面,那翻滚奔涌的波涛,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啊!鞑虏啊鞑虏,你逼得我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今日吾发一毒誓:“清廷不灭,誓不还乡!如违此誓,若此辫发!”
随着这铮铮的誓言,宋教仁一把剪下脑后的辫子,忿然扔进那白浪翻滚的大海之中!
苍凉的情绪继续笼罩着他,迎着扑面而来的冷溲溲的海风,他无不悲恸地信口吟唱出心中的长歌————
噫吁嘻,朕沅水流域之一汉人兮,
愧手腕之不灵。
谋自由独立于湖湘之一隅兮,
事竟败于垂成。
虏骑遍于道路兮,
购吾头以千金。
效古人欲杀身以成仁兮。
恐徒死之无益,
且虑继起之乏人。
负衣徒步而走兮,
遂去此生斯、长斯、歌斯、哭斯之国门!
嗟神州之久沦兮,
尽天荆与地棘。
展支那图以大索兮,
无一寸完全干净汉族自由之土地。
披长发啸而四顾兮,
怅怅乎如何逝。
则欲完我神圣之主义兮,
亦惟有重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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