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鬼蜮伎俩〔1〕
作品名称:间岛 作者:长川一夫 发布时间:2012-01-14 13:56:42 字数:5410
第六章鬼蜮伎俩〔1〕
已经是深秋了。那刀子般的秋风,剥下了树木身上青翠的衣衫。长白山那一望无际的森林大部分已经光秃,那些茂盛的蒿草也都衰败倒伏。边务公署前,那几蔸老榆树都阴郁地歪在那儿,让褐色的苔藓掩住了它们身上的皱纹。推开窗扇,远远望去,只见烟雨浓浓行人稀,荷枯人憔悴呀!
局子街边务督办公署衙门,是向一商家租借的一长年无人居住的空房,显得陈旧破败。陈昭常和吴禄贞同在一间办公室里办公,东西两侧各放一张办公桌。西侧,吴禄贞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幅吴禄贞刚书写的“寸土必保,寸土必争”的横幅。
此时,吴禄贞正坐在陈昭常的办公桌前,用手指点着《延吉边务专图》,说道:“陈大人,我觉得延吉厅一带幅员辽阔,华、韩杂居,时有日人挑拨离间,地理和社会环境都十分复杂,为加强地方民政,我建议在东盛涌街、铜佛寺、六道沟等十五处,置派办处,管理户籍,纠察歹徒,不知您尊意如何?”
“好的,好的。”陈昭常保养得颇好,头上虽谢了顶,开了白,但脸上仍是红光满面,没有一丝皱纹。他白白胖胖,圆头圆脸,连鼻子、嘴巴、耳朵也都是由深深的弧线构成的,没有一点棱角,逢人一脸笑。
“陈大人,”吴禄贞又感慨道:“治边首先要知边。我们初来乍到,对整个延吉厅的地理环境尚须进一步掌握,我想派李恩荣带领测绘生去龙井至临江一线,进一步勘测。”
“好啊!”陈昭常极爽快地应道:“吴大人,今后不必每件事都跟我说,你直接去办就是了!”
“小事由我去办,那大事还是要与您商量后再去办为妥。”吴禄贞又道:“要让日本人无空子可钻,我们非得详尽调查记述吉、韩界务之沿革,以斥日本人‘间岛’之谬说,所以编写一份《延吉边务报告》,实为当务之急矣!”
“此事关系重大,”陈昭常有些厌烦了,他觉得吴禄贞说得太琐碎了,但表面上仍笑着:“你对边务情况了如指掌,这事就劳你亲自过问吧!”
“好的!”吴禄贞满口应承:“那我就让周维桢具体负责起草边务报告书。另外,我们虽然搜集了不少早年出版的地图,可作为‘间岛’为我国领土的证据,如若再得到朝鲜学者古山子绘制的《大东舆地图》,则可作为力证矣!”
“这个主意好是好,可我们又到哪里去找这张地图呢?”
“我们可以告示边民,以重金收购嘛。”
“陈大人,”吴禄贞总是把最重要的问题放到最后边才说:“据我侦知,日军在我龙井对面的朝鲜会宁、钟城一线,陈兵数万,而我大清在龙井至临江的五百里边防线上,才布防了吉强军几个营,也不过五六千人马,况且眼下正在闹饷,兵器陈旧,毫无战斗力可言。相比之下,敌强我弱,力量悬殊太大,而图们江一线,为我国根本重地,边圉要冲,却无兵把守,所以我建议,在龙井至临江一线,力奏朝廷增调一个镇的兵力。不然……”
“吴大人啦!”陈昭常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眼下四方吃紧,朝廷无暇顾及,何谈增兵?!”
“那我们奏请朝廷,就地练兵吧。”
“吴大人啊,我们还是稳妥行事吧,”陈昭常拖腔带调,一脸苦笑:“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你就不怕贻日人以口实?”
“陈大人!”吴禄贞强压住心头的愤懑,“我征兵卫国保民,又不去侵占友邦的领土,又不去骚扰友邦的安宁,有甚口实贻日人啊?!”
“即使我同意你征兵,”陈昭常叹道:“要钱无钱,要人无人,又怎么征兵嘛?!”
“没有条件我们可以创造条件嘛!”吴禄贞据理力争,力陈要害:“万一日本向我动兵,我们毫无准备,两手空空,到那时我延吉厅又会成为台湾第二!你我都会成为历史的罪人啊!”
陈昭常拉下脸来:“你这是危言耸听!”
“眼下日军兵临城下,难道这还是我危言耸听?!”
沉默。
良久,陈昭常恢复了理智,他慢条斯理地说:“那你先拿出一个具体方案来吧。”
吴禄贞也沉静下来,说:“那我们先把一些老弱病残的兵士抽出来,组成屯田营,再就地招募些壮丁补充入营,以期增强军队的战斗力。”
就在吴、陈谈得极其尴尬时,机要参谋吴昆撞了进来:“禀吴大人,斋藤将军一行三人已来到我边务公署,他说是老师来看望学生的呢。”
“他是黄鼠狼来给鸡拜年的!”吴禄贞苦笑道:“吴参谋,你说我不在公署,打发他走就是了。”
吴昆叫苦不迭:“我刚才还对他说,说您正在和陈大人议事例。”
吴禄贞把手一挥:“不为难你了,我去见他就是了。”
一身戎装的斋藤季治郎,在两个卫兵的护卫下,正襟危坐,双目滴溜溜乱转,窥视着客厅外面的情况。猛然间,他发现着清国新军将官服、气宇轩昂的吴禄贞大步甩甩地走了进来,便立马起身,脸上堆上僵硬的笑:“禄贞!”
门外,吴禄贞大声喊道:“老师驾到,有失远迎!”
随后,两位劲敌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斋藤唏嘘道:“想不到八年后的今天,咱们师生为了各自的国家,领兵隔江相望,老死不相往来呀!”
“前几日,学生偶尔得知,对岸领兵的主帅曾是自已过去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就读时的老师,很是高兴,正打算过江拜访老师您咧,没想到老师您竟然先过江来了,学生惭愧,惭愧呀!”
“学生出息了,老师高兴呀!”斋藤张口不离师生情谊,闭口又是“学生”二字。吴禄贞也似乎对他很尊敬,亲自为他续茶,又吩咐吴昆去街上买来一些水果。蓦地,吴禄贞瞥了一眼斋藤那张皮笑肉不笑的马脸,一桩往事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八年前的酷暑时节,烈日似火,整个大地连同空气似乎都要燃烧起来。
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骑兵科宽阔的训练场上,三年级的三百多名学生,笔挺笔挺地站在训练场上,正在进行马上射击考试。他们个个被汗水浸透,就像刚从河里捞起来一般。有两名体弱的学生先后中暑昏倒在地,校医赶紧抬下去抢救。
正在骑射的日本学生牧纾光雄,由于他有点近视,连发数枪,全未击中目标。他下马后,军事教官斋藤冲过去,“啪、啪、啪!”地连抽了他几个耳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匕首般的字来:“一个大大的饭桶!”
牧纾光雄低头立在一侧,双目闪着泪花。
斋藤威严地扫视了一眼队列,厉声喝道:“吴禄贞出列!”
“是!”吴禄贞走到斋藤跟前,举手敬了一个军礼。
斋藤命令道:“出发!”
吴禄贞跃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战马“得得得”地奔驰而去。走进射击区域,他取下马枪,推弹上膛,瞄准目标就打:“砰!砰!砰……”枪枪命中,弹无虚发。
举着望远镜观看的斋藤,不由暗自点头称赞。
少许,吴禄贞回到斋藤身前,敬了个军礼,大声道:“请教官指示!”
“好样的。不过,作为一个军人,光有武艺还不行,还必须有胆有量。据本教官所知,你们支那人胆量都很小,所以你还需要练练胆量。我要求你,今天晚上你独自一人去那片坟场巡逻!”他用手指着训马场左前方三里之外的那片荒凉的坟地。
吴禄贞“砰”地一个立正:“是!”
鸡鸣三更,夜空中一轮钩月时隐时现,坟场上秋风淅沥,枯叶乱舞,不时传来几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吴禄贞身背马枪,腰挂战刀,独自在坟场里巡逻。他走走停停,双目四下搜索。突然,他发现乱坟中有个白色的东西在移动,于是躬着身子,迎了过去。他渐渐看清那是个大头“怪物”,一伸一缩地蹦了过来。
立时,吴禄贞毛发直竖,他咬咬牙,“嗖”地抽出战刀,吼道:“是鬼还是人?!快说呀!不说我就一刀劈了你!”
立时,那“怪物”结结巴巴地:“别别别砍!真的别……别砍!是是是我咧……”说罢,他取下白罩现了原形——原来是上午在训练场上挨了斋藤耳光的牧纾光雄咧。
“牧纾学兄,怎么是你呀?!”
“那该该死的……斋藤教官,他非要我来扮鬼吓你!”
吴禄贞笑道:“不是你这鬼东西喊得快,性命怕有危险啵!”
“嘿嘿……”
这时,斋藤上下打量着吴禄贞,颇有几分动情地:“我在士官学校执教的五年中,禄贞可是我最得意最优秀的学生呐!”
吴禄贞笑道:“对于老师的教导之恩,学生定当铭记在心。”
“当时,老师我舍不得让你回支那,我曾向军部力荐。”斋藤追忆道:“我是想啊,支那没有大舞台,我大日本帝国为你提供一个大舞台,让你大大地施展才华嘛。”
“不瞒老师说,”吴禄贞收住笑,正色道:“正是因为甲午惨败,丧权辱国,令学生刻骨铭心,所以才立志去贵国学习军事的。”
“嘿嘿,好啊!”斋藤不认识似地瞪着吴禄贞:“你原来是想用从我们大日本帝国学来的本事,来打败我大日本帝国是不是呀?”
“也不完全是这样,”吴禄贞坦然地笑道:“如果贵国不杀我同胞,不侵占我国土,不扰我边民,我们会永远和贵国友好下去的。”
斋藤气得嘴唇不住地痉挛起来:“你、你……算我看走了眼。”
“老师,咱们今天不谈国事,一谈国事又会惹您生气。”吴禄贞笑道:“咱们今天只叙师生之谊好不好?”
斋藤的马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好,我们今天不谈国事,只叙师生之谊,嘿嘿……”
这时,吴昆走了进来,笑道:“禀吴大人,中餐已备好,请客人用餐吧。”
“老师,多年不见,”吴禄贞起身请道:“请老师在学生这里用个便饭吧。”
斋藤笑道:“既然禄贞盛情相请,那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们说笑着进了餐厅,只见满桌热气腾腾。菜虽不多,但全是长白山特有的山珍佳味,什么熊掌炖松耳,龙胆炖猴头,红烧麂蹄,爆炒榛鸡,山参云片汤,外加东北的高粱烧。
吴禄贞为客人斟满了酒,高高举起杯子,笑道:“禄贞为感谢老师昔日的教导之恩,学生先敬老师一杯!”
“好,好好!”斋藤一仰脖颈,一杯高粱烧倒了进去。他过去只喝日本黄酒,酒精度低,酒性柔和,可这高粱烧性子烈,喝下去后,只觉整个喉咙火辣辣的,他便连声吆喝道:“药细,药细!”随后他又举起酒杯,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道:“为感谢禄贞和所有清国朋友的盛情款待,干杯!”
吴禄贞向来酒量大,他干了第二杯之后,又举起酒杯,笑道:“如今老师是日本帝国驻韩中边境的日军主帅,学生也是中国吉省的边务帮办,为中、日两国军队的和平相处,干杯!”
斋藤狂笑道:“哈哈哈!……为日、中两国边防军队的和平相处干杯!”
吴禄贞三杯酒落肚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老师,我听经武学长讲起,半个月前,说有人在长白山见到过老师您,还说您已改行经商了咧,此话怎讲?”
斋藤先是一怔,但马上强迫自已镇静下来,疾口否认道:“那纯粹是谣传,我已有很多年没来过贵国了。”
“嘿嘿,那全是谣传……”
他们边喝边谈,叙了些阔别后的情形,扯了些长白山的闲篇,午餐吃了一个多时辰。酒过数巡,斋藤几次想告之对方他奉总监阁下之命,不日他将率兵渡过图们江,来‘间岛’保护韩民利益。然而,他几次刚张口,却被吴禄贞以“只叙旧情,不谈国事”为由,把他到了嘴边上的话给堵了回去。现在如果还不谈,那么酒杯一放,筷子一搁,也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他打起精神道:“禄贞啦,老师我今天冒险过江,来看望我的学生,不过,也还有一件大事相告咧。”
吴禄贞已知对方要放什么屁了,但仍佯装不知地笑道:“老师有甚大事,请讲!”
斋藤尖刀般的目光在吴的脸上刮来刮去:“老师乃仰体大韩王国国王陛下之圣意,依统监阁下之命,我军不日渡江来‘间岛’地区,保护韩人之生命财产安全。”
“老师,学生真是不明白!”吴禄贞耸耸肩,苦笑道:“几十年来,因天灾人祸,大批韩民越境来到我国东北垦种,早已归化入流,成为我大清国的公民,且安居乐业,何劳老师带兵来保护呀?!”
“学生有所不知,”斋藤双手一摊,像是很不情愿来保护韩民似地说:“根据《日韩保护条约》中的有关条款,我大日本帝国负有保护韩民之责。自去年秋,本职率部来钟城驻防之后,屡屡接到韩民报告,诉说他们饱受贵国马贼、无赖的侵扰,嘿嘿,韩民纷纷请求我派兵前来保护嘛。”
“老师,学生到边地任职已有半年,怎么从未接到韩民受扰的报告?”吴禄贞收住笑,正色道:“再说,按《日韩保护条约》,贵国政府也只能在大韩王国的土地上保护韩民利益,怎么能跑到我大清国的土地上来保护韩民利益呢?!”
斋藤听了此话,心中猛地一咯噔:我这学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我过去还说他胆量小,现在看来才知是自已无知得太可笑了!他复又抖起精神,皮笑肉不笑地:“禄贞啊,‘间岛’地区是属清,还是属韩,尚无定论。眼下,日中韩三国政府尚在交涉之中嘛。”
“此话差矣!”吴禄贞驳斥道:“图们江为中韩两国天然国界,有两国历史和旧时志书可证,各国无不周知。今日之交涉,乃属贵国别有用心,无端生事,非国界真不明矣!”
“砰!”
斋藤把酒杯一把摔到地下,玻璃碎片四溅,他又耍起老师的威风来了,“禄贞!你太渺视我大日本帝国了!”
“不是学生渺视贵国,是贵国的侵略野心太大了!”
“我教导你多年,你现在出息了,就这么回敬你的老师?!”
“老师,您虽然对学生有培育之恩,然断不能用你我的师生私谊,而乱国家之疆土啊!”吴禄贞苦笑道:“老师,您作为日军主帅,时刻准备进攻我大清国,来保护所谓的什么‘韩民利益’,而学生受朝廷之命,在此保卫我大清国的疆土,咱们已远远超出了师生之谊,而是代表两个国家的根本利益!”
“照你这么说,”斋藤臌着螃蟹眼:“咱们师生真要刀枪相见了?!”
吴禄贞义正严辞地:“如果老师真要带领贵国军队来侵犯我国疆土,那么学生会毫不客气地刀枪相见!”
斋藤不认识似地盯着吴禄贞:“过去我还说你胆量小,现在看来……哈哈!”
“学生胆量如何,还请老师拭目待之!”
“多谢你的盛情款待!”斋藤气哼哼地冲出了餐厅,趔趄着下了台阶,马弁牵来坐骑,他跃身上马,“得得得”地走了。
吴禄贞伫立在台阶上,双手抱拳:“恕不远送,老师走好!”
斋藤挟着大和民族的骄横之气而来,又欺吴禄贞是他的学生和晚辈,满以为可轻易迫使吴禄贞俯首听命,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灰溜溜地滚回韩国的钟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