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京来客〔2〕
作品名称:间岛 作者:长川一夫 发布时间:2012-01-09 19:41:19 字数:5806
正是初夏的一个美妙而难熬的夜晚。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不远处池塘里没有睡觉的青蛙也是闹成一片。
脱了戎装,换上便装的吴禄贞,心事重重地在吉林边务督办公署宿舍里看书,他先是看周维桢记录的那份《一月来日军边界寻衅要摘》,继而又抱起徐世昌送给他的那本《国际边界公例》,看了几页又扔下,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午夜时分了,按理说应该……他索性起身,推开窗扇,等待已久的月光兀自冲进屋来,泄在他的身上。夜风裹挟着高粱、苞米以及金银花的幽香,送进窗来,使他那沉重烦闷的心,立刻舒爽了许多。他特别注意地打望署前那条宽阔的官道,灰白灰白的,一直向安东方向延伸而去,然而此时官道上却空落无一人……似乎有一阵冷风袭来,身上感到有了些凉意,便兀自扣上窗叶,一个人在室内兜起圈子来。那脚步声时而急骤,时而沉钝,仿佛主人憋着满腹无法向人诉说的心事……
去年冬,吴到延吉边务帮办公署走马上任后,一方面马上着手对吉强军的整顿和训练,一方面深入中朝边境侦察,加强对边境一线的布防。这天下午,他刚从光霁峡地勘查回防,机要参谋便呈上一份总督警署的急电,他接过一看,见是一份机密《边务匪情通报》,便急忙展开往下看——
各边防驻军及警署:
据在案匪党供认不讳,乱党首寇宋教仁化名桃源宗介,率匪众多人从日本东京潜回东北,欲运动马贼,组织匪党,举行武装暴乱,推翻朝廷。现已有三名随匪被我警署捕拿归案,唯乱党寇首宋教仁等仍逍遥法外,望边防各警署及边防哨卡,务必严加防范……
吴禄贞看完通报,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急忙和机要参谋吴昆,进入密室,如何如何地吩咐了一番。吴受领任务之后,策马直奔安东,他先赶到安东警署一位姓肖的同乡那里探听“案情”虚实,得知宋教仁已离开金鹿旅馆,前往大孤山联络马贼李逢春未归,于是他就……
蓦然间,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先是模糊,渐渐有节奏地清晰起来,吴禄贞起身急忙推开窗叶,只见官道上三匹快马飞奔而来,这时压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好!遁初终于脱险了!”
他转身急忙朝大门口奔去,只见吴昆已伴陪着宋教仁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灰尘扑扑,如同兵马俑一般,吴禄贞迎上前去一把握住宋教仁的手,紧紧地,无限感慨地唏嘘着,一边端详着彼此的面庞,像是想在彼此的脸上读出点什么似的。“啊,五年啦,整整,不,差二十多天就满五年了!”
“对,五年啦!快五年啦……”
长沙一别,已近五年!他们虽然身隔千山万水,但他们的心总是连在一起的。他们经常通信,而且程家柽从东京返回北京之时,还给吴带来了《二十世纪之支那》和许多宋教仁所写的文章,更使他对这位比他年轻几岁的学问型的革命家钦佩不已。
良久,他们才从久别重逢的激情中恢复理智。吴禄贞在宋教仁肩头重重地一拍,笑道:“遁初啊,昨天愚兄见到那份《边务匪情通报》,心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啊!”
“绶卿兄,”宋教仁笑道:“小弟不知如何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咧。”
“嘿嘿,谁叫咱们是同党呢?!”
次日,吴禄贞派党人去通知蓝天蔚和张绍曾来署秘密聚会,蓝、张二人既是革命同志,又是吴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时的同窗好友,宋教仁没想到这二人竟会都在吴禄贞的身边,深知他是在为革命积蓄力量,欣喜之余,他对吴禄贞的组织才能和远见卓识更是敬佩不已。
约莫两个时辰后,蓝、张二人以及吴禄贞到东北后发展的张榕等人,也全部策马而至,吴禄贞将他们互为介绍认识后,便将大家引入密室。
宋教仁首先传达了孙中山、黄兴及同盟会总部关于尽快在东北建立辽东支部的意见,大家都是同盟会会员,自然拥护总部的决定。大家一致同意成立中国同盟会东北辽东支部,公推吴禄贞为支部长,其他三位同志分别负责军事、组织及宣传工作。
继而,宋教仁便将此次回国运动“马贼”,并欲使其“马贼”改造成为东北举义的重要武装力量的计划和盘托出,并请诸位发表高见。他原以为大家知道他已和大孤山的“马贼”接上了头,一定非常高兴,不料他话音未落,竟引起一派反对之声。
“遁初兄,请恕我直言,”张榕首先放了个开山炮,“‘马贼’乃打家劫舍无耻之徒,是万万不能联合的呀!”
“是的!”蓝天蔚斩钉截铁地说:“尤其是最近十年来,他们分别投靠日本和俄国势力,在自己的国土上东打西杀,你抢我夺,使百姓痛恨至极。与他们联合,有损我同盟会之声誉,甚至是极其危险的!”
“有这么严重么?”宋教仁笑道:“据我了解,‘马贼’中的多数人是穷苦人出身,是清廷逼上梁山的么!”
“我觉得穷人中也有坏人,富人中也有好人,革命联合不能完全以穷富之分啵。”吴禄贞吸了口烟,继续说道:“就拿古河来说吧,他也是日本底层的一穷苦人,他先在日本军队中服役,为一个妓女争风吃醋,竟然开枪打死了自己的上司,被开除军籍,生活无着便在日本各地流浪,成了一个日本的‘混混’,和东北的‘耍人’差不多。前年,他真的混到东北‘马贼’之中,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来了。你们此次东北之行,选择他做联络官,结果他在妓院里乱说一通,被警署坐探捕了去,旋即他把你们几位同志全出卖了,多险啊!所以说,我们革命依靠什么样的人,一定要慎重才是。”
“革命依靠谁,联合谁,是应慎之又慎矣!”在血的教训面前,宋教仁对联络“马贼”倒真有些犹豫了:“如今,白逾桓、末永节尚在狱中,还得请绶卿兄转寰相救才是。”
“那自然是要倾力相救的。”吴禄贞接着又坦率地说:“东北的革命力量较弱,应该发展联合各方面的力量才是。但我也不赞成去联络‘马贼’,尤其是不能与辽东支部联系在一起。遁初啊,你是一贯支持我的‘中央革命论’的,欲在清廷内部获取兵权,必须格外谨慎,稍有不慎即前功尽弃,甚至招来杀身之祸啵!”
“绶卿兄的意见是对的。”宋教仁想起自己来东北之前,克强和林生兄所嘱咐的话,便说:“小弟,离开东京本部之时,克强和林生兄特别嘱咐我,千万要保护好你们几位已经获得兵权同志的安全。‘马贼’的情况既然如此复杂,以后即或与其联络上了,也只打算用同仇会的名义将他们作为同盟会的外围组织,若不到举义的那一天,就决不能把你们几位军队中的同志告诉他们。”
宋教仁这种不以总部代表自居,虚心求教又不固执已见的态度使大家很受感动。想到他还要只身去运动‘马贼’,反而为他的安全担心起来。
吴禄贞关切地说:“遁初,我看这样吧,你一定要坚持运动‘马贼’,我也不反对,只是安东李逢春那边已经暴露,而且离我们边务公署相距太远,你只身深入太危险,所以我建议你暂时放弃吧。若要运动‘马贼’,就在延吉这边运动,我们相互也好有个照应喽。更何况这里有一大绺‘马贼’,比大孤山上李逢春的势力要大得多。”
宋教仁眼前一亮:“谁呀?”
“韩登举。”吴望了宋教仁一眼,便介绍起韩登举的情况来。
“那我就去做韩登举的说服工作吧,可以为咱们同盟会在国内争取一块根据地。”宋教仁兴奋地说:“运动韩登举若成功,可达三个目的。其一,掌握其控制权,在那里兴办教育,兴办实业,训练军队,以图远大;其次,则谋占其实业权,在那里置产兴业,以得经济上之富裕。以上两个目的若都达不到,至少可以直接游说,运动多金以为革命之接济。不瞒各位说,目前因经济奇缺,连《民报》都难以为继了。”
“眼下,中日因‘间岛’问题,面临着一场外交和军事上的恶战。”吴禄贞很沉重地说:“我们若能把韩登举争取过来,在中日国土之争中,我们还将多一分取胜的筹码!”
“间岛之争?外交恶战?!”这对于刚从日本东京归来的宋教仁来说,还是个新鲜名词,不禁扭头问吴禄贞:“绶卿兄,难道你从京城调到这里做边务帮办,就是为了这场‘间岛’之争么?”
“遁初,你很难理解我此时的苦衷啊!”吴禄贞眼里闪过一丝忧郁,深沉地说:“作为一名革命者,我当然盼望早日实现中央革命,一举倾覆满清王朝,可是作为一个军人,面对日军的侵略行径,却更不能忘记保土卫国这军人之天职啊!”
“绶卿兄,请您谈谈这‘间岛’的详细情况吧!”宋教仁一听说事关疆土之大事,恨不得立刻弄清这“间岛问题”的由来。
可就在这时,机要参谋吴昆快步进来,将一份急电面呈吴禄贞,禀道:“报告协统大人,这是总督衙门刚转来的外务部的加急密电!”
吴禄贞急忙展开电报读了起来——
延吉边务帮办吴禄贞:
督署今日收到外务部之加急密电,转来日本驻华公使阿部太郎送达之照会。现将照会主要内容转摘于你署:“为照会事,兹奉帝国政府训开,间岛为中国领土,抑或为朝鲜领土,久未解决。该处韩民十万余,受贵国马贼及无赖凌虐……”
现朝廷正在商讨对策,你署立即派兵日夜监视日军动向,确保吾大清皇家禁土不受日夷侵犯。
奉此
东三省总督徐世昌
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十九日
看罢电文,吴禄贞心情十分沉重。少许,他肃然向参谋吴昆传令道:“吴参谋,传我的命令,请胡殿甲统领带吉强军,在通化至长白山一线、珲春至图们一线,坚持昼夜巡逻,防止日军偷渡过江。遇有紧急军情,火速报告!”
“是!”吴昆啪地一个军礼,转身而去。
吴昆走后,吴禄贞把电报递给宋教仁。平时易激动的宋教仁,一看电报,脸颊陡然涨红,青筋在额头蠕动起来,他一掌击在茶几上,忿然道:“这小日本是欺我东吴无人啦!这些强盗明明想抢占我国领土,却还猪八戒倒打一钯!说甚么‘马贼无赖凌辱韩人’……”
“日本人狡狯阴毒,他们一惯的伎俩,就是先制造借口,再扩大事态,然后派兵发动突然袭击!”吴禄贞痛入骨髓般地说:“十三年前,日本政府利用朝鲜的东学党事件,突然出兵,侵占了整个朝鲜,继而发动了甲午战争,击败了北洋陆海军,又威逼满清王朝作城下之盟,进而霸占了我国宝岛台湾!”
“我虽然是一个革命党人,”宋教仁很坦然地说:“我党的宗旨,就是推翻满清王朝,创建共和。但当外夷入侵之时,我觉得卫国保土,我们革命党人更是责无旁贷!”
“遁初啊,愚兄有时也很矛盾,”吴禄贞感慨道:“觉得满清王朝腐朽到了极点,何必为他们卖命?但转念一想,抗击外夷入侵,不是我们在保满清王朝,而是保卫我们的国家!保卫我们的疆土!保卫我们的民族!”
“对!我们不是为了保满清王朝,而是保国卫土。只有这样,我中华民族才会不亡国不灭种呀!”
墨蓝色的天空布满了棋子般的星星。蓦然间,一颗大贼星从天际滑过……
在吴的书房里,这两位久别重逢的战友在促膝作长夜倾谈。宋教仁介绍了同盟会东京本部的情况以及很快在广州起义的计划。吴禄贞则将间岛的历史由来,垦民的政治、经济现状、日军蓄谋已久的侵略野心,详详细细地介绍给宗教仁……
坐落在昌德宫对面的日本驻朝统监府,围着一圈兀高的白杨,抖动着的树梢上架着几个偌大的乌鸦窠。几只乌鸦“刮刮”地乱噪,叫人毛骨悚然。树下,一队队操练的日本兵那雄而威的口令声,与沉而钝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拖炮的,拉兵的军车冲进驶出,尘土飞扬。破败的汉城笼罩在战争的恐怖之中。
这时,一辆黄吉普驶至统监府大门前,嘎然停下。少许,夹着黑皮包的斋藤季治郎少将下了车,径直来到统监伊藤博文的办公室门口,“砰”地一个立正:“阁下,卑职求见!”
正俯首看着文件的伊藤博文统监,良久才抬起头来,见是自己的得力干将来了,不由起身迎至门口,笑着将手一挥:“斋藤将军,请进!”
寒暄过后,伊藤博文收住笑,正色道:“我离开会宁已有三个月了,不知将军对间岛的侦察有何进展?”
“禀阁下,”斋藤僵直地啄了一下头,禀报道:“自阁下视察会宁以来,卑职抽调了五名有经验的谍报和医护人员组成了一个医疗队,以为越垦韩民查病看病为由,暗地里进行秘密侦察。韩民越垦发生在三十年之前。连续几年,朝鲜咸镇北道六镇频发自然灾害,灾民不顾清国的锁国禁令,扶老携幼越江谋生。近三十年来,已有20余万韩民,在图们江左岸,逐渐形成了南坪、东京台、三屯子洞、湖泉浦、岳少坪、花田坪、凉水泉、百草沟等韩民部落群。阁下,情况有些不妙啊!”
伊藤陡地抬起头来:“有甚么不妙呀?!”
斋藤道:“据卑职了解,韩民中的大多数愿意加入清国国籍,还向清国政府纳税咧!”
听到此,伊藤博文瞪着眼睛直视着斋藤:“他们若是加入了清国国籍,我大日本帝国还有什么理由派军队去保护韩民利益呀?!我们将会出师无名,就会遭到世界各国的谴责!再说,他们把税交给了清国政府,那我们驻朝鲜的十几万军队吃什么?穿什么呀?!难道还要我大日本帝国赊血本不成?!”
“这这这……?”斋藤张开的大嘴半晌合不拢来。
沉默良久,伊藤博文不耐烦地将手往下一劈:“还有什么情况?”
“卑职已经派出谍报人员,分别在长白山、和龙、龙井开设了三个谍报站,侦察监视清国边防军的活动。卑职根据阁下的意图,拟派出一名漂亮的女记者去延吉采访,设法接近我那位清国军中的学生。……据内线人士透漏,吴禄贞目前尚是单身居住在边务公署,他血气方刚,嘿嘿……”
伊藤博文那宽而短的脸上,由阴转晴:“你这一步棋走得妙呀,哈哈哈哈……”
“阁下,”斋藤俯着上身,那棕刷子般的头发几乎戳到了主子的脸:“嘿嘿,七天前,卑职扮成日本商人去清国辽东考察‘商务’,先后到吉林、延吉、龙井、通化、长白山等地‘观光旅游’,发现清国对我大日本帝国的军事行动尚未察觉,在中朝五百里边防线上只布防了吉强军六个营的兵力。卑职还潜入他们兵营作了近距离侦察……”
伊藤博文伸出大拇指,笑道:“斋藤将军大大地好样的!”
“发现他们的枪炮笨重陈旧,军人穿着破破烂烂,成天打牌、酗酒、嫖女人,毫无战斗力可言。我们现在动手,正是好时机!”
这时,伊藤博文兀自站起,右手握着红蓝铅笔,他那布满了血丝的双眼久久地盯在墙上的大比例军事战略图上,愣了会神,便举起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划了个大圈。这家伙野心很大,将我国的延吉、汪清、和龙及珲春等县的大部分地区统统划入“间岛”圈内,把小小一块夹江滩地无限地扩大到了一个独立王国。他龇着牙对斋藤吼道:“间岛就是朝鲜的延长!我大日本帝国当然要派兵保护嘛!哈哈哈哈……”
斋藤俯首问道:“阁下,吾军甚么时候进入清国?”
“这事不宜过急。你先回去等候我的命令吧!”伊藤博文阴浸浸地笑道:“清国有句古话,叫做先礼后兵嘛。”
送走斋藤,伊藤博文吩咐秘书挂通了外务大臣林薰的电话:“喂,喂喂!是林外相么?好,老夫很好……谢谢!老夫按清国的老习惯:先礼后兵,请林外相照会清国外务部:根据《日韩保护条约》中的有关条款,我大日本帝国即将派兵前往间岛保护韩民利益,请他们通报该地华官,以免发生误会……”
“阁下,卑职先和阿部守太郎公使商议一下,就马上照办,马上照办!”
“好,好,老夫恭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