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程勇的车上，一切都是崭新的。赵小天坐在副驾驶座，感觉好不舒服。尤其是当程勇关上所有车窗，听着皇后乐队的摇滚乐，吹着微凉的空调，顺便还能喝上冰镇饮料，那感觉更是别提有多畅快、多舒爽了。
　　“本来我还挺精神的，可自打上了你的车，我竟有点儿犯困了。”赵小天打着哈欠说。
　　“这就是科技带给人们的享受，只是过份的享受极容易使人沉醉不醒。”程勇也开了一罐冰镇饮料喝。
　　“身为法医的你，对科技还是很重视的嘛。”
　　“没办法，缺少了科技，我们的工作就做不下去了。”
　　“我理解。”赵小天畅然大笑，“轿车、摇滚、空调、微型冰箱、冰镇饮料，我真怕再呆它两个小时，就真的沉醉不醒喽。”说着，稍微活动活动胳膊。
　　“说吧，这次来，让我干点儿什么？”程勇晓得他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很简单。”
　　“你别用我的口头禅，我听着不习惯。”程勇嗔怪说。
　　“好吧，那就用我的方式告诉你——干你的老本行。”
　　“验尸？”程勇吃惊不已，“我说兄弟，你什么时候也摊上这种事了？”
　　“什么叫我‘摊上这种事了’了，真是的。不是我，是这里一个叫孟令军的老人，他的儿子、儿媳妇无缘无故死了。”
　　“哦，你想查他们确切的死因？”
　　“没那么多，就一个。老人的儿子尸体被埋在这里，儿媳妇的尸体我也不知道在哪儿。”
　　“好吧。”程勇虽然经常跟死人打交道，但他真的不希望在休息日里还要面对死人。就好像厨子整天给食客做菜，休息的时候最希望干的事就是吃别人做的菜是一个道理。
　　赵小天听得出其语气中夹杂的艰难，“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倒没有，我后备箱里放着工作服呢，随时都可以干。”
　　“那就好。”顿了一顿，赵小天又说，“其实我知道挺对不住你的，没事先跟你说清楚。”
　　“别说了，谁让我们是朋友呢。尸体在哪儿？”
　　“你开车，我告诉你。”
　　不大一会儿工夫，轿车停在老人的房屋附近，赵小天跟程勇双双下车。程勇四周一扫，不由感慨，“我说，这里真的有活人？”
　　“你这话说的，可是够狠的。”赵小天横了他一眼。
　　“好吧好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老人呢？快跟他说，我要检验他儿子的尸体。”
　　“我想老人现在应该是睡着了。”
　　“睡着了？喂，他不同意我怎么验尸呀。”程勇喊道，“我可跟你说，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种地方等着，就算我们是朋友也不行，这什么破地方呀。”
　　“放心，着什么急嘛，不让你等呀。”
　　“那你还不把老头弄醒。”
　　“弄醒？开什么玩笑，我特意让他睡着的。”
　　“什么意思？”
　　“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人从土里挖出来，没办法，我只好在他的早餐里加了些佐料。”
　　“喂，喂，你该不会是给他下药了吧？”
　　“啊，就是下药了，不下药又怎么能办事呢。”
　　“你说我狠，我看呐，你才是真狠。”
　　程勇撂下这句话，赶忙换上工作服，顺便取出赵小天特意嘱咐自己带来的两把铁锹。程勇无可奈何地看了赵小天一眼，叹道：“合着不仅得验尸，还得在验尸之前先挖坟。”
　　“谁让我们是朋友呢。”赵小天笑着说。
　　“别跟我提朋友，我现在最恨的就是朋友。”
　　两人相互漫骂间，一人一锹挖起了土坟。赵小天清楚地记着老人指点的儿子下葬的地方，由于这地方好些天没下雨了，地表异常之干涸，倒也使得挖掘的进程加快了不少，只是灰尘较大了些，不过这对于两个老爷们来说算不得什么。不出十五分钟，便依稀看到了一具尸体的轮廓。
　　“小心点！可别破坏了它。”
　　作为斫轮老手，程勇当然知道破坏尸体的严重性，更何况还是个有可能关系到命案的尸体，以致厉声命令赵小天不要再继续挖掘了，自己则将铁锹扔到一边，然后匍匐在地，用双手扒开尸体周围的浮土。
　　赵小天冷静地看着，觉得朋友这份工作还真是挺辛苦的，主要是尸体已经有些腐臭，站在远端的自己都闻到了那股刺鼻的味道，而他却在近距离地检查尸体，嘴上只是戴着一层口罩。
　　赵小天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打扰他，而他也没有再跟自己讲一句玩笑话，只管全神贯注地检查尸体。
　　良久，程勇站起身来，摘下口罩，对赵小天说，“兄弟，你的猜测很准。”
　　“果真是他杀？”赵小天并不吃惊。
　　“没错，他杀。虽然我还没有用仪器对他进行全方面的检查，但还是可以肯定他是被人杀死的，而非不慎被坠物所伤。”
　　“我看你最好还是对他进行一次全方面的检查，保证确凿无误。”
　　“你放心，我会的，我已经从他身上取了血样和一块皮肤。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既然帮忙，就一定要帮到底。”
　　“那真是谢谢了。”
　　“没什么，应该的。对了，我检查了他头部的伤口，的确是被重物所创，不过并非高空坠物所创，应该是钝器所创。”
　　“钝器？”
　　“没错，钝器，像铁棍、扳子、或是转头一类的东西。”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过，还是得麻烦你，把最全的尸检结果给我。”
　　“没问题。两天，最晚不超过两天，两天之后我再给你打电话。”
　　“好。”
　　程勇看了看面色凝重严肃的赵小天，说：“既然没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
　　“走？别呀，咱得把尸体埋了呀。”赵小天急道。
　　“你自己干吧，我可受不了了。我可跟你说，这家伙至少死了有一个礼拜了，要不也不可能味儿这么大。”
　　“好吧好吧，你走吧，这打扫战场的活儿还是我来吧。”赵小天无奈地看了程勇一眼，好像在说这哥们真不够意思。
　　“别这么看着我，别忘了，这事儿是你提出来的，所以也得你收场。另外，我提醒你，最好麻溜点儿，可别让人看到了，真到到那时候可就百口莫辩喽。”程勇笑着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顿了一顿，赵小天又说，“这地方别说人了，狗都不来。”
　　赵小天说完这话，心中郁闷，看着程勇驱车远走，浩叹一声，一锹一锹将尸体埋上，再夯实土壤，免得让老人看出破绽，起了疑心。
　　干完这活，赵小天周身大汗淋漓，心想自己在体力方面的确不如程勇，这家伙那一阵子不停不歇，竟然连滴汗珠都不曾渗出来，看样子适度的健身真的颇有益处。
　　赵小天回到老人的家，见老人仍在呼呼大睡，心下稍安，看来安眠药的药效还没消除。赵小天四下寻觅，八方闲逛，感触颇深，“我都奇了怪了，这老头一天到晚吃什么呢？”
　　一瞬间，赵小天真的迷茫了，难道这就是真正意义上贫苦百姓的生活？唯有挨饿才得以报神明之恩？等死，然后去见能够让自己转世投胎，做一个吃得饱、穿得好、睡得香，玩得痛快的有钱人？
　　赵小天从不信神，因为他深知神不能给他所需要的一切，而这一切只能靠自己去争取，无论用什么方法，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得到，世人对自己只会顶礼膜拜。在赵小天看来，宁可让人骂，也总比让人瞧不起强太多了。
　　赵小天孤坐于贫瘠的土地上，这里离尸体很近，但他却不怕，正像程勇说的那样，有时候尸体还是很温柔的，至少他只会吓唬你，却不会害你。
　　这时，天方正午，虽时有微风拂面，但仍感觉炎热。但赵小天却并不觉得热，甚至还感觉有些冷，冷到连脸上的汗水都不曾擦拭一下。
　　他之所以会冷，是因为他想得东西太多，尤其是老人的生活，他真的不晓得这种生活是否还有必要存在下去，在他看来倒还不如彻底失去算了，因为活着也同死了没什么区别。
　　原本他的心是善良的，但当遇到这件事之后，他的善心似乎已发生了动摇，而这种莫名的动摇正是由于冷血现状的推波助澜。没有人希望看到老人这般痛苦的场面，可一旦看到了，且无力救助，唯剩感慨喟叹时，老人的生活恐怕也戛然而止了。
　　赵小天很后悔，刚才就不应该让程勇走，而是要让他给老人看看病的。老人常说自己没多长时间活头了，不晓得这是否为实话，但在赵小天看来却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老人希望自己能够尽心尽力于官司，他则在痛苦中坚持，直到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此时的赵小天心中极其不好受，他更不希望将这种难过的心情带去给老人，以及现在岳父、岳母家中的妻子和小孟凡，现在的他需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这件事，但前提是要让老人有力气继续坚持。
　　于是，赵小天给程勇打去电话，叫他带回来两大包不宜坏掉的真空食品和水。程勇不好拒绝，只得买足东西按原路返回，然后将它们放在老人家中那张唯一的破桌子上。之后赵小天便跟着程勇一起离开了，因为他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了，他会感觉到压抑，莫名的压抑。
　　程勇在车上问了赵小天很多问题，可接二连三的提问都被赵小天的缄口不言给阻止了。没办法，程勇也深知他的脾气，便不再多嘴。
　　程勇看得出来，赵小天显得心事重重。
　　其实赵小天就是这种人，做任何事情都要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在事情没有最终完成之前，他总是会心神不宁，至少是心理上的表现，这也是他性格上的优势。就现在而论，第一件事他做到了——让老人维系生命，等待自己为他申冤。至于第二件事，则需要朋友的帮助——确定老人儿子的死因。
　　赵小天还想了很多，但那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