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来天外〔1〕

长篇历史小说

间岛

长川一夫 著

不知何朝何代何位不朽的诗人吟过这样一句不朽的诗——位卑未敢忘忧国！

—————作者题记

第一章 祸来天外〔1〕

奉天督署后院,是总督徐世昌的书房,名曰水竹斋。平常他喜欢在这里办理公务,看书习字,接待文武官吏等。
水竹斋古朴典雅,宽敞幽静,但光线并不好,深而幽暗。清一色的金丝楠木桌椅,黑亮照人,整个房间透出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氛。不过,这水竹斋倒有些名符其实。书案正中挂着郑板桥的《衙斋听竹图》,两侧挂着石竹条屏。书案左侧供着一盆瘦而繁的米竹。这是五年前,湖广总督张之洞得知他特别钟爱江南水乡的翠竹,于是在他进京觐见光绪皇帝时,便给时任巡警部尚书的徐世昌捎来这盆米竹盆景。他爱不释手,视为珍宝。去年他外任东三省总督之时,又把他的这盆心肝宝贝从北京带来奉天。这小生灵倒也没有辜负主人的一番心爱，一年四季青枝翠叶,节亮竿瘦,为水竹斋增色不少。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这位老人,便是东三省总督徐世昌。他身材不算太魁梧,相貌也不算太威严,整个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很安详、很温和的清瘦老头儿。然而,他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是清廷及北洋集团中颇有远见卓识的重臣。此时,他抱着一本《东三省政略》读了好一气,只觉双眼花乱,腰酸背痛,便放下书,用一种能握在掌心的紫砂壶凑着壶嘴斯文尔雅地慢慢呷。呷一口，存在嘴里“咕噜、咕噜”漱一下口，打嗝一般很响亮地咽下去；然后，再来一口。偶尔，他也抽点大烟，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烟色。都督大人眼见着是六十岁的人了，面庞上却没有多少皱纹,脑后那黑白相间的辫子似乎多多少少还有些生命的活力。近年来牙齿倒是脱落了几颗，布满细长黄须的嘴巴已有了些瘪缩的迹象，这益发加重了渗透整个面容的慈祥。心满意足的人，自然是心平气和。慈祥便在这心平气和中诞生了。然而这慈祥之中又渗透着几分威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好象他那两只时常眯缝着的眼睛,不但能传播阳光,也能发出电火似的。
少许,他踱到书案前,一时兴起,径自研墨习字。他十分崇尚东晋书圣王羲之的行书,而且能推陈出新,字势飘逸雄健且多变化,后来他竟然成为晚清的一位颇有名气的书法家。这时,他翻开名贴《新月》,便一笔一画地临摹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传来一阵急骤的电话铃声,徐世昌急忙抓起话筒：“哦,是金田呀,甚么事呀？！”
“有边防要务禀报督帅,”接收器里传来吉林巡抚朱家宝急促的声音:“近来呀,日本人蹿到吉省龙井一带,造谣惑众,说那里有个什么间岛,是韩国的领土,搅得越垦韩民惶惶不可终日。日人还不准韩民向我大清国纳税咧……”
“这日人实在可恶！”徐世昌握着话筒的手出了一层细汗。
朱家宝继续在电话里报告道:“禀督帅,日军数万在韩国钟城一带集结,似有北犯之意。”
徐世昌心头一紧:“金田呀,你可要密切注视日军动向,切不可大意失荆州啵！”
“喳！”
…… ……
徐世昌放下电话,从办公桌前站起来,习惯地在室内踱起步来。虽然书房内外寂静无声,可是他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走着走着,他陡然想起去年仲秋,吉林将军达桂在他离任之时,曾在督署密嘱于他:近些年来日本对我东北有领土野心,特别是伊藤博文任朝鲜统监之后,侵华野心膨胀,更加具体化。近几年,时有日本谍报人员潜入我延吉和夹皮沟一带活动,进行秘密结社,煽动韩民脱离大清,拒税抗税等等。密嘱他要十分注意日人的军事行动,不然,甲午之耻就在眼前！……他在室内急促地走动着,有时却又猝然打住,像那快速行驶的汽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似的;一会儿又迈开了沉重的步子,仿佛行走在泥沼之中,步履十分艰难,迈开一步之后,好一会才迈开一步……他就这么走着,踱着,踱着,走着,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猛地刹住脚步,转身朝候召室大声呼道:“阿贵！”
他的贴身警卫阿贵马上赶来:“督帅,您有何吩咐？”
“立刻传吴参议来见我！”
“喳！”
……
不多时,吴禄贞骑马而至。他身着新军将官服,意态轩昂,器宇不凡,在门外下马后,径自进了督署,沿着那朱红甬道,直奔徐世昌的书房。
吴禄贞,字绶卿,湖北云梦县人。出身于书香门第,是中国留日的第一期生。在日本士官学校时,与第二期学生满清贵族良弼交谊颇深,同时又与改良派首领粱启超也保持着友好关系。大约因为互相影响的缘故吧,最初,他只是赞同民主而不赞同反满。是一批批革命志士的热血擦亮了他的双眼,使他终于认清了欲实行民主,创建共和,就必须推翻腐朽的满清王朝。于是他在东京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兴中会。回国后,他在武昌新军中戏剧性地当上了学务处会办,营务处帮办,将弁学堂护军总教习,一时成为武汉三镇的风云人物。自此，他利用自己的合法身份,在武昌花园山李家花园创建了革命机关——花园山,秘密发展组织,扩充队伍,进行革命宣传。
1903年6月,黄兴从日本归国,第一站就到了花园山。他对吴禄贞在湖北所做的一切,非常钦佩！这年秋天,黄兴、宋教仁、陈天华等人在长沙建立起革命组织——华兴会,特邀吴禄贞前往共商大事。他欣然应邀,并向华兴会推荐孙中山先生及其政治主张,于是兴中会政纲的头两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也被纳入到华兴会的政治纲领之中。也为后来的两会合并成立中国同盟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就在华兴会长沙起义前夕,吴禄贞应良弼之邀,北上京城，到练兵处任职。然而,由于他是汉人,北上后铁良并未真正重用他,只给他授了个练兵处训练科马队监督。这是个虚职,不过是阅操和编写军事训练教材而己。1906年10月,他赴陕甘新等地考察,因抨击陕甘总督升允,而被扣留撤职。幸而在1906年6月,徐世昌被任命为东三省总督时,由于徐器重吴禄贞的精明能干,而且又是从日本士官学校学成归国的高才生,况且他手边又奇缺与日、韩交涉的外交及军事人才,所以,他奏请朝廷任命吴禄贞为军事参议，并随行到奉天任职。
……
吴禄贞紧随阿贵在甬道上疾行,一连拐了几道弯,猛然间,“水竹斋”三个朱红大字撞入他的眼帘。他知道这就是徐总督的书房了。他再仔细一看,见门口高悬一副金笺对联,曰:

读书好,做官好,人好便好
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吴禄贞正望着楹联犯神时,只见阿贵转过身来,笑道:“吴参议请稍候,待在下先去给总督大人通报一声。”
“好的。”
少许,徐世昌笑着迎至门口:“吴参议,请进,请进呀！”
吴拱手笑道:“鄙职给督帅请安。”
“免礼,免礼！”徐世昌笑道:“请坐。”
落座后,吴禄贞注视着书房正堂上悬挂着徐世昌亲手书写的《前出师表》。一手行书,飘逸雄健,且字势多变,如行云流水。吴禄贞笑道:“督帅不愧是我大清的书法大师,后生敬仰万分！”
“吴参议过誉了,”徐世昌连连摆手,笑道:“老夫只是随便涂鸦而已。”
“欣赏督帅的字，的确是一种享受。”吴绿贞笑着:“请督帅下赐墨宝,晚辈将不胜感激。”
“一定,一定,不过今天么……”徐世昌端起盖碗茶,轻轻品了一口,收住笑，正色道:“今天请吴参议来,是有重要国事相商。”
“哦……?”吴禄贞心头一紧:“请督帅明示。”
徐世昌沉下脸来,“刚才本督接到吉林朱巡抚的电话,他禀报日人对我东北早有领土野心,最近他们在我图们江附近一带制造出了个什么‘间岛’,进而又称之为‘一东亚之独立国’,说‘间岛’应归韩国所有。如今韩国已成为他们的殖民地、他们的保护国，说得白一点,‘间岛’就是归日本国所有了。又据吉强军侦知,日军在韩国的钟城一带陈兵数万,似有北犯之势。”
“哦?！”吴禄贞心头一紧,无不气愤地：“间岛伪说卑职在日本读书时就曾隐隐绰约约听说过,不过那时只限于民间而己,可最近奉天的大报小报都登了,已是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了！”
“伊藤博文野心很大,也颇有能耐。”徐世昌望着窗外,忧心忡忡地：“李中堂可说是吾大清三朝元老,朝廷的顶梁柱吧,可甲午海战失利后,伊藤博文指名要李中堂去日本马关谈判,作城下之盟。当时李中堂已是七十高龄的耄耋老人,却被伊藤博文当小孩子戏弄,气得李中堂几次吐血昏厥倒地。日俄战争以后,沙俄势力退至北满,日本在中国大陆的侵略势力一天天发展,野心更加膨胀。特别是日本把朝鲜变为殖民地、保护国后,伊藤博文又做了朝鲜的第一任统监,日本天皇又给他授了个公爵勋位,眼下他真是不可一世啊！他妄图以朝鲜作跳板,侵入东北,进而侵占吾整个大清……”
“是呀,”吴禄贞接过话头,“鄙职在日本求学时,时任日本贵族院议长的伊藤博文就致函天皇,希望去远东做驻中国的公使,专门研究中国问题。可见在他骨子里,对中国早已是垂涎三尺了。不久,做了日本首相后,伊氏就开始制定他的远东计划,即用武力征服整个东亚。”
“这还了得！”徐世昌把目光投到吴禄贞的脸上——其实他在北京任巡警部尚书时,就作了对付日本人的准备,他执意把吴禄贞从铁良那里挖过来。这时，他用征询的口吻问道：“东北三省乃大清立国之基业,如今朝廷特在此设行政省,意在加强防务。对日人之图谋,依你之见,我们应采取什么对策呀？”
“禀督帅,”吴禄贞成竹在胸地说：“筹边之道,贵在知边。延边一带,原为大清发祥之地,入关以后,定为封禁之地,因而此一带鲜为人知也。日人贸然提出所谓‘间岛’谬说，实亦欺我对边地情况知之甚少。故非掌握真凭实据无以正彼诞谬,更无以应付侵略之对策。派人深入延边,实地考察测量,实乃当务之急矣！”
“吴参议,言之有理。”徐世昌颇有同感,颔首道:“山川不习,不可以图胜算,本督马上奏明朝廷,请准予立办此事。吴参议,这调查边务之重任，就非你莫属了！”
吴禄贞正色道：“在下万死不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