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陈父万万不曾料到，女儿居然会为了这个孩子跟自己对峙，而且言语如此激烈，不觉甚为生气。“好，好，行，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管，我也管不了。不过呢，你不是说过嘛，大不了你带他走，你养活他。那好，你这就带他走，你长大了，也不需要我了。”说完这话，陈父不由得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哪怕此时茶水已凉，可他喝得也很是痛快。
　　陈曦微深知父亲的脾气，哪怕气急败坏，哪怕恼羞成怒，他都能保持温文尔雅的态度和气量。这么一来，陈曦微也确定父亲是真的生气了。
　　其实陈曦微也很纳闷，自己只不过是讲了两句气话而已，却并不想惹父亲生气，更何况父亲并没像普通人家的父母那样讲一大堆如何如何含辛茹苦养育自己，自己却还是做出了违忤他的伤心事，说了对他打击很大的叛逆的话。这一系列矫情的废话父亲从来不说，因为她知道父亲并不普通。
　　“您该不会是生我的气了吧？”陈曦微也不再装出一副大小姐的骄纵姿态，懒洋洋地倚着沙发。而是正襟危坐，整一副做错事的少女忐忑服软之貌，且万分歉然地瞧着父亲。
　　“没有。”陈父晓得她的肢体语言都是装出来的，用的次数多了，难免乏善可陈，也不恼怒，只是淡淡地回了句。
　　“您要是真的生气了，不妨发泄出来，打我一顿也行。”顿了顿，陈曦微接着说，“反正我都习惯了，也不怕再多挨顿打。”
　　“本来我就没想打你，你这么一说，我就更不好打你了。再说了，你都这么大了，我若还需打你以正‘三观’，那我这老师可实在无颜再做下去啦。”
　　“叫您说的，打我就是为了正我的‘三观’？”本来陈曦微听前面的话还真挺高兴的，知道这时候的父亲已然舍不得再对自己大动干戈了。可后面的话的确令陈曦微颇不舒服，故而追问。
　　“我是老师，更是父亲，教育你是我的责任。诚然，我也必须得虚心承认一点，你所谓正确的‘三观’，我也不是很清楚，或许你有你的想法，而且你的想法未见得就是错误的。”
　　陈曦微听父亲话里有话，稍加寻思，立时喜笑颜开，“敢情您赞同我收养他啦？这可真是太好啦。”
　　“喂，喂，不是赞同，而是同意。”陈父忙解释说。
　　“赞同跟同意是一个意思，没必要咬文嚼字吧，真是的。”
　　“不一样，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
　　“咳，行，行，赞同也好，同意也罢，只要您点头，这事就成功了。来，小孟凡，还不快谢过爷爷。”
　　陈曦微就是这样的人，不仅喜怒皆于色，而且喜怒皆于心，看她的表情也就看到了她的内心世界。
　　小孟凡闻言，亦是笑逐颜开，喜不胜收，连忙起身跑到陈父面前，恭恭敬敬就是三个躬，而且还都是大于九十度的深躬。并不停地说：“谢谢爷爷，谢谢爷爷……”也不知说了有多少遍。
　　“喂，我还没死呢，哪有你这种谢法的，看着真不舒服。”陈父冷冷地说，感觉深深三鞠躬很晦气。
　　小孟凡一愣，他也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做错了，难不成这个爷爷打从心眼里就不待见自己？想到这里，眼睛直瞟陈曦微，望她解释。
　　陈曦微冲小孟凡微微一笑，示意没事，不必吃心。随即向父亲数落说：“我说，您别总是拿您一贯的高标准严要求对付我儿子。我可告诉您，他现在还只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上过学。您呢，若是觉得他没文化、没教养，您有时间就多教教他便是了，别老是嫌弃呀，针对谁呢。”
　　“什么？你领养个孩子，然后还得我教他学习知识文化，那你干什么呀？”
　　“我？我当然得帮着小天处理他们家的事呀。”
　　“得了吧，你帮小天？我看还是算了吧，你会越帮越忙。”
　　“一边去！”陈曦微不由得嗔怪父亲一句，遂倒在沙发上养精蓄锐。
　　陈父晓得女儿平时白天一整日都不睡觉，而今却困倦难捱，想必是昨天没少为这小子的事操劳，心下甚慰，毕竟女儿在赵小天的带动下亦成熟了不少。
　　另外，陈父发觉这个自己已经承认的孙子也在不停打盹，忙轻声劝慰，“小子，困就睡觉吧，这么小的年纪可别总熬夜。”
　　小孟凡这还是头一次蒙爷爷关心，不禁感念非常，却又不便致谢，只是连连点头，遂倒在另一侧沙发扶手安然入梦。
　　良久，陈曦微已醒，小孟凡亦然。他们见两张单人沙发上都有人，其中一个是无所事事到靠品茗和读书打发时间的陈父，另外一个则是盥洗完毕，换上家常服饰的陈母。四十有五，皮肤白皙、保养高效、风韵犹存、光采依旧的陈母似乎快要把年轻貌美的女儿都给比下去了。
　　“哎哟，我妈就是漂亮，连我都觉得自愧不如了呢。”陈曦微既歆羡又不乏笑谑地说。
　　“去你的，臭丫头，少来打我的秋风！我用不着你夸奖，该收拾你的时候我还得收拾你。你说，这么大的事，你事先也不跟我通个气儿？你这丫头片子，现在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啦，大到连我都管不了啦，啊？”陈母双眸含怒，盯着女儿。
　　“我本想回来就告诉你们的，不然我也不能带他一起回来呀。谁成想您不在，老爸说您加班，去公司了，我就再没敢打搅您工作。是吧，老爸。”陈曦微说。
　　“啊，的确是这样。”陈父也说，倒并非刻意为女儿圆场，只是陈情直述。
　　“可你为什么不在回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呢？难道你的手机坏了？”陈母追问。
　　“怎么可能，我的手机怎么可能坏呢。”陈曦微说。
　　“那是没电了？”
　　“有电啊。”陈曦微忙从手提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确实有电，电量还剩百分之六十呢。
　　“既然手机没坏，也还有电，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先斩后奏？我可告诉你，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跟我耍这套把戏了。”陈母语气平和，但却十分严厉地说。
　　陈曦微不禁撇了撇嘴，敢情母亲要追究的是这个问题？那就好办了。忙解释说：“您先别生气，容我慢慢道来。”
　　“道什么来？用不着了，小天早就给我打过电话啦。”陈母说。
　　“小天给您打电话了？”
　　“是啊，跟我说得很清楚，不然我也不可能这么早就回来。”
　　“这混蛋，这不耽误妈您的工作嘛。”
　　“少避重就轻！我的工作早就完事了，不就是计算盈亏、制作工资表嘛，这些我都干了快三十年了，早就轻车熟路了。”
　　“我就说嘛，老妈又怎么可能会是因私废公的人呢。”说着，陈曦微对母亲献上赞许的微笑，很甜，甜如蜜。
　　可陈母却根本不吃这一套，横了女儿一眼，冷冷地说：“你这丫头能不能长点儿心，大事小情都得小天一手操办，你想累死我女婿呀。”
　　“喂，老妈，您可别忘了，我才是您亲生的呀，为什么您总是向着他呢。”陈曦微对待这个恐怕只有自家才会出现的怪现象一直耿耿于怀。
　　“并非我向着他，实在是他做得非常好。另外，我看得出来，他之所以这么做并无欺骗我们的意思，主要是因为他爱你，更爱我们这个家，毕竟他很早以前就没有家啦，所以他才懂得珍惜。”说到此处，不觉一哂，“可是这么一来，倒把你娇惯得不像样子了，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干，只管守在他身边。我说丫头，这样可不行，我可有经验，当好贤内助可不仅仅是陪着他，那样会让他瞧不起的。更重要的是得做好你能做的事，比方说……”
　　不待陈母把话讲完，陈曦微便不高兴了，脸上清晰地写着三个字——不耐烦。
　　“够了，我说妈，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怕我再这么不劳而获，迟早会失去小天，对吗？”
　　“但愿不会，但我不是害怕嘛。这么好的女婿，我上哪儿找去呀。”
　　“你这么一说我也得插一句，你妈说得没错，这小子我看将来定会有大出息。你这丫头可得好好把握，好好珍惜呀。”陈父也说。
　　“好了，好了，你们别再磨叨了，咱今天不谈关于小天的事，谈这小子的事。”说着，陈曦微指了指小孟凡。“另外，小天是我的，谁也抢不走，你们尽管放心好啦。”
　　“我且问你，你哪里来的自信呢？”陈父猛然发问。
　　“就是，就是，这也是我要问的。至于你嘛，只管回答我们的问题。”陈母也说。
　　“用不着回答，我就是相信他，或许这就是我的回答。好了，我们之间关于小天的话题就讲到这里，我们该好好谈谈这小子啦，既然小天都跟您说了，那您也表个态吧。”陈曦微冲母亲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母亲的话令陈曦微无言以对，她并不晓得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说，您的意思是指纵然您百般不愿，却也不得不因我俩的固执而妥协？”
　　陈母并未因女儿的曲解而气恼，只是说道：“哎呀，要不怎么说你这丫头不长心眼呢。”
　　“什么意思嘛，见面就说我傻，再这么说下去我就真的傻了。”陈曦微气鼓鼓地搔着头皮，好像昨日的风尘使得她头皮发痒似的。
　　“你呀……其实你并不了解我和你爸的心意，至少没有小天了解得深。”
　　“怎么讲？”
　　“小天知道我们的生活始终缺乏一些趣味，我们整天只忙着彼此的工作。为什么我们喜欢工作？你不知道，但小天却知道。我们之所以拼命工作不是为了钱，至少现阶段不是为了钱，说句不自量力的话，我和你爸，我俩还真就攒下了不少钱呢。”顿了一顿，又说，“你爸在你小的时候只是正常上下班，可一旦你长大了，认识了小天，你爸也会在学生放学之后逗留在学校，不厌其烦地批改学生的作业，并且准备明天的课程。我呢，一如既往做公司会计，无论巨细，我都会拼命去做，虽然这样会挣得多些，但根本原因你知道吗？你并不知道。”
　　陈母这一席话，令陈曦微一头雾水，或许正如母亲说的那样，自己还真就不了解老两口的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