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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十九)新老师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2-23 11:28:23      字数:6089

十九、新老师

这天晚上,刘晴光来家访,碰巧方本善一家人都在家,他们刚刚放下饭碗。
方本善夫妻早就知道,刘晴光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连校长都怕她几分,所以她一来,夫妻俩便警觉起来,猜想肯定有不好的事发生,不然何以晚上跑到这里来?方本善知道,学校里的校长曹峙岳刚刚被反过右倾,拔了白旗,说不定这女人是来整他这个书记的。但是他估计错了。
刘晴光并不带任何杀气,而是表现得和蔼可亲,很像个教师的样子。
宋氏夫妻急忙让她坐下。刘晴光愈是表现得这么温和,超出常规,夫妻俩越是忐忑不安,像有只小兔在心口窝里蹦跶。
“方云汉,”她笑眯眯地说,“你怎么不让老师吃饭呢?”
方云汉闷头不语。
“这东西连句话也不会说,孬包货,刘老师别见怪。”方本善说,那语气情态,全然不像书记跟一位小学教师说话,倒像跟一位权倾一方的上司说话。
“赖生,让老师吃饭。怎么不说话呢?这孩子太腼腆了,老实货!”宋氏站在一旁掩护道。
“都吃过了还让什么!”方云汉闷声闷气地冒出一句话来,弄得刘晴光很是尴尬,宋氏夫妻也下不来台,对着儿子直瞪眼。
“这东西太没礼貌!”方本善说,气得手指在抖动,捏在手里的烟袋跟着上下动弹,烟锅里的火也在昏暗的光线中跳上落下,像在写字。
刘晴光自觉无趣,便单刀直入地说:“我今晚来这里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追查。”她停顿了一下。在昏暗的灯光里,方云汉看见她眼里向外喷射着逼人的光焰。
方本善夫妻同时猛地抬起头,像被一根勒住脖子的无形的绳索猛提了一下,四只眼睛一齐盯住刘晴光那张可怕的嘴。宋氏与丈夫也警觉地向她望去,“追查”这个词,即使文盲也能掂出它的分量。
在用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牵住宋氏一家之后,刘晴光像审讯犯人似地说:
“方云汉,你前几天没到学校去劳动,到哪里去了?”
方云汉抬了抬眼睛,又耷拉下眼皮,不愿意回答。
周月英迎合刘晴光道:“快说,你这个该死的,趁我和你爸爸在工地上忙的空儿,又到哪里去了,做什么孽来?不说看我捶死你。”
自知抗不过去,方云汉便把那天到松山玩耍的事作了交代。
“你跟谁一块儿去的?”刘晴光又问。
“黄蔚。”
“去干什么的?”
“看景。”
“光看景吗?”
“嗯。”
“真的吗?要诚实。”
方云汉缄口不语了。他知道刘晴光恨于耿士老师,所以不想交代他们去看他的事。
“一个孩子家,又不是犯法,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要你这样逼?”宋氏说,几乎翻了脸。方世儒老头儿已经进了里间屋,坐在床沿上抽起烟来,听到外面孙子被逼问,不时地吭一声以表不满。
“四年级的学生,你不是三五岁的孩子了,我希望你守着你家里人如实地作个交代,有错就改嘛。”刘晴光道,口气有点缓和。
“对老师有什么可隐瞒的?快说!”周月英也催促道。
“说就说!”方云汉很不服气地说,“我和黄蔚没看见什么景,因为树都砍光了,就到山后村去看了看于老师。他正在石塘里干活。”
“他说什么来?”刘晴光追问道。
“他没说什么,只是叫我们回家好好学习。”
“别没有?”
“没有了。”
“你也许没想到吧,山后村对右派分子管制很严,马上派人把这情况通报了我们学校。他们觉悟很高,不像你那么糊涂,把右派当成好人。”刘晴光说。
“你这异怪种,”周月英颤着声音说,她被“右派”这两个字吓坏了,仿佛一跟这个词联系起来,他的儿子就得被枪毙,他全家也该斩一样,“怎么背着我们跟那样的反革命接触呢?你不要命了!”
方本善也吓得变了脸色。
“这不是一般的右派,是极右派,应该逮捕判刑的。共产党宽大他,叫他回家接受群众监督,他还是不老实,又散布一些攻击三面红旗、攻击大跃进的右倾言论。看来他是死心蹋地与人民为敌了。”刘晴光宣布于耿士的罪行道。
“他是好人!”方云汉突然大声说,接着大哭起来。
刘晴光不知如何是好。
宋氏急忙过去哄他。
方世儒也哼了一声,从里间屋走出来。
方本善猛地站起来,捋捋袖子,瞪起眼,口里骂着,要去打儿子。
周月英也跟着骂儿子,一面去门后找笤帚。
宋氏死命护住孙子,喊道:“你们要打就打我算了!”
方本善夫妻没有办法,慢慢地松了劲儿。刘晴光趁机站起来冷冷地说:“就这样,以后再处理吧。”转头出去了。
方本善夫妻把刘晴光送出大门,又送了一段路,叫她千万别跟小孩子执气,表示回家以后对赖生施以家法。刘晴光淡然地说:“那是你们的事了,跟我没有关系。”说完便大步回了学校。
方本善夫妻回家训了儿子一顿,便回了他们的房间。赖生依仗奶奶和爷爷的保护,根本没从这件事里面吸取教训,仍然很骄纵。
方本善夫妻估计,刘晴光一定不会就此罢休,便日日惕惕怵怵,怕有新的风波发生。
然而此后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一直到第二年暑假,方云汉也没再惹什么祸,也没听到刘晴光怎样处理云汉。方云汉好像懂点事了,比以前规矩多了。
过了暑假,新学期开始。
这一天,在方云汉的感觉中好像一切都重新开始似的,天刚亮,他就起床了。他来到河边,就着尚有昨日之余温的河水洗洗脸,又到林边走走,看看草地上那些可爱的露珠儿。一些红蜻蜓还老实地趴在草叶上,也许因为露重而未能起飞。他想听听鸟儿的鸣啭,可是树林里大都是刚发出的幼杨,鸟儿无处栖集。但总有几声喜鹊从空中传来。听别的小朋友说,因为平原树木已经伐光,鸟儿们大都跑到山林里去了,山里树多,伐不败。方云汉想起河里原来的那些高大的白杨被伐光,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可看一看欣欣向荣的幼林,精神又为之振作起来。他想象着这些树长高的样子。是的,一切都在成长,他的个子也长高了。
太阳那清柔的光芒洒在河面上,洒向那一片幼林,照得露珠儿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太阳也像很年轻的样子,红润润的,白嫩嫩的,老是对着他笑。
吃过早饭,方云汉背上书包——爷爷给他买的新书包,蓝色的,很大。是的,年龄大了,个子也高了,不能再老是背着原来那个紫红的小书包了,那是小女孩儿背的玩艺儿。奶奶还托人给他买了一个新褂子,也是蓝色的,布很薄,扣子像是玻璃制的,他穿着挺精神。原来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漂亮,今天居然也重视起穿戴来了,他自己对此也感到奇怪。另外,那是顶重要的,爷爷还给他买了一支金星牌钢笔,沉甸甸的,杆儿是黑色的,握在手里很带劲儿,不像原来那支花钢笔,难看死了,又不好用。
不知怎么的,今天方云汉老是想笑。他迈着大步从大街上走过,觉得街两边的人都在指指点点地说他的好话。
他走得很快,几乎带起风来。
来到家庙,见大门紧锁着,有几个同学徘徊在门口,不知怎么办。有一个干巴老头儿告诉他们,他们班已迁到金蝉寺去了。
一听这话,方云汉更乐了,哈,我们也提拔到总校里去,不再在这古旧潮湿的老屋里上课,也跟张德一样在大学校里学习了——噢,听说张德考中学走了,真的吗?那样的坏蛋也配上中学?我不服气,我一定要考上中学,以后还要上大学呢……
方云汉一边想,一边走,路上遇到好多同学。人们今天好像过年似的,一个个乐得张着口,见了他都热情地打招呼。他也主动跟他们说话。
到了总校,他随着一些同学来到西南角。这里是一排新盖的教室。嘿,一律是红砖红瓦;明亮的玻璃门窗,衬着门口的几棵小叶杨,美极了。可是一想到刘晴光老师那令人害怕的样子,那看不起人的表情,方云汉心里便升起了一块阴云。这两年,他是在毫无欢乐可言的环境里度过的,小小年纪,他不知挨过刘晴光多少次责罚,多少次冷嘲热讽,像一株幼苗,还没来得及长成,便遭到一次又一次的风摧雨折。好不容易,这株幼苗总算长高了,但是,如果再有什么狂风暴雨,说不定他还会枝折身残。想到这里,他真有些替自己担忧。怎么办?还得忍受下去,像张德这样的坏种都考上中学了,我能示弱吗?我什么都不怕,我要像小鹰子一样,顶着风雨往前飞,飞得老高老远,不管你刘老师对我怎么样,我都得像奶奶说的,做个争气的孩子。
他随着同学门进了新教室。
呵,黄蔚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啦。她穿着时新的浅色对襟红格子布褂子,扣子也是白色透明的。她的衣服对她的红脸蛋刚好是个衬托,真好看。小辫儿用绿玻璃丝捆着,这使她更精神了。再看,高捷也变了样儿,穿着洁白的红扣小褂儿,裤子却是黑的。她真怪,人家这么大的女孩子都穿红戴绿,她不,她非穿得这么素不可。她没扎小辫儿,只留着齐耳的短发。因为教室有三个大玻璃窗,光线比原教室亮了许多,高捷的前额更加明净了。真怪,她不穿花衣裳,也不涂胭脂抹粉,却那么好看;那个讨厌的陶秋花穿得花里胡哨的,天天打扮,照镜子,也叫人看着不舒服。再看,李晓军、方云水、尤小河也都变了样儿。只有王怀吉还是穿得破破烂烂,他家里可能太穷了。
方云汉找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下。见同学们交头接耳、喜气洋洋地议论着,他也忍不住跟他们啦起呱来。
“黄蔚,你假期里背了多少首诗?”他隔着几个同学,探着腰问道。
“那一本子都背下来了。”黄蔚骄傲地说,“你呢?”
“我才……没有你背的多。”方云汉自叹弗如地说。
“那么你肯定摸了不少鸟蛋。”黄蔚戏谑道。
“没有,一个也没摸。”
“反正你是个贪玩的孩子。”
高捷向方云汉望了一眼,使劲儿抿住嘴,生怕被方云汉发现她在笑他。
这时,教室里忽然静了下来,接着走进一个人来。那人昂首阔步地登上讲台,让人肃然起敬。方云汉看到,那人长方脸,白里透红的皮肤,浓眉毛,高鼻梁,嘴唇红润。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双带着笑却又很严肃的眼睛,叫人感到亲切而害怕,“难道换了班主任吗?”方云汉想,“这肯定是新班主任了。”他只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同学们,”那人说话了,口齿清晰,声音洪亮如钟,也很悦耳,“从今天起,我给你们当班主任,代语文课。我的名字叫陈琼。”他一面介绍,一面在刚漆过的黑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他的字写得工整而有力,“同学们欢迎我吗?”他又幽默地说。
台下齐喊“欢迎”,同时热烈地鼓起掌来。方云汉斜眼看看,手拍得最响的是黄蔚、方云水、李晓军等几个人。假女人张志苓伏在桌子上不抬头,像有病的样子。陶秋花像感冒发烧,脸红红的,眼睛也有些红。方云汉觉得畅快。“这回您俩再想那么香是没门了。”他在心里说,不由得露出喜悦之色。
接下来是重排座位。也算巧合,方云汉又跟黄蔚排到一桌上来了,而且在教室的正中间。“莫非老师有意这么安排的吧?那样说明老师早就了解我们两个人了,对我们有好感。”他猜测道。
排好座位后是打扫卫生、发书……半天的时间匆匆过去了。
下午正式上课。方云汉变得比以前认真多了。从此,他要彻底改掉自己好玩的毛病,老老实实地学习,洗掉原来形成的坏名声。
但是,放学之后,陈老师把他留下了,跟他一块儿留下的是黄蔚。起始方云汉心里咚咚跳,因为两年来被刘晴光整怕了,说不定刘老师把他和黄蔚的那些事都向陈老师说了,陈老师没上任就对他俩产生了坏印象,上任后首先盯住了他俩,准备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这样一想,方云汉着实有些害怕。
果然如此,陈琼老师带他俩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把脸板得紧紧的,脸色好像比在班上的时候还红。他叫他俩站在办公桌旁,他则坐在桌后的一把椅子上。他半天没说话,屋里的空气好像凝住了,肃静得很,桌上的小闹钟在滴答滴答地响,弄得人心烦。
终于陈琼老师开口了。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方云汉吗?”他问,口气生硬,还带着点讽刺意味。
方云汉心里一悸冷,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微微地抬了抬眼睛。“坏了,我真地要挨整了。”他想。
“我叫方云汉。”他低下头回答。
“你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黄蔚吗?”陈琼又问。
“黄蔚是我。”黄蔚坦然地回答。
“今天把你们俩叫来,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跟你们谈一谈。”陈琼老师语气缓和了些,但声音还是很洪亮。
二人低头不语。
“据有人反映,”陈琼老师说,“我们班有几个同学不太听老师的话。我想,你们可能就是其中的两个。”
“坏了,这个反映的肯定就是刘老师了,陈老师也真地听信了刘老师的话,把我们俩看成调皮捣蛋的坏学生了,我该怎么办呢?”方云汉想,心跳得厉害。他简直恨透了刘晴光。
“可是,”黄蔚沉不住气了,壮起胆子说,“陈老师,我觉得我没做什么坏事,可刘老师一当我们班的班主任就对我们有看法,她这完全是个人印象。至于去年抬砖时我扔掉两块砖那件事,她就更不应该带上成见。那时我们走了好几十里路,两个女孩子实在没有力气了,肩膀疼得厉害,没有办法,我才扔的。再说,也不光我和方云汉,路上扔砖的有的是。刘老师为这事在班里发动大鸣大放,反我们的右倾,我觉得她这是把小事弄大了,我很不理解。她又把这件事跟您说——我估计是她跟您说的——叫您继续整我们,作为一个老师,她就更不应该了。”黄蔚说话声音低沉,但因用的是普通话,语速慢,声调抑扬有致,所以陈琼听了个一清二楚。
黄蔚知道有点冒犯老师,但她是个服理不服压的孩子,她觉得不把心里话说出来会憋死的,现在既然已经宣泄出来,她只能硬着头皮听惊雷了。
谁知陈老师的声音忽然变小了,语气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你十几岁了,黄蔚?”他问道。
“十二了。”黄蔚答道。
陈琼吃惊地上下打量了一下黄蔚,那意思显然是说:“十二岁,个子这么高,说话像个大人。”
“好,黄蔚,有志不在年高,小小年纪,前途大大的。”陈琼赞扬和鼓励道,“听说你喜欢背诗,这很好。我今天叫你们来,只是跟你们随便谈谈,别没什么。”
由霹雳闪电一下子变得春风送暖,阳光灿烂,这使两个孩子感觉到好像一下子从噩梦中醒来似的,高兴极了。黄蔚抬起头来,她的脸刚才还像一朵为逃避严霜而收拢的花儿,此时这朵花已绽放开了。方云汉紧缩的心一下子舒展开了。刚才他还觉得坐在他面前的陈老师像个冰雕,凛然不可接近;此时他觉得陈老师是那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像温暖的火炉,他被老师融化了。于是他激动地说:
“老师,我……我也有不是的地方。”他差点哭起来。
“不能那么说,谁没有错误?死人还有错误呢,他埋在地里,占去了那么多良田,少打多少粮食?——不说笑话了。说句实在话,我早就对你们两个有所了解。方云汉,你是个故事大王对吗?这说明你很有想象力,只要努力学习,前途是很大的。”随着态度的变化,陈琼老师的语速也快了,声调也不那么生硬呆板了。在两个孩子的耳朵里,那是诗,是歌,是淙淙流淌的小河。
此次谈话不久,在一次班会上,陈琼老师宣布调整班委会,叫黄蔚任班长,李晓军任副班长,高捷任学习委员。方云汉也当了一个小组长。他这是头一次受到重用,感到心满意足。“哼,张德,你也睁开眼睛看一看,咱孬好也是个官儿了。”他想,蹦着跳着回到家,向奶奶报了喜。那天下午,一只喜鹊在他家屋后的栗树上喳喳地叫了好大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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