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3) 双刃剑之三

　　
　　世事不管如何变幻，光阴总之有条不紊，不知不觉间端阳又近。
　　都说无室不成家，没家难做人。不过“过犹不及”这句成语说得好，这家室若是多了，只怕更不容易做人。唐平之副主任就尝到了这个滋味。
　　下午李阳有事路过物资门市部，顺便给唐老师带来了一包朋友送他的山东大红枣。把它和在糯米里用长江沙滩上的芦箬包成的粽子煮熟后那种特有的香甜之味着实妙不可言。这端阳节将到，正是门悬菖蒲食粽时，李阳送来这一包红枣本是对老师、师母的一片心意，只是他不送的话倒还罢了，要送的话就该多送一点。如今送来这不尴不尬的一包却让老唐犯了难。
　　要说这大红枣应该带回石桥街让胡丽君开心开心，她除了“黑豇豆寒宅粥”最喜欢的就数“红枣子糯米粽”了。然而，李阳送来大红枣的时候钟春英就在门市部，虽说市面上红枣已经不算紧俏货，不过山东大红枣在此地就难觅踪影了。尽管小小一包山东大红枣算不上什么稀罕之物，可是一孔之见可窥全豹厚彼薄此有人心寒，他不能伤了已经把身心无怨无悔地交给了他的温柔体贴娇媚多情的钟春英那脆弱的心。唐副主任多了一个家，连小小一包山东大红枣都令他无尽烦恼，这如何是好？
　　左思右想，唐副主任最终决定一碗水再么难端也要端平。便丢下手头的事，去看看有没有大一点的红枣卖。唐副主任买了两斤颗粒大一点的普通红枣，进了办公室将两种红枣合二为一拌和拌和，又一分为二包得有模有样。看看自己的杰作，唐副主任不禁有了几分得意：平衡做到妙处，对立的也能统一，这就叫“平分秋色”。下班后唐副主任按照习惯先进了宿舍，直等到天色渐暗，唐副主任这才出门往东而行，两个拐弯过后唐副主任在一家宅门前停住了脚步四下看——近处并没有需要避开的人等，便上前开了锁推门直入，进去后那门又紧紧地关上了……
　　唐副主任熟门熟路顺顺溜溜，却不曾料到背后不太远处跟了个钉梢的。这钉梢的来到这宅门前沉思了一会终于拍响了宅门。只听门内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问道：“哪一位？”随着声音，门里的人毫无戒备地拉开了一条门缝，说时迟，那时快，钉梢者不等开门人反应过来用尽全力硬生生整个人一下子挤了进去，一个箭步冲进屋内一声怒斥：“唐平之——你好风流快活！”灯光下，那钉梢者柳叶眉鬓前倒竖，鹅蛋脸粉面含霜——不是胡丽君又是谁？
　　有道是，雪泥鸿爪藏头露尾，蛛丝马迹欲盖弥彰——唐平之的种种不正常，怎可能糊弄得过冰雪聪明的胡丽君？她终于忍耐不下去了！当她“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正吃着赤豆汤的唐平之的面前，话才子的功夫恰似棉花堆上跳芭蕾——全无着力处！“你……我……她……”唐平之勉里勉强挤出了三个字，便张口结舌得像在上映无声电影。
　　万万没有料到唐平之居然胆大到玩起了“借屋藏娇”的把戏，全不念自己寒舍苦熬含辛茹苦替他老唐家奉老养小，而如今却把二十多年夫妻情义当成儿戏，山盟海誓看作肥皂泡……胡丽君恨不得天上立时掉下颗炸弹来，把这个肮脏的地方肮脏的人连同自己一起化为灰烬！好在她的理智尚未完全丧失，极愤极恨极悲极哀过后，看看变得猥猥琐琐的唐平之，再看看战战兢兢的“藏娇女”……此地是何处？此女是何人？一时里不便造次。反正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不怕没有理论处！便鄙夷地朝唐平之“呸！你这个混蛋”！斥骂过后愤愤而去。
　　胡丽君不请自到令唐平之胆战心惊，胡丽君不辞而别却更让唐平之魂飞魄丧！他深知胡丽君性烈如火敢作敢为，她这种样子离去只要有一点“豁出去”或者“想不开”，其后果只怕他唐平之今生今世都无力承受！他眼看大事不妙，哪里还敢多想更不敢耽搁，正欲出门追上前去，却又见钟春英面容戚戚愁泪盈盈，活生生“梨花一枝春带雨”，看得他一阵心疼！走近去柔声悄语道：“别担心，我会得把事情摆平了的，你好好在家。”说着，狠狠心且先丢开这一头的柔情似水，追赶那一头的性烈如火去了。善哉，善哉！如此的“水深火热”怎样才是个头？
　　唐平之不过几个箭步就追上了胡丽君，期期艾艾道：“丽、丽君，你、你跟我到、到宿舍……去，听我给你解、解释，好不好？”
　　可是胡丽君却并不打算理睬他，只是加快脚步。其实她脑袋和胸膛都是空空的——漫无目的，不知去向何方！
　　唐平之见不是个头，早在二十来年前他就曾经尝试过胡丽君不对话方针的无奈，要不是祝志平出谋划策，“锣槌”姨妈冲锋陷阵，他老唐家只怕早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哪得来今日这甜甜美美欣欣向荣？如今胡丽君故态复萌，唐平之若不能扭转僵局，事态将越发的严重了！
　　有道是情急生智事急从权，唐平之一看近处四下无人，急行几步拦住胡丽君去路，“扑”的一声跪倒尘埃！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只要能换得胡丽君金口开，以金换金还不算蚀本。再说二十来年前省了的那一跪，想想胡丽君那么多的付出，那一跪本不该省的。没料到那一跪最终还是换成了这一跪，而且是当街下跪。有句俗话叫做：“赚钱朝前算，蚀本往后算！”权当二十来年的利息吧。好个唐副主任，不但跪倒在胡丽君面前，双手还紧紧抱住胡丽君的大腿并苦苦哀求道：“丽君，求求你了！你就跟我到宿舍里去吧！我真的有话要对你解释……我求求你了！”
　　“起来起来，快松手！耍个甚的无赖？叫人看着像甚的样子！”胡丽君口气并不友善，不过她这金口一开防线便不再固若金汤了。唐平之乘虚而入道：“看着就看着，要是你不肯听我解释清楚，我一样没法做人！你不答应跟我去宿舍，我就是跪到明年都不松手！”唐平之觉得无赖就无赖，总之要比无奈强。脸皮一贱，话语流利多了。
　　纠缠不清处，路灯光亮里有人愈来愈近，胡丽君可不愿当众出这种洋相！情急间一时里又脱不开身，恨恨道：“我前世里欠下你姓唐的多少债，要今世里一笔又一笔这样子来还？快松手！去就去，还怕你吃了我不成！”唐平之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可是就在县城工作，这样子的狼狈相若是遇见个把熟人的话，这台可就坍大了！赶紧双手上移一借力便立直了身子，还想顺势挽住胡丽君的胳膊，可是胡丽君岂肯领他这个情？一甩手正色道：“你给我放规矩点！”弄得行近了的路人狐疑地直盯着他俩看，唐平之哪里还敢造次？只好前头领路……
　　进了宿舍，唐平之先不急着解释什么，却赶紧点燃冷落已久的煤油炉道：“我来烧点黑豇豆寒宅粥，水瓶里都是开水，我去帮你兑好了你先洗个澡，粥也差不多好吃了！我再去买点好酱菜来，饿过了你又要头昏的。”
　　“你少来这套！废话少说，有屁快放！你把我当三岁小人玩哇？”胡丽君一语戳破唐平之心机——试想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脱光了身子“芙蓉出水”，最急需解释的只怕不是语言而是行动了！胡丽君又冷又碎的心哪还容得下这般虚伪的浪漫，“你要是再玩花样，可不要怪我闹个天翻地覆！”
　　唐平之一看再玩下去真个不可收拾了，便将如何巧遇钟春英，得如她是大仇人何韶的妻子后如何心生报复之念，又如何借出差之机勾搭上手并挑唆得她跟何韶离了婚，自己又如何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他确有悔意道：“我晓得自己错了，早晓得会得弄成这样，这个仇不报也罢！我确确实实对不起你，丽君呀，我求求你，求你能原谅我，给我个改过的机会。”
　　“要报仇，甚的办法不能用？这样子的龌龊法——你跟那个女人鬼混完了，再回去污糟我？你说恶心不恶心？”胡丽君怎么也不曾想到这件事情竟然曲折得像段戏文，“你就是说到天上去，我也不会原谅你！”
　　“你这样子说就对我太不公平了。”唐平之没有料到自己如此的解释认错请求原谅要求改过，胡丽君依然不给回旋的余地，这要是在一年之前倒也罢了！可是今非昔比，唐平之一时性急不觉有些口不择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当初和那个杀猪的不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唐平之只想为自己开脱，却不知找的理由戳着了胡丽君的死穴，一眼看去，只见她触电般浑身抽搐颤抖，脸色似一下子放干了血那样一片惨白，唐平之这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把胡丽君伤得更深了！正后悔不迭，恨不得连抽自己十七八个大耳光时，却见胡丽君已恢复了常态，平静得似乎异常地说道：“好！说得真好！谢谢你提醒了我，我明白了！”其实她一开头听了唐平之的解释后，嘴上虽未放松心里却多少有了点软化，这也是她的性格使然，倘若唐平之再花点水磨功夫逗得她顺了那一口气，说不定浑身汗污又酷爱清洁的胡丽君真会来一出“贵妃入浴”，再吃上两碗黑豇豆寒宅粥就能一场“春风化雨”重现“天地同春”了！可唐平之千不该万不该一时性急直捣胡丽君“死穴”，胡丽君生性豪爽洒脱，从不计较别人在她背后如何评论，却绝不容忍任何人将她当面折辱！她对和“镇关西”的那段缘分一直觉得合情合理无愧无疚，更是一掬永不消逝的伤情水……正所谓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他唐平之确实万万不该回马一枪扎入胡丽君心窝里头最痛处，直扎得她痛入肺腑，肚肠寸断，生不如死，死去活来……都说死过一回再活转来的人便什么都不在乎了，胡丽君刚才那一痛虽不至于踏上“奈何桥”，却也算看见鬼门关！待她一个圈子兜转回来，连她自己都吃惊自己竟然平和得如同一池春水。她对唐平之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淡淡道：“我本来只不过是你老唐家的一个长工，没有多少油水可榨了理所当然应该退场，再不识相总不成得等主人来下逐客令……”
　　胡丽君的“退场说”意味着什么唐平之怎么会得不清楚？恨不得再一次跪在胡丽君面前，百般认错道：“不不不，我是高烧热昏昏了头，没轻没重说胡话！丽君呀丽君，我真的不是有心伤害你，总之千错万错我的错，只求你不要往心里去，要打要罚我保证没怨言。看在你我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原谅我这一回，我保证往后再也不敢了！”
　　胡丽君似乎从来都不曾这么客气过：“哪里哪里，唐主任您言重了！您如今可是个当官的，怎的说得上您的错？再说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戏——爹也假，娘也假，子也假，女也假，夫妻更是镜中花。而你所说的‘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那叫云头上造住宅——家（假）到天上去了！您唐主任这样子的玲珑剔透，不会不晓得那一年我办的离婚手续还在！这么些年谁又曾提过复婚？所以你我并不是合法的夫妻，更谈不上甚吗里个‘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既然大家都是自由人，想怎样玩就怎样玩，该怎样玩就怎样玩，您没必要自责，更不必口口声声道歉认错。从今往后我们就只当从来也没有认识过，不会有人破坏您的美满生活幸福前程。我希望别人也不要打扰我平淡自在的生活。我现在很轻松很开心！不过有句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我出了这个门，如果您还跟着我或者去石桥街跟我纠缠不清的话，有甚的后果您应该清楚！”把话说完后，胡丽君似乎很轻松地开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唐平之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想阻拦还又怕螳臂挡车——胡丽君果敢刚烈说到做到的性格他岂会不知？只有眼睁睁地呆若木鸡，听着渐去渐远的脚步声不由得哀叹一声软瘫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