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得计撤皇粮 -
作品名称:慈禧御封王三盛 作者:三宽居士 发布时间:2016-07-06 02:15:45 字数:5916
两河口工地上,只剩下王应魁夫妻俩和殷老汉三个人。整个坪坝上,显得是那么空旷、寂静。基槽开挖翻出的新土,和起棺挪椁翻出的旧泥,多有散落的亡人遗骨的碎碴残片。后半夜,一袭乌云罩上两河口,遮掩了正月十五上元夜的皎洁月光。碎骨断碴.却似耐不住深夜的寂寞,一时间,闪闪烁烁,放起磷光,跳跃着,旋转着,使这块地面上摇曳出阴森森的光彩。
殷老汉因是看场,在宅基中央支了一个小小茅蓬,打了个地铺。人老瞌睡少,要看场要负责.就是想睡,也不能睡,就大睁着眼睛,看着那“鬼火”点点,直朝小茅蓬跳跃、腾挪。殷老汉嘴上念叨着“不怕”,却直管朝被下出溜,被子捂住了头,留下—道缝隙,瞅着露出的腿脚。忽然,一点鬼火就摇曳在他的脚尖上,吓得殷老汉双腿一弹跳,心里一抽搐,拉动腹肠,就感到内急;越怕,却偏生要拉屎。只得麻起胆子,硬着头皮,挪步出了茅蓬.先忍着内急,点燃了一堆柴火壮胆儿,才颤颤微微拉了起来。
大棚房里的架子床上,王应魁翁玉莲两口子睡在一头,瞅见那点点鬼火,也只有一个法子,你搂我,我搂你,越搂越紧,可翁玉莲还是怕得慌。王应魁虽然也怕,毕竟是男子汉,还得顾及翁玉莲,只有用被子罩住自己,自己整个人就罩住了翁玉莲。这样,翁玉莲倒怕得松火一些,可又担心王应魁压得太紧,生怕压坏了腹中胎儿,两口子索性就坐起来拉话。看见殷老汉燃起了柴火,怕得就松火一些,王应魁说:“莫怕,莫怕,人家殷大叔还在外边呢。我俩还是来商量我们的大生意,别让殷大叔看笑话。”
一提到大生意,翁玉莲果真就不怕了,搭上腔:“你又想出了啥门道了?”
“哈哈,我由你肚里的童子,想到了南山满坡的桐籽:”王应魁说,“我估摸着,襄、郧两府的食盐问题解决了,今年的桐油价格一定会走俏。”
“那,到今年秋后收桐籽时,我们像去年截盐一样,从半中腰给截了不就妥了?”翁玉莲在回味着盐招儿的成功。
“那不行,一个新点子只能用一回,你不是晓得别人在用你的方法了么。”王应魁说,“你明天早晨就回南坝,贴出告示,向山民们预放收购桐籽的银两———今年桐籽、桐油才会稳当。别人想学这一招,恐怕能拿出大笔现银的商户不多。”
“先把给人家银钱,稳当个屁。”翁玉莲说,“到时候只怕是放屁使手捉,抓个空,抓个臭啊。”,
“嗨,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王应魁说,“春荒头上,山里农户谁不缺钱用?你回去把银钱一放,人家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山里的人特厚道,收了十颗桐籽,不会只交给你九颗半——这也像去武汉二口订货一样嘛…”
其实,王应魁这一着叫“期货”生意,但那时还没有“期货”这个词。有个词,是“粜”字,有诗为证,“五月粜新谷”,讲的就是农民因生计所迫,五月就预卖了八月的稻谷。王应魁这是有意引导山民正月里把秋后桐籽先卖了,与人方便,与己更方便。夫妻二人拉着生意经,听得远处人户的鸡子叫了,知是阳气正在上升,阴气正在消退,纵有那冤鬼怨魂,也都得藏形匿迹。两口子才放心入睡了。
这一夜,与两河口寂静中的鬼气森森相反的,是田家坝南北二坝两处街面上的热闹和人声鼎沸。前半夜,北坝街上的青龙,南坝街上的火龙,在堵河南北二岸各自玩耍。青龙、火龙,都是“滚龙”(亦称懒龙),玩耍起来,以舞龙人的臂挥,腕绕,相互默契配合滚动为主,当然也有戏珠呀,缠柱呀,抢滩呀,飞天呀等妙活儿绝活儿。
看那脚盆大的鼓,筛了大的锣,“咚咚哐哐”地紧催,如堵河滔滔轰然作响。舞龙人呼喊着“要花子哟——”便有那青砖头挖眼,竹蔸子掏空,老牛角倒用——填充起硫磺、芒硝、火药、麻秆炭末、和砸成颗粒状的碎铧铁碎锅铁“花器”、“花具”,点燃引线,便专朝舞龙人身上喷射,迸发出滚烫炙热的五彩焰花,灼烫得舞龙人直管蹦,直管跳,那龙才越发戏耍出多姿和美妙。.
趁焰花喷礴出缤纷、绚丽,说说南北二坝两条龙。北坝,靠北方,按天干地支五行分,属北方壬癸水,所以北坝玩的是水龙。水色,属青,故称青龙;南坝,倚南方,按天干地支五行分,属南方丙丁火,所以南坝玩火龙。两龙在南北两岸两街上各自单耍,按八卦而论,玩的是“火水未济”,论兆头,并不吉利。但北坝曾是古庸国的都城,是老街,玩龙人就有些生来的“拿大”,从不过南坝去会合照面以形成八卦中的“水火既济”,只等南坝街舞龙人主动过北坝来。
这个正月十五的后半夜,南坝街的火龙重新在龙腹里一节一节换过了桐油棉线灯亮稔子,从西街头高岸阶坎拽出于一道纯赤色的“虹”,大锣大鼓扯着长板,散眼,让火龙奔下河滩渡口,上了船跳板,在船的前舱里,盘成一只硕大的“灯笼”;这灯笼,又象一个彤红的太阳,随着船浆的荡划,投影于清冽冽的堵河水面,叠映着紧跟船儿行进的水中月亮。
北坝的渡口,是在街中段的百级石阶下,南坝的火龙拢了北坝渡口石阶,龙头纵下船头,悠扯出船上的按一年十二月做成的十二节身子,正要昂首翘尾进入北坝街中,与青龙会合劲舞,形成“水火既济”之卦,以兆南北两岸两坝新年的吉祥;不料,今年青龙闻讯儿,飞奔而来,并不是迎、火龙,却以青龙为障,阻挡在石阶之上。青龙后的看龙人也潮涌般围拢,把一个街口围得水泄不通。而南坝街的人还在一群群荡着船儿过北坝来,霎时把渡口也堵得严严实实,把条火龙堵得进退不得。
南坝人要进北坝街的理由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年年两岸两坝的龙要会合、照面,图个两坝两街人的吉祥如意。
北坝人不让南坝人进入的理由是,你们还讲球个啥祖宗规矩?去年子整个盐的利市生意,让你们南坝人给掐得好毒!
这就说到翁五莲“掐盐”的事了,其实她那一手后来叫作抢抓商机,只垄断了十天半月的南山盐运,赚了钱就撒手了。一家子做了“掐盐”的事,北坝人就怨恨起整个南坝的人,连玩儿龙也不让进街了。
双方就那么各举着龙,僵持着,都不愿打退堂鼓,两条龙,成了两条死气蔫蔫的虫。就没人出面来收这个场。
南北双方一直僵持到大天亮,却见翁玉莲从北坝西南头儿杨泗庙进了街。她,见到街面上不是双龙会的热闹场景儿,却是双龙怨的尴尬,问过情由,知是病根出在自家身上,生怕从此大伤了两坝人的和气,就挤上阶坎岸头,说出一番蛮见效果的话来:“两坝两街人户,自古通亲结戚,礼尚往来,火龙青龙相会,一为避邪禳灾,二为大伙儿新春佳节玩得愉快,不合我翁玉莲去年抢了一水盐路上的生意,现在回想,多有不该。我当着两坝众位父老乡亲认个错儿——两龙两套班子人马一夜的辛苦钱,我出了。人平白银二两,马上过河兑现——”
坎上坎下南北二坝的龙和人,打了一声“啊啊嗨”,立即就骚动起来。南坝的火龙先自退下,上船返回;北坝的青龙,也嘻嘻哈哈腾下阶坎,上了船,尾随火龙,向南坝而去。于是,两龙自然和解,跃进南坝街,在魏八爷和王应魁店前搅和着滚动,戏耍起来。
此刻,翁玉莲进屋红封了二两一份儿二两一份的白银,合计一百两,并拢两个五十份,装进两只斗,提溜出去,放在两条龙头下。两龙见斗装封银,忽地矮下身来,坐地围拢仰头滚动着欢势,舞龙人就势各取一份,余下的推向了两套锣鼓班子。两龙劲舞了一个时辰,才歇下作罢。
看来,钱真是个好东西。财喜,财喜,见财都喜。
翁玉莲却顾不上观看龙的热闹,放了封银斗,转身进屋,磨墨挥毫,写着放银预收今秋桐籽的告示,装订领银人地址、姓名,预约可交几多桐籽的名册。
待双龙舞罢,一张大红告示就贴了出来。便有四乡八下连夜前来看龙的人,在翁玉莲店前排起了长龙,领取预购桐籽的银两,领取南山开天辟地以来的新鲜。
令北坝跟来看双龙会的商人,望着告示,望着排成的人龙兴叹,自叹弗如.弗如也!
正月十六,自古遗有乡间习俗,男男女女都要出门“游百病”。自那放银预收桐籽的新闻插翅样传开,整个南山人都游到了南坝街,领到白花花的银两,当即就可做今年的长计划、短安排,减了手头拮据之苦,真个是百病消除。
却说翁玉莲把正月十六一天放假给放到了头。正月十七,王应魁请的工匠也该到两河口工地上去了。
可是,正月十七一天过完,还是不见一个工匠的影子朝工地晃来。
王应魁心里犯着嘀咕,不知是啥蹊跷,是招待不周?说不上;是对掌线师傅礼数不到?也说不上。只有等明日一早,看看有没有人来再说。
不料,正月十八又过了半日,还是没有工匠照面。
王应魁煞了急,就转悠出工地去打探究竟,原来是郧阳知府沈布庆,因自己无力催缴所属各县的岁例皇粮,上疏朝庭派员助威;朝庭委派了粮道官吴良星前来督缴皇粮。正月半间,万象更新,春和景明,沈布庆极力撺缀吴良星进深山,观风景,实为自己壮脸面声威催皇粮。
春荒头上青黄不接,年过了,节过了,山民们开始紧口缩食,还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哪有余粮交皇粮?所以那些工匠们在各自家里想办法打主意。拔不动脚去王应魁的工地。
王应魁得了这个消息,为了让丁匠们好安心尽快来给他建房,眉头—皱,计上心来,但不知成功的把握大不大。便去找木工总掌线师傅杨利福商量。
杨利福一听王应魁的说道,认为不妨一试。就在各村院召集众人,砍倒一棵粗壮的栌木树,锯的锯,锛的锛,刨的刨,忙得不亦乐乎。
栌木树,皮浅黄,扒开皮,是通体的深黄。不到两个时辰,就锛剁刨削打磨出一根粗大的黄色房梁来。备用——想撞一撞皇粮的索命关口。
那一日,王应魁打探得几艘大官船由汉江转入堵河,沈布庆陪伴着吴良心在竹山城饮酒狎妓快活了一个晚上,由人拉纤逆水而上,向田家坝威威赫赫而来。本来要赶在北坝街小衙门吃午饭,偏偏快拢北坝街时有一急流浅水滩,纤夫们脚蹬石头手扒砂,蹶起屁股朝前拉,嗨呀声震得山鸣谷应,动一动,那船也只前进得一尺半寸。
可巧,这时一根粗大的黄梁从上游顺水滚动撞来,直逼眺望山景的吴良星的船头。危急时刻,惊得吴良星大呼小叫。吓得沈布庆冷汗直冒。有损朝庭命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正当沈布庆无计可施之际,两边河滩上二三十名青壮汉子“扑扑嗵嗵”跳人浅滩水中,众人合力截住了黄梁,用绳羁,用杠穿,“吭唷吭唷”做着样子要朝开抬,可一拨汉子腰身屁股闪来拧去,就是不见抬得离身,只是稳在船头。
吴良星急了,对沈布庆说:“沈知府,快快命这些山野村夫把黄梁撤下!”
沈布庆便狐假虎威,站在船头指手划脚嚷嚷道:“快把黄梁撤下!”
这时,王应魁连鞋袜也未脱,扑腾腾跑向船头,对沈布庆说:“知府大人,谁个有吃雷的胆量敢将本地皇粮撒下?谁敢把皇粮撤下?”
吴良星恼怒地对王应魁吼道:“你是何人?敢阻当本官撤黄梁,敢莫是要讨打?!”
王应魁极认真极严肃地说:“既是大老爷之命要撤皇粮,山野小民谁敢抗命不撤皇粮?只是想叩请大老爷留个字据,小的们立即就撤皇粮。”
“来呀,纸笔伺候——”情急恼怒之中,吴良星气咻咻道,“本官就亲笔写下撤你竹山地面的黄粱。看谁吃了豹子胆敢抗命不遵!”
手下人将文房四宝呈上,吴良星忽然下意识里有了警觉,莫不是山野小民耍雕虫小技,借本大老爷的口风撤黄梁而撤皇粮呢?便诡诘地一笑,提笔写道:“黄梁非皇粮皇粮非黄梁不是撤黄梁而是撤皇粮”——明显是后半句写搅和了,只顾念顺了口,浑然不觉已铸成大错,还专门押上了官印,对王应魁道:“喏,本官就给你个凭据,快撤黄梁!”
王应魁接过吴良星的官样文书一瞧,正中下怀。对水中的众汉于给了个眼色,格外强调地嚷嚷:“青天大老爷有命,撤皇粮罗。”
水中汉于腿杆骨也正寒冻得受不住,发声喊:好哇,撤皇粮罗!撤皇粮罗——”抽杠卸绳,把黄梁顺直,合力朝前一推。黄梁顺水顺力冲撞而下。众人扑扑腾腾走出水,走向干沙滩。这阵儿腿虽冷,但心眼儿里暖和快活。
官船由纤夫们猛拉一阵儿,进入深水,横渡靠岸,沈布庆陪着吴良星步人岸阶,进了北坝街,自去寻欢作乐。-
这一头,王应魁找到石匠掌线师傅卓方元如此这般的交代了一番。卓方元赶紧磨制了一块好石板,把吴良星写的那几句话贴上石板,墨笔过印,留下字迹轮廊。半天工夫,就把那几句话慢凿细刻了出来,凿刻得原模原样,毫厘不差,维妙维肖。
王应魁适时命人送来宣纸、墨粉;拓印出数千张吴良星的字迹和官印图影,分送到各家庄户当家人的手里。
沈布庆和吴良星待衙役人等在北坝街吃饱了酒肉放了屁,泄了欲火狎足了妓,由县令沈布庆召集乡约里正训示,立命五日内催齐南山皇粮既定数额。否则,就动杀戒,毫不客气!
乡约、里正们自是唯唯喏喏,连滚带爬,猴急地翻山架岭,走村串户催皇粮,不料各家各户都拿出了钦命粮道官吴良星的拓影手迹:“黄梁非皇粮皇粮非黄粮不是撤黄粱而是撤皇粮”。乡约、里正们一见,嘴里嘟嚷道:“吴大人分明有手谕撤皇粮,还叫我们来催个啥皇粮,这不是把我们当猴要么?”
五日限期已到,却不见有一船或是一挑粮食来田家坝码头聚集,只有乡约、里正们拿着石刻拓印的吴良星手谕复命。
吴良星接过石刻拓印一看,分明是自己的手迹无误。误的是把黄梁与皇粮搞混淆了搞搅和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牙齿咬得格嚓嚓响!心说,我吴某人大江大海该闯荡了几多年,不曾料到在深山乡野竟中了一介小民的圈套!实在羞辱了本官。可又发作不得,谁叫自己酿成了笔误呢?也翻悔不得,一言即出,不晓得刁民们镂刻拓印子多少张。这才叫作不怕你县官、府官、粮道官,人无笼头纸笔拴。一旦张扬开来,传到万岁爷耳里目里,分明是错在本官,错不在刁民百姓。擅自下谕撤皇粮,是活该杀头掉脑袋的死罪,一时急得落落转,倒没了主张。
钱唯图、沈布庆一见吴良星急如热锅蚂蚁,却不知那拓影上写了些什么。试摸着从吴良星手上接过一看,方才明白内中蹊跷,竟也惊得膛目结舌!这个事儿可是骑在老虎背上了,闹大了吴良星掉脑壳,当事的知府、知县怎脱得了干系?于是,三位大老爷都如推磨驴一样转悠了起来。只是没戴“驴蒙眼”。尤其是知县钱唯图吓懵了眼。
转着转着,沈布庆把大腿一拍,自语道:“呃嗨,有了!”
吴良星问:“什么有了?沈知府有何高见?”
沈布庆把嘴撮成鸡屁眼状,对着吴良星的耳朵窟眼儿说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来。
吴良星见沈布庆有了主意,如歪脖鸡般偏着脑壳听沈布庆咕哝。
只听沈布庆说:“吴大人,此事卑职与钱县令都有脱不了的干系,还望大人恕罪。不过,事已至此,依卑职之见,不如将错就错——由钱县令与卑职具文据实上奏朝庭,竹山穷乡僻壤,十年九无收成。吴大人您回复万岁,就说卑职等所言属实,恳请万岁把竹山地面皇粮给予豁免——吴大人您看这既有益于大人您的官声,又有利于地方,是顺乎民心的事呢。”
吴良星一听,这倒也算是个万全之策。再说,除此也别无它法,就说:“就依你所言。”
“谢大人——”沈布庆连忙跪下,给吴良星叩首。
大姐做鞋,二姐有样,钱唯图也跟着屈膝弯腿,把个头,叩在沈布庆蹶起的屁股上。
一桩皇粮风波,到此作罢闹不准吴良星回京怎样交差?
这正是:民间真有智者在,老爷大人也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