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双刃之剑之一

　　胡丽君回到家找了两张干净报纸，把两条牡丹牌香烟包得方方正正就找祝志平老师去了。祝老师和唐支书关系非同一般，尤其祝老师如今的身份和威望更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凭着这么些年来的交情，还有他一贯急公好义的秉性，想来请他出面调停——而且前几天自己刚刚帮了林广郎一点小忙——应该是行得通的！
　　开学后祝志平老师还未曾过过一个消停的礼拜天，开学典礼那天，学校为祝老师举行了个庆贺宴会，此后每个礼拜天，从于校长开始，校长、教导主任、副教导主任、总务科长、章松璟等几个和祝志平关系密切的老师轮流做东宴请祝老师……今天正巧又是礼拜天，到上个礼拜为止该请客的都请过了，所以祝志平这个礼拜天在石桥大队饭店摆酒席回请大家。胡丽君问来问去也找到了饭店去！一进门正好曹喇叭捧着一摞空盘穿堂而过，这曹喇叭虽然喜欢饶舌，却因不敢分心，难得只是干脆地回一句：“祝老师他们在最里头的雅座间。”任由胡丽君去了。
　　雅座间酒席已经接近尾声，回味着一道道已过的菜肴于校长不由得感慨道：“现在这生活水平……想想当年‘三月不知肉味’，不堪回首啊！”
　　许副教导也是慨然：“可不是么，这一道又一道的菜，精美味佳，干净卫生！想想有一回，好几年前了，我去县城办事，中午了，心想简单点吃碗馄饨算了。哪晓得我正打算买筹子，只听一个吃客——可能还是个常客，问服务员：‘今天的馄饨怎么没有昨天的好吃？’你们晓得服务员怎样回答的?服务员竟然说‘怎么可能呢？这馄饨就是昨天的！’那可是个大热天呀！我一听肚皮一下子就饱了，转身就逃了出来。”
　　章松璟老师接着话题道：“从前不是有‘高温肉’卖吗？就是猪在运输途中挤死、跌死，或者有点小毛小病的，杀了后经过高温消毒再低价卖出来的肉。有一回我经过饭店门口，正巧遇见饭店里在卖用‘高温肉’烧出来的‘烧烂肉’，我是属虎的，看见肉就心痒。再加上吃素吃了好多天了，嘴里也真是寡淡，就挤进去也买了一块！哪晓得付了钱一看，那块肉毛乎乎的。就火了：‘这肉怎的许多毛呀？’可是那个混蛋居然火气比我还大：‘叫甚的叫？毛多怎的啦？又不曾要你多付毛钱——拎不清！”
　　章老师绘声绘色说得一桌人一个个都笑出泪花。祝老师见章老师话虽有趣，可只嫌恶心了一点，动了个把话题引远开的念头，一本正经道：“章老师，你别说还真是有点拎不清。有句俗话叫做‘物归原主’，你还真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了！”
　　祝志平此话一出，大家先是一愣，随即齐刷刷将目光射向章松璟光溜溜的天庭，却见祝志平一本正经得只剩下严肃，猛然间“哈哈哈”“呵呵呵”“嘻嘻嘻”的各种笑声交响成一片震耳的声浪，连省悟过来的章松璟也随着大笑不止。好不容易笑痛快了，章松璟岂肯白吃一回哑巴亏？眼珠一转，找了张纸片取出笔来“唰唰唰唰”龙飞凤舞几笔过后交给祝志平道：“请祝老师对个下联。”
　　祝志平接过纸片一看微笑道：“章老师的名片倒也别致，不过和外国友人对对子我还是头一回，如果不合东洋规矩还要请你多多原谅。”说着故作神秘把那张纸片直往衣袋里塞。大家见他说得玄奥自然不肯就此放过，异口同声不准祝志平装神弄鬼！祝志平见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便取出那纸片公开道：“不就一张东洋鬼子的名片么——人都有隐私，何苦逼人太甚？我交出来就是了。”一副不胜委屈的样子。大家接过“名片”一看，只见上面洒洒然四个大字：“一只瘦猴”，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章松璟深知身处大哄笑的中心唯有随波逐流方能洒脱自然，也跟着大家笑了又笑，笑够了又说了两句门面话扎扎面子这才找上祝志平道：“祝老师不要兜圈子了，快把对子对出来！”
　　“承蒙抬爱，只是若有不恭敬处还请章老师多多的包涵。”祝志平张口便来，“半匹秃驴！”不用多想，矛头直指章松璟。
　　“不妥不妥，十分的不妥！”章松璟一看又把自己套了进去，只好横下心来豁出去道，“我晓得你是讥讽我少长了几根头发，不过我这个‘一只瘦猴’里的‘一’也好‘只’也好——无可挑剔！而你对的‘半匹秃驴’且不说对驴而言用‘头’才合适，就算马虎一点偶尔用‘只’也还勉强！不管是写是说，谁见过驴是用匹来着？还有那个‘半’，随你隐射哪一个，且把那‘半匹秃驴’指出来再讲。否则你就得认输。”
　　祝志平似是心虚起来，主动伸出橄榄枝道：“其实我对的‘半匹秃驴’妙就妙在这‘半匹’二字上，章老师你就不要深究了好不好？我们握手言和，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怎么样？”
　　“嘿嘿！现在想求和——晚了！”章松璟见祝志平心生怯意不由得得意起来。他与祝志平的几次较量都没有占到便宜，这一次已是稳操胜券，再不翻本更待何时？嘿嘿一笑道，“还‘妙就妙在半匹二字上’，少来故弄玄虚！你若能把‘半匹’二字解释得大家心服口服，下个礼拜天还在这里，同样这么多人，我做东请客。如果有人对你的解释不认可，对不起，这个客就由你来请！大家说怎么样？”
　　他们两个人不管谁胜谁负，在座者都是包赚不赔。自然是一起附和。祝志平见事情弄大了，好像有点心慌：“这个么，不要太认真了吧？”
　　章松璟得理不饶人，紧逼道：“除非你现在就当众承认自己输了，否则就得这么认真！”
　　“章老师，你真的一点后路都不留？”祝志平似乎坚持着他的以和为贵，“何苦如此呢……”
　　“要前进就得有破釜沉舟的气魄！”章松璟正在得意处，没注意祝志平说的“后路”是装着万向轮的，对谁都适用。只顾挑衅道，“有胆量的你就干脆一点！”
　　“那好，就请大家来做裁判——这个东道我和你赌。”祝志平总算应战了，但见他刹那间神态大变，神采奕奕潇洒自信取代了刚才的可怜兮兮的神情，“那么请问章老师，这个‘匹’字除了用做量词还有什么解释？”
　　“这有什么难的？只怕小学生都答得出：‘匹’除了用做量词外，还可解释为‘单独’，再就是‘相当’‘相配’‘能够相比’的意思。”
　　“解释得好，这就是了。那么章老师你再把‘半匹秃驴’的‘匹’与你的解释挂起钩来试试，试试看‘半匹秃驴’是不是有点意思了？”
　　“这样子的话‘半匹秃驴’的意思可以解释为‘一半相当于秃驴’？”一位老师自言自语。
　　“这么说‘半匹秃驴’就等于‘一半能够和秃驴相配’！”另一位老师如是说。
　　“也就是说‘半匹秃驴’是指‘有一半是秃驴’了。有意思，哈哈哈！有点意思，果然有意思……”许副教导笑着说。
　　在座的大多是博学多智者，悟出了‘半匹秃驴’的玄机后，全部目光灼灼射向章松璟前庭：一片不毛之地；投往章老师后脑：细柔青丝齐耳！不是半匹秃……那个——又是什么？禁不住又一起哄然大笑起来。
　　正热闹时胡丽君走了进来，祝师母眼尖，赶紧起身相迎。胡丽君却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拉了祝师母的手到隔壁和她耳语了几句。祝师母又回到雅座间也和祝志平耳语了几句，祝志平不敢怠慢，赶紧走了过去。胡丽君便将食品站站长及商业社主任请求和解的意思说了一遍，最后道：“请你做做伟国的工作，见好就收吧！大家都好看。要说商业社和食品站总之会得存在下去的，真的弄到收不成猪卖不成肉，闹到上头去，还是要解决的！何不趁占着上风提出点条件，得了实惠面子上又有光。如果再硬下去最终肯定大家都不好玩，祝老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说着把香烟塞进祝志平手里，“这是两条牡丹香烟——不能让你空口说白话。”
　　祝志平再三推辞，并保证自己会做这个“和事佬”。怎奈胡丽君是个爽快人，最不耐烦扭扭捏捏，皱着眉头道：“祝老师你今天这是怎的了，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拉拉扯扯的好看是不是？”
　　祝志平想想也是，不如先收下来再讲！说道：“那我就先收下来吧。只是帮着说几句该说的话就这样也太……不过结果怎样，我尽力而为吧。”
　　祝志平送走胡丽君回到雅座间，见大家正在围攻章松璟，要他敲定下个礼拜天做东请客，便帮他“解围”道：“算了吧，多笔额外开支章老师又不敢对章师母明说，弄不好还会带累了他家的搓衣板遭受重压之苦。大家就算积善行德，饶过他这一回吧。”明是解围实则断其退路。
　　“小瞧人，小瞧人！”章松璟果入毂中，“林经理，你过来……”
　　林广郎今天也在宾客之列，只是里里外外忙得不得消停，见章老师唤他赶紧过来道：“章老师有甚的指示？”
　　章松璟豪爽地一挥手：“下个礼拜天，还是这里，还是这么多人，我订下了……酒菜任你安排！”
　　“本来玩笑成分居多，被章松璟这么一豪爽，反倒弄得大家有点不大好意思了。祝志平生怕大家尴尬起来坏了气氛，赶紧拆开纸包取出两包牡丹牌香烟，往章松璟面前一放道：“先弄两包香烟刺激刺激思维活动，想出点合理的说辞，才能在章师母石榴裙下过下个礼拜的关……”接着每个客人一人两包，边发边说道，“有人说了，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发得大家不过意起来，纷纷道谢。不料祝志平却“哈哈”一笑道，“你们不要谢我，要谢就谢他……”指了指也来赴宴的唐伟国道，“香烟虽然是给我的，不过没有他的杰作，就算有人这么慷慨，要弄这两条‘牡丹’也得不小的面子才行！”说着，把刚才胡丽君的来意大约地叙述了一遍，反正不是有损唐支书和石桥大队面子的事，更不是什么“绝密”事件，无伤风化大雅，权当消食助兴。
　　“商业社这一帮货色，仗着手里掌握了一点物资，是人是鬼一个个眼高于顶不可一世。每一次想让食堂里改善改善伙食，找他们弄一点下水什么的，没有不受足了晦气的。唐支书，谢谢你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我敬你一杯！”总务科长是深有体会的，听了祝志平的叙述觉得一阵痛快。
　　“要说事情弄得这么尴尬，其实并不是哪一个一定要跟哪一个过不去。”唐伟国虽然也很痛快，但他却不想落个气量狭小睚眦必报的名声，忙解释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离不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规律，自家的饭店做不出生意来，不在自己身上找一找症结在哪里，反而迁怒于别人！这样子的没有道理，随他怎么玩，最终也讨不到好去！”
　　“一点都不错。”章松璟听唐伟国一说，不由得又想起了往事，“那种饭店要是做得出生意来，连天理都没有了！那年卖给我带毛的烧烂肉还寻我开心的正是他们饭店。早点关门省得坍台！”说得大家又一齐笑了起来。
　　祝志平等大家笑够了，这才平静地朝唐伟国说道：“伟国，刚刚胡丽君——也算你的阿婶呢，已经说过了，商业社的主任和站长已经认识到自己做错了，有道是‘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既然他们请求和解，你也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胡丽君刚才已经把话带来了，以前的协议如果大队和生产队觉得不满意，有条件只管提，只要他们能接受的都可以商量！见好就收吧，于校长你说是也不是？也给人家个下台的机会吧。”
　　“祝老师说得有道理。”于校长见祝老师拉上自己帮着说和，自然不能装聋作哑，“杀人不过头点地，面子扎足了再不收篷，反倒显得有点欠理了。再说商业社也好，食品站也罢，总之是不会关门的。与其让上面下来处理，还不如占个主动——朝不见夜见的也好有个体面。更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的姨夫受人所托，其实也是在帮你，你应该有点数！还有这香烟，我们抽起来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要说唐伟国，虽然比较感性，却也不乏理性，只是商业社的主任夫人刘玉芳太过张狂这才惹恼了他的。如今既然姨夫和校长一起出面调停，正好体体面面地收拾残局，便爽快地答应了。酒席散了后，唐伟国把姨夫祝志平请到自己办公室奉上香茗后，感激不尽道：“谢谢姨夫帮我们操心、说话。”又提出了生产队增加的两个条件：一、食品站另外补贴所在地生产队每季庄稼损失费一百五十元。二、商业社每个月补贴所在地生产队厕所占地费及清洁卫生费三十元。商业社和食品站有关负责人带上公章来大队部与生产队正式签订协议后，以前的那点不愉快就算不曾发生。
　　祝志平未曾大费周折就化解了一桩矛盾，心情自然不错，只是他听胡丽君说“都火烧眉毛了”，知道事情耽误不得便没了品茶的闲情，急急忙忙找胡丽君去了。来到老唐家，胡丽君正打算锁门外出，见祝老师来了，赶紧把祝老师让进屋里坐下。听完祝老师的话感谢道：“劳你的神了，等事情摆平后一定会好好地谢谢你。”因事情早一刻解决好一刻，便少了点留客的意思。
　　祝志平自是通情达理知趣之人，一边告辞一边闲话道：“很久不曾和唐主任碰面了，礼拜天都不休息——这么辛苦可要多注意身体啊。”
　　胡丽君被祝志平无意间的一句话勾起了心事，愤愤道：“哪个晓得他忙个甚的名堂，我看他比商业局长都要忙，但愿他不要忙昏了头才好！”
　　祝志平一听胡丽君口气的味道不对，不便多说什么便径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