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龙争蛇斗之三

　　听了泰山老大人的控诉，尹主任朝妻子看了一眼道：“不对呀，我们饭店里从来都不曾做过甚的面烧饼，再说好像也没有你所说的这么个人呀。不对！你是在哪个饭店里吃的气？”
　　“是呀！”主任夫人听了丈夫的话原本气得煞白的脸总算还过点阳来，一拍大腿道，“如果是在我们饭店里，哪个吃了熊心虎胆的敢这样子对我爹爹张牙舞爪的？就是作死也不至于这样子作法的吧！我想，爹爹你是不是在大路边那个叫甚的‘石桥大队饭店’里受的气？”她见老爹爹木木地点了点头，不由得拍着手咋咋乎乎道：“我说老爹爹吔，你怎的会摸到那里？那是个和我们社会主义对着干、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地方，你怎的会想得到去那种不上路的地方，跟那些不上台面的草台班子撑闲气的哟！”
　　“轻一点，轻一点么。”主任就是主任，见识和修养毕竟不同一般，“都甚的时候了，还乱扣大帽子！再说唐伟国可不是个好剃的头，给心术不正的人听了去，再传到他的耳朵里，我们商业社以后要想在石桥街这块地方有点甚的发展，他那一关过不了，计划得再好也是一锅馊泡饭！”
　　“看你这个缩头乌龟样我就来气！”主任夫人刘玉芳虽然靠着丈夫的光芒，只不过是一个厂里的可有可无的挂名会计，却因占惯了上风果然有股巾帼豪气。只是她图着一时里的口舌痛快，却疏忽了当主任的丈夫若是“缩头乌龟”，那她这个主任夫人当为何物？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面带严霜玉手戟指道：“你大小是个国家干部，就算公社书记想来买点甚的紧俏货，也得对你客气点！他唐伟国说到天亮也只不过一个小小的地头蛇，再么翻斤斗也别想腾云驾雾成得了龙！我弄不懂你怕他怎的？他那个甚的石桥大队饭店开出来明摆着就是跟我们商业社唱对台戏——抢我们的风头，抢我们的生意，今天居然还直接欺到我们的头上来！你要是缩头缩脑把这口气咽下去，我看你这现世的主任也不用当了，底下人哪个会瞧得起这样没有脊梁骨的领导？”
　　“你也不要这样子说嘛。”尹主任并不是真的没有脊梁骨的缩头乌龟，其实这一阵子他的心里也是窝着一股火：财务上汇报饭店的营业每况愈下，几乎到了门面都应付不过来的地方！明明晓得生意都是被石桥大队新开张的饭店抢了去的，可是人家一应手续齐齐全全，生意做得正正当当，只怪自家捧着铁饭碗，缺乏竞争心，虽然开了两次会放话道：“不要以为捧铁饭碗吃皇粮，吃得笃定泰山，吃得心安理得，如果不动动脑筋把这潭死水活起来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把自己困死！铁饭碗再牢靠，到时候没人给你们发皇粮，看你们对着个空的铁饭碗肚皮得饱不得饱？”看起来这尹主任倒是还有点危机意识的，只可惜积重难返，而这尹主任只不过是个找得出病因却开不出处方的半吊子郎中，两次训话全是白费口水。对着夫人的抱怨，他不无伤感地朝夫人道：“他石桥大队又不归我管，他唐伟国又公社、银行、工商、税务，还有粮管所……方方面面都走通了！只怪自家饭店里那帮混蛋不争气，你说，我们凭甚的去找人家麻烦？人家为甚的要怕我们？有句话叫做，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要是真个龙争蛇斗起来，到最后哪个称龙哪个是蛇，只怕还说不定咧！头伸得再长，要是颈脖子硬不起来——能唬得住哪一个？”
　　“那就让他们这样神气活现算了？爹爹花了肉丝面的钱，他们凭甚的不给他肉！”主任夫人说到“肉”字猛地想起了一点，眼前一亮，心情激动处反倒压低了话音，“我问你，他们饭店里用的猪肉还有下水，是不是我们食品站供应的？”
　　“那肯定是的！石桥公社收猪、杀猪、卖肉就我们这一家，这是有规定的，怎的啦？”
　　“好得很！”刘玉芳一听此话立刻兴奋起来，一声欢呼又把音量控制住道，“那就好办了！我们只要在猪肉和下水上卡他们一把，他们还能神气得起来么？”
　　“嗐，这你就不懂了，这样子做等于摆明了和石桥大队过不去，弄僵的话就怕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再说就算我们横下心来跟他们斗，可是整个公社有鲜肉销售点二十来个，控制住食品站不难，管得住这二十来个销售点就不容易了！
　　“你怎的这样子不开窍的？”丈夫的畏首畏尾又点燃了刘玉芳的火气，“我看你脑子里真的缺了一根筋了。你就不会给那些个卖肉的下个死命令：哪个敢公然把猪肉下水卖给石桥大队饭店的，一经查出，撤销销售权！我不相信哪一个敢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
　　夫人一发怒，主任就心慌，赶紧好话解释道：“买肉的人额头上又没有‘石桥大队饭店’几个字，你让卖肉的卖给哪个，不卖给哪个呢？”
　　“这还不好办，限量供应不就行了！老百姓人来客去平时吃吃买个三斤五斤的也就足够了，真的有需要超过限量的——红白喜事贺寿造屋凭生产队的证明才行，没有证明的一律限量供应。这样子一来，他石桥大队饭店就算买着了猪肉下水，也要多派几个采购的人四处行动，卡不死他，烦也烦他个半死！”
　　听着夫人如此的一环扣一环、一套连一套、不卡死对手绝不罢休，即使卡不住也要咬一口的凶霸之气，尹主任不禁打了个冷战：这种女人真的不能惹……乖乖隆地冬，韭菜炒大葱！“这样子做有用没有用呢？”自以为总算读懂了女人的尹主任哪还敢撄夫人之威？朝夫人讨教道，“那些个卖肉的一个比一个粗鲁，我这个命令该怎样下才能让他们服帖呢？”
　　“一级压一级都不会玩了？你打个电话把食品站站长叫过来，把任务一交代，你堂堂一个主任去跟那些个卖肉的面对面地烦不清，名堂都没有了！你只要对食品站站长把话说狠点，那部电影里怎样说的？不成功，便那个成……成行？对！不成功，便成行……”她本是个不懂“仁”的角色，再加上肚皮里墨水有限，将成“仁”弄成成“行”，也算是难为她了。
　　主任夫人在这里运筹帷幄，林经理那一边却全然不知对手已经兵临城下。第二天平安无事，因为食品站站长还未曾接到指令，第三天白天也一切如常，因为站长虽然接着了指令却还未曾来得及实施！不过到了夜里麻烦来了：食品站发货顺应时令正当晚上进行之时，采购员气急败坏地敲开了林经理的家门，汇报道：“……布告上说：接上级通知，从即日开始，本食品站一律不向本站销售点以外的任何单位发售批量的鲜肉和下水（工厂食堂除外），各销售点同步执行，每位顾客购买鲜肉一律不得超过五市斤，如有红白喜事贺寿造屋的须凭生产队证明才可以给予照顾！特此通知……我和发货员横商量竖商量，他让我去找站长，我找到站长，又让我去找主任，我找到主任家，高低不开门！我好话求了七箩八笆斗，才有一个女的隔着门板凶巴巴地直吼我：‘半夜三更叫个甚的魂？我们商业社又不欠你们石桥大队的肉，快走快走！真正拎不清！’骂骂咧咧的估计是主任的老婆。要是今天买不到肉，明天的生意怎么做？”
　　林经理听完汇报心里有数：商业社这是存心为难来了！沉吟了片刻道：“走！找唐支书去！”唐支书正准备睡觉，采购员又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唐支书听了汇报后气愤道：“他们怎的可以这样子做法？也太……”依着他的性子立刻就要找上门去的！可是一看时间只好吩咐道，“现在去就是找着了他们，货也发完了，人也四散了，我看这样子吧：林经理你今天夜里辛苦点，动动脑筋把明天要用的先解决了，我明天一早就找他们去，不相信他们真的敢明目张胆玩这种不上路的把戏！”
　　主任夫人刘玉芳简直就是个“女诸葛”，算准了石桥大队饭店虽然未曾给卡死，可也着实挨“修理”得够呛！多派出了两个临时采购员，骑上自行车一路逢点下车见肉就拜，掼了几个跟头，发掉几包香烟，笑脸赔了不少，好话说了无数……一个运气差了点的还被狗撕破了裤脚管，幸亏未曾伤着皮肉，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直忙到三星高挂午夜过后才把任务完成了。林经理自然更定不下心来，先去找着表哥祝志平，表兄弟碰头之下都认为有必要找内部人摸清底细，胡丽君自然是最佳人选。幸而时间还不算太晚，便又一同去了老唐家。
　　胡丽君听了林广郎所言，恍然大悟道：“我原说如今猪肉下水早就不紧俏了，今天中午我们站长怎的还会贴出那种狗屁通知来的？看来是有人要找你们饭店的麻烦指使他玩的这个花样！依我看，我们那个站长草包虽然草包，可是也应该明白和你们饭店非但没有利害冲突，从某种角度上看还算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不至于出这个损人不利己还得罪了地头蛇的笨把戏！对了，我早上听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发了一通牢骚：‘主任也真个是脱了裤子放屁，下这种拾砖头让我们来砸人的指示！’看起来你们饭店的这个麻烦还真是个很麻烦的麻烦咧！”
　　其实林广郎心中早就有了底了，他和祝志平来找胡丽君只不过想探探面前的这道沟究竟水深几许，他晓得胡丽君素来侠义豪爽，而且爱立上风头，喜听奉承话，自己的饭店只要是在石桥街开下去，这样的人是不可以轻慢的。装作多谢指教道：“要不是胡会计你指点，我们还睡在鼓里等天亮呢。真是太辣手了。这样子难为我们，这饭店怎么还开得下去？胡会计，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帮我们？总不能眼看着我们辛辛苦苦刚开出来的饭店就这样……”
　　“这些家伙，怎的可以这样做？自己的饭店弄得一塌糊涂，朝别人背后用阴招倒是凶得很，不过也用不着怕他们。”胡丽君果然打开了抱不平，“顶多麻烦一点，周边几个公社的食品站又不归他们管，不过多跑几里路，请个熟人打打招呼把关系建立起来还怕买不到猪肉下水？再说唐伟国也是个不肯蚀面子的人，除非他有甚的短处捏在人家手里，否则只要他稍微动动手脚，我们这个食品站要不了三天就没法开张，还找你们麻烦呢——笑话！祝老师你定心早点回去休息，广郎，你跟我出去一下，街上几个销售点我同了你去打个招呼，临时应付一下，免得你们饭店明天没法做生意——谅他们也不敢不给我这个面子！”
　　石桥大队饭店的采购工作虽然烦了一点，可是饭店照样开，生意照样做，钞票照样赚，日出日落地球照样顺溜溜地转！
　　可是支书唐伟国的心里就非常非常的不平顺了。要说这么些年来他是能力一年强过一年，人面一月熟过一月，工作一天顺过一天，心情一时好过一时……虽然升迁的指望不大，可是威信雄视一方！有一次多喝了两杯酒，曾和他的姨夫祝志平老师有过“拿个公社副书记来也不换”的说法，可见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石桥街有句老话叫做：“从糠囤里跳到米囤里好过，从米囤里落到糠囤里难熬！”其实含意广得很！唐支书一直以来方方面面痛痛快快时时事事顺顺当当，犹如家有米囤似的那么好过，可是一旦受冷遇挫折遭白眼讥讽，便恰似米囤变成了糠囤般的难熬！唐支书听了林广郎向他汇报食品站找麻烦的事，他顿时就来了火——敢在石桥街上兴风作浪而且矛头直指自己，这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以至一夜都未能痛痛快快入睡。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了床，胡乱擦了把脸便径自去了商业社尹主任家——食品站站长的档次只嫌低了一点，他是不屑给他这个面子的！
　　尹主任夫妇见唐支书前来拜望，明白“限购令”起了作用，自然既是痛快又有不安，毕竟这位老兄也是个不大好惹的角色。唐支书有求于人，心里虽然窝着火，表面上却须尽量地装出谦恭，哪晓得尹主任夫妇却会错了意，以为“你唐伟国平时不可一世的，原来只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
　　“这件事情么，对不起，唐支书！不是我驳你的面子，群众反映太强烈了，买不到肉的都来提意见，说肉都给大户头买去了，群众还要不要吃肉？而我们食品站只有这么大的屠宰量，所以只好限量供应。否则惹得群众造起反来，还不把食品站给拆了呀！”这尹主任涵养上自然有他的基本功夫，听了唐伟国请求“给予石桥大队饭店不在限量供应之内”的照顾后便来了一套说辞，尽管不曾给唐支书面子，却也没有让唐支书不得下台。可是在一边装作忙来忙去其实是在监督着丈夫的主任夫人刘玉芳，却是个泼辣又刻薄的角色，见丈夫的话虽然结果差强人意，可是过程却未免不太过瘾，一时里熬不住，插话道：“我们商业社又不欠你们石桥大队饭店里的肉！有甚的照顾不照顾的？”话虽不多，却听起来冷冰冰入耳后热辣辣，唐伟国几曾这般没趣过？怒极了的他不怒反笑道：“哈哈哈！好！说得好！哼哼！”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立起身来，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