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其善之德

　　少女从雕刻着喜鹊梅花木质镂空的炕柜中,掏摸出两套棉衣服。抖开其中一件斜襟小蓝花的暗蓝褂子棉袄，蓝花已泛白，暗蓝也泛白却是叠的板板整整的。久放的霉味随着衣服抖开也飘散在屋里，比划着说:“这件褂子我看大小还合适小妹妹的身量，娘你看怎么样啊！”
　　“这件褂子还是那年给你做的呢，后来你没舍得大穿，却也忘了，正好给这姑娘了。”说着话的少女就把褂子也递到梅子手里，看着这件塞在怀里的旧褂子。欧阳清梅鼻子一酸,眼泪却滚了下来。
　　“都是旧衣服，放着也没人穿，你穿合适，给你也不值当什么正经的事，干嘛要哭呢！哭皴了脸再。”红姑温和细语开解着。
　　“嗯，谢谢大娘和大姐的收留之恩，我和小弟不会吃白食的，我们都会做活的！”梅子迫切的表白着。一想到外面都是陌生恐怖的面孔，便不寒而栗。厚厚的云层已经压将下来，寒星披月，空寂的寒冷已经席卷而来，就是不饿死也会冻僵在冷寒中的。逃荒征途的可怕还没散去,就又要置身在另一处陌生的荒凉中,便全身瑟瑟发抖。
　　“你先去把褂子换上吧！以后的事慢慢来吧！我又不能许诺你们什么将来的事情的！”红姑答言。又把一套深蓝色的棉衣棉裤递给石头，“这是我那死去兄弟的衣服没舍得动，小弟弟你先将就穿着吧，也就剩这些物件了。也没别的再给你们了。”
　　姐弟俩互相看看，又看看手里捧着的衣服，发着呆。“快换上吧！”老太太也催促着，梅子看着大娘的殷勤目光，也就不推脱了，麻利的帮着弟弟换上了。
　　“你转过去，闭上眼睛。”欧阳清梅对欧阳晓石说，石头依言转过头。两颊绯红的梅子在炕上娘俩的怜惜目光中，也换上了新的衣服。腼腆地立在屋中间。
　　“娘，你看这梅子妹妹还是一个美人坯呢，长得真是透亮干净，小石头也虎头虎脑的，都是可怜见的乖巧孩子，怪不得娘喜欢得很。”
　　红姑看看窗外的夕阳被寒风吹得也快陨落下去了，就看向母亲说道:“我去做饭了，刚才我回来的路上碰到哥了，他今天能请下一个时辰的假，回家看看你老，我下炕给哥烧两个菜，在那朱家虽也一日三餐，却是没等吃完却催着接太太接少爷小姐的，又不是卖给了他们家。吃饭也不让吃个安稳饭，天天拉个车大街小巷的跑，不吃饱喝足怎么能跑得动，有钱人哪会顾虑到这些呢！”说着话的红姑爬下炕。
　　“娘，忙了这大半日你也躺躺休息休息吧！别再累坏了，一会儿哥回来看到又要心疼了。”
　　“一会儿你哥就回来了啊！这小半个月没见到他了吧！”老太太搭言着也顺势躺在炕上。
　　“姐，我帮你做吧！”
　　“不用，你和你弟弟也上炕歇歇吧！逃荒这么长时间也一定遭了不少罪，风餐露宿的哪能睡过一个安稳觉啊！等缓过身体再说吧，不急忙的。你挨着你大娘躺着去吧，还有你弟弟，去吧，听姐姐话，再说了，姐自己干惯了，你插手我还不习惯呢！去吧去吧。我不和你啰嗦了，一会儿我哥就回来了。”
　　一直警惕防范饥渴的神经，在北方热炕散发的热量中也就软酥了。拘谨的姐弟到底还是倚靠在墙角，搭坐在炕沿上沉沉地睡去了。老太太看着这对孤儿，长叹一声，也躺在炕上了。外屋的姑娘也忙着做晚饭了。
　　“还没进屋，在院里就闻到了香味。”粗犷的声音倒先飘了进来，一个粗壮的二十左右的风吹日晒得黑黝黝肤色的男人，穿着绑腿的棉裤，和也是一色的黑的短棉袄褂子，大踏步开门走了进来。
　　正忙着在大黑锅里炖菜的郭红姑，没及抬头就知道是哥哥郭金锁的声音，说:“哥，你回来了，快洗洗，进里屋吧！娘睡下有一会儿了，也该醒了。一会儿菜就好了，饭也焖差不多了，炕上暖和，我还给你烫了酒，一会儿让娘陪你喝一盅，快进去吧！还楞着干嘛啊！”
　　青年人露出满口白牙对妹妹笑着说道:“哥不在家，娘就你一个人照顾你又要做浆洗的活。哥又帮不上你什么，家里家外全指靠着你了。”边说话边伸手进怀里掏出几个大银元，塞给妹妹又说道:“这八个银元是这个月的工钱，哥一个也没动，你都收着吧！”。
　　郭红姑看着自己手里被哥哥塞给的大银元。银元正面印着的袁世凯气宇轩昂目空一切的呆滞大胖脑袋头像，一身戎装就说道:“哥，你自己留着吧，我和娘还够用，上个月你给的还没用了。我每月不是也能挣几个钱，省着点我和娘就够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从灶前小凳子站起来的红姑，把低垂到额前的一缕头发抿到耳后。却听郭金锁说:“娘是咱两的娘，凭了什么孝子贤孙都是你一个人当了。难不成我是那不养娘的逆子了不成。”
　　郭红姑说:“我也不是什么孝子贤孙，孝子你来做，贤孙也由你来生。我也不和你邀什么功了。我也不和你拌嘴，你不嫌累我还嫌你絮叨呢。那这钱就先存在我这吧，我不过是过路的财神。到底这些钱我和娘也是都一分不差的给你攒着，等着哥哥给我娶了嫂子，这钱就完璧归赵给了嫂子。”
　　一面把钱揣在怀兜，一面朝里屋努努嘴的少女，又对还站在自己身边的哥哥郭金锁压低声音说:“饷午我出去送浆洗的活，咱娘就招进来两个小难民，现在在屋里炕上也睡着了。我看娘还蛮喜欢那两个孩子呢，我也就答应了下来。我想着你也不能难为那两个孩子的。等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再商议。现在这天寒地冻的，既进了这门，我们紧紧也就把这冬天应付过去了。开春了，那两个孩子在外面最起码不能冻死了，我们再让他们走吧。我瞅着也怪可怜的，那姐姐长的尤是伶俐，别看是逃荒出来的，灰头土脸的也掩盖不住那透劲。对了哥，你看那个小小子不但和俺弟差不多大，尤其那双眼睛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闻言把脸贴在门玻璃上，正往里瞅着的郭金锁接话道:“你和娘就是心太软了，什么人都相信，不会是从哪儿偷跑出来的丫鬟，偷窃了主家的金银首饰吧。装了难民哄骗你和娘呢吧。”
　　“哥哥，你也腻小心了吧。但凡看着一个小姑娘就不分青红皂白，话还没说上一句。就先认为是贼了。就都以为是那老朱家偷了戒指的小花了不成啊！这姑娘可不是，我瞧着也好，娘瞧着也好。那花姑娘不也是因为她娘躺在炕上，等着救命钱急的吗？又有一个不知好歹的偷鸡摸狗的，没个正经的营生的哥哥。家里所有的出入竟不都是指望那丫头了。所以才去偷的，又不是真眼浅手短的。你可也别在这乱猜疑了，也别傻站了，赶快洗洗吧！说了这半日的话，菜都炖糊了。”
　　自己又移步到灶台前，拎起大锅盖，满锅的热气弥漫在整个外屋。蒸气缭绕着，锅边还贴着一圈金黄的玉米面饼子。红姑便从锅里启开一个热气腾腾的饼子，忙忙的反射着般摸摸自己的右耳垂，嘴里还呼着气，捡完了饼又麻利的用黑色的大铁勺，把锅里的土豆炖大白菜，也一勺接一勺盛在大海碗里，端到里屋。
　　欧阳清梅姐弟酣然入梦，全然没有听到外屋兄妹的谈论。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听着儿子回来和闺女说体己话就已经醒了。正盘腿坐在炕上，拢着散乱的头发。看着儿子推门进来，便摆手轻声说道:“小点声，那两孩子才睡实成，可睡了个安稳觉。你和红姑帮着把那两孩子挪到炕上好生躺着，这样坐着睡觉不但不解乏，浑身都要酸痛的。”
　　郭金锁看到母亲本还要埋怨两句，却被母亲抢了先。便也一笑而过了，说:“娘，儿子回来了，你也不说和儿子说说话。”
　　老太太说:“也没和你商量，我就把这两个孩子先留下了。人活着都是七灾八难这么过来的。谁都会遇到个难处，又是这样的年景。这人呢都有走窄的时候，能伸把手帮帮，咱就帮帮。袖手旁观菩萨也会怪罪的。锁子你说是不是。”
　　郭金锁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又看着欧阳清梅姐弟俩呼呼的沉沉的睡着，也是委屈可怜。想着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又是逃荒出来的，吃的苦一定不能少了，便也动了恻隐之心。便笑呵呵的对郭母说:“你老都做主了，当了善人。没的还让儿子做了恶人。我妹子和你一条心，难道我这当儿子的就不和娘一条心了。”顿了顿又说:“这段时间我也没得空回来，娘你的腿这段时间怎么样了。”站在当地问候着母亲的郭金锁不停的搓着冻的红红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