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濯竹传奇 六

初冬，正午，江南的冬雨冰凉刺骨。
这冰冷的冬雨，最易令人忆起往昔的风景，勾起逝去的惆怅，还有那令人留连的春宵。
幸好，正午时分，雨已停，风暂些，太阳悄悄的驱散了乌云，从黑云底下静静的浮出，露出明亮的笑脸，散发着明朗而可爱的光芒。地上沉积的冰冷的雨水，在这太阳的照耀下，静静的冒着热气。枯草上，树梢间，热气缓缓的升起，像是一层薄纱，笼罩着大地。
转瞬间，天地一片明亮，迎面走来一个白衣人，白衣人身上带着凛人的剑气。经过这场冰冷的阵雨，这个白衣人的身上居然没有一处被雨打湿，难道这雨竟也是欺软怕硬之辈，难道这雨已被那凛人的剑气所迫，无法进白衣人一步。
白衣人沿着有些泥泞的窄路走着，身上竟没有一滴泥水的痕迹，偶尔溅起的泥水，飞翔到距白衣人一寸之处，便缓缓的滑落，沿着并不存在的一条估计滑落，那是剑气所形成的一层保护。

夜已深，城内的人都已进入了梦乡，这条鹅卵石铺就的路上，还遗留着一些雨水的痕迹，在前方的路边，有一盏明黄的灯在冷风中闪烁。
这是一盏残破的风灯，风灯悬挂在一个简陋的竹棚下面，竹棚下是一个小小的面摊，竹棚下边摆着几张破派的桌椅，似乎经风一吹，就会散掉一样。面摊边上一对可怜的老年夫妇，这对卖面的夫妇脸上带着深深的皱纹，佝偻着身子，迷蒙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他们不知道这样一个冰冷的深夜，会有谁来照顾他们的生意。但他们却必须继续呆在这里，因为家里还有两个不同世情的孙子等他们回去。
这个时候，鹅卵石铺就的路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一个白衣人缓缓的向面摊走来。白衣人缓缓的走到面摊，在竹棚外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给我两碗面，一壶茶；两大碗面，一壶清茶。”
卖面的老板和老板娘打起精神，哆嗦着诺诺的问道：“这位客官要吃什么面。”已经年逾半百的老板娘问道：“雪菜面、鸡蛋面、还是麻花面？”
“我不要雪菜，也不要鸡蛋。”白衣人轻轻的答道，“给我两碗普通的热汤面，再加一壶热茶，只要够热、够暖和，就可以了。”
老板娘答应一声，高兴的去吩咐后面的丈夫了。
一会儿工夫，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就摆在了桌上，当然还有一壶同样热气腾腾的清茶，还有一只用来盛茶的大碗。
这是一个冰冷的深夜，吃上这样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再喝上一大碗滚热的清茶，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在白衣人刚想要享受这滚热的面时，巷子里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白衣人听着出来，这是两个人的声音，两个人有四只脚，虽然四只脚只踩出了两个声音，但白衣人还是听出来，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在那盏明黄的风灯的照耀下，小路上的鹅卵石反射着黑黑的光泽，应和着天空中圆圆的明月。
不远处出现两个人影，这个两个人也缓缓的向着面摊走来，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头上都戴着一个斗笠，斗笠上的黑纱随着微风拂动，遮住了两人的面庞。这两个黑衣人每人背后都背着一把剑，剑上杀气透出剑鞘，弥漫在两个人周围，形成一圈淡淡的气场。
两个黑衣人来到面摊前面，倏然收敛了身上的杀气，他们坐在了白衣人的对面，不说一句话。卖面的两位老人也发觉了后面来的这两位黑衣人来意不善，但他们这样丝毫不会武功的人，只能诺诺的躲在面摊后面，不敢上前一步。
白衣人知道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但他看也不看那两个黑衣人，只是慢慢的拿起放在碗边的筷子，轻轻的用手擦了擦，准备去享受那两碗热腾腾的面。
不过，这两位不速之客看来是不想让他吃好这顿面了。
其中一个黑衣人开口道：“你就是韦无物？”
白衣人头也没抬，嘴动了动，却并没说话，他只是轻轻的吹了吹碗里的热面，至于身边的黑衣人，黑衣人所说的话，他就像是完全不知道，完全没有听见一样。
其实，那个黑衣人并没有认错，这位吃面的剑客就是韦无物，也就是天下第一剑客，但旁边的两位黑衣人却不知道。他们知道天下第一剑客是无名剑客，无名剑客用的剑是无名剑；他们只知道面前这位是韦无物，韦无物就是他们要杀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可惜他们却不知道，韦无物就是无名剑客，无名剑客就是韦无物，韦无物就是——天下第一剑。
另外一个黑衣人说道：“算了，大哥，这已经是他最后的一顿饭了，就让他安心吃完吧。一个人即便上刑场的时候也还有最后一餐呢。”
原来这是一对兄弟。
兄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他们静静的坐在韦无物的对面，静静的看着他，静静的看着不断减少的热汤面。

韦无物终于吃完了，他轻轻的擦了擦嘴，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两个黑衣人。问道：“柳氏双杀？”
柳氏双杀：“是的。既然听过我们的名头，我劝你束手吧，免得多受痛苦。”
韦无物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在桌上留了一两银子，这些钱足够买上十大碗面加上五壶清茶了。但他不在乎，钱财乃身外之物，况且他好像从来都不缺钱。
韦无物走到面摊的外面，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
柳氏双杀也跟着走到小路上，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上站定。
韦无物背对着柳氏双杀，随口问道：“你们两个也用剑？”
柳春生：“是的。”
“剑称子母，此乃母剑。剑长三尺八寸，净重七斤二两。”
柳生春：“此乃子剑。剑长三尺六寸，净重六斤六两。”
韦无物的剑，剑称无名，剑长三尺二寸，净重六斤八两。不过韦无物没说，他只是默默的听完柳氏双杀的话，说道：“剑是好剑。”
“本就是好剑。”柳氏双杀接道。
“子母，十大名剑中排名第五，不知何人所铸，其名源自“子母剑法”，据称，当初使用这两把剑的伉俪心意相同，创出子母剑法，从那之后，这两把剑就叫做子母。”韦无物道。
“不错，没想到你还居然知道的这么清楚。”柳氏双杀道。
韦无物道“这世上的剑，我知道的都很清楚，你们的事情，我也知道的很清楚。”
柳氏双杀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韦无物头也不回，说道：“我知道你们本是一对孤儿，乃是一对孪生兄弟。”
柳氏双杀回道：“这并不算是什么秘密，江湖上知道的人很多。”
韦无物又道：“你们的剑是子母剑，但剑法却不是子母剑法，虽然此剑法仍脱胎于子母剑法，但缺少了原有的阴柔味道，多了很多阳刚之气。只有如此你们俩兄弟合击而出，其威力才会更大。”
柳氏双杀道：“虽然大部分知道此事的人都已经死了，但还是有一部分知道的。”
“你们十年前入杀手行，七年内执行上百次任务，从无一失手。”
“但在三年前，你们却失败了，幸亏当时碰到行事有些疯癫的邪菩萨救了你们的命，要不然此时你们已是一堆白骨！”韦无物紧接着说道。
“你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柳氏双杀很是吃惊。这件事情本来应该最多只有五个人知道，而面前这人明显并不是那五人中的任何一人。但他们并没有将它表现在脸上，只是又接着道：“那又如何？”
“我还知道，你们的剑法传自白眉道人，据称此人剑法极高，常年居于西域，极少出世。”韦无物只是继续说。
“你到底是谁！”柳氏双杀得面色有些变了，但他们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他们的师承本是一个秘密，他们绝对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他们的师傅也决不会对外宣称自己是他的徒弟。所以面前这位韦无物知道这件事情简直是不可能的。所以此人必须死，这时杀死眼前之人已经不仅是一件任务了，更重要的是，决不能泄漏自己的师承，柳氏双杀心里想到。
韦无物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
他叹了口气，轻轻说道：“剑是好剑，剑法也是好剑法，可惜，你们——本不配用剑！”
柳氏双杀怒视着韦无物背景：“你说什么！”
韦无物道：“我，说，你们，你们两个，根本不配用剑，剑乃兵中君子，剑乃兵中王者，剑乃侠之大者，而决非像你们这样用来做杀手的，你们，污辱了剑的尊严。”
“今天，就由我来帮“子母”来洗刷这段屈辱吧。”韦无物转过身来，对着柳氏双杀说道。
“哼，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柳氏双杀虽然愤怒，却没有失去理性，相反，他们很冷静，他们知道此人决不简单，至少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一个人能够知道这么多隐秘的事情，本是很困难的事情，而这位叫做韦无物的剑客，他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说了出来。就好像，就像是无论说出什么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这肯定是一个危险的人，而且是极度危险那种。柳氏双杀暗道。
两人心意本就相通，对看一眼，就都明白了对方心中的想法：此人必除！
战！
这是柳氏双杀心中唯一的想法。
剑已出鞘，带起阵阵杀气，倏忽间杀气收敛，杀机却更盛，此时杀气已不是两把剑所发出，拿剑的二人也与剑融为了一体，此时，剑就是人，人也融入剑。
此时，天上的星光月色都似淡了，星光、月光，就连那盏明黄的风灯的光芒，都集中在两个人身上，或者说集中在两把剑身上。
杀气、剑气，都向着韦无物的方向。
韦无物只是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甚至，他的无名剑到现在还在剑鞘内。背后的剑发出嗡嗡的嘶鸣声，它感受到了外面射来的剑气，它不甘于被压迫，于是发出嘶鸣之声。
剑向着韦无物刺去，柳氏双杀的人跟随着剑势向前移动，很慢很慢。移动的很慢，剑招却变得很快，转眼间，已经变了至少三十六招。
韦无物的剑还没有出鞘，他只是不紧不慢的移动着身体，躲开致命的剑气、杀气，不得不说这两人虽然玷污了剑的尊严，但其剑法确有自傲的本钱。如果他们碰到的不是第一剑——韦无物，那么他们早已经成功了。
可惜，柳氏双杀面对的是天下一剑客，韦无物一直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虽然柳氏双杀的剑招已经变了三十六招，却还是在韦无物周身之外。不要说三十六招，他们甚至觉得，不管多少招，即便变换出两万三千几百六十八招，韦无物也永远都在他们的攻击范围之外。在那巧妙的轻微的移动中，韦无物避开了所有的剑招，让他们二人的剑意、杀气无处着力。两人的脸憋得有些红潮上来。，
柳氏双杀的脸色变了，但马上他们的神情又坚定了起来，二人心意相同，同时变招，使出了“子母剑法”中的必杀之技——天地同寿。此招本是两败俱伤之招，当初白眉道人传给他们此技的时候，专门叮嘱过他们，此剑招威力过大，以他们二人的实力本不能轻易使出，一旦强行放出此招，不光对手被笼罩在剑招之内，他们二人也将受到剑招强烈的反噬。不过，此时柳氏双杀已经没有退路，他们不愿意欠任何人的人情，所以他们必须倾尽全力。
此时天地间的颜色都暗了下来，都被这致命的剑招吸引过来。
柳氏双杀携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着韦无物杀去。
韦无物的脸色终于变了，身形也变得不如原来那样从容。那把无名剑，终于出鞘了。在出鞘的瞬间，子母剑黯淡了一下，但马上又被强大的剑招催得更明、更亮。
韦无物的剑出的一瞬间，气势就变了，变得如同一座高山，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剑招，不论多么精妙的剑招，当它碰到一座高山，结果就已经注定。
韦无物剑朝前方，向着柳氏双杀的方向，说道：“能够让我的剑出鞘，你们值得骄傲了。”
“此剑出必饮血，否则不吉，念你二人能达此实力，也算难得，今日，我不要你们的命，只留下你们的剑和你们使剑的那只手！天地同寿，剑招不错，剑意也很难的，只可惜你们还是太差，如果你们再修炼十年，可能能够施展出这招真正的威力。现在么，火候还差了许多。韦无物一边闪躲着四处的剑意，一边说道。
柳氏双杀心中虽然震惊，此人在如此剑招之下，还能游刃有余，甚至开口讲话，决不是他二人可以对付得了的。但此招既然已经使出，就已无法收回。
这个时候，韦无物动了，不光人动了，他的剑也动了。
这是韦无物的第一招，也是这场战斗的最后一招。前一刻他还在闪躲，这一刻他的剑招以至，在柳氏双杀的“天地同寿”及体之前，韦无物使出了他的剑招，一招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招。
就这样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招，却夺走了刚刚还凝聚在柳氏双杀剑上的光芒，所有的光芒都被夺到韦无物的无名剑之上。整个天空一下子又暗了几分。
在天地同寿及体之前的瞬间，韦无物的剑招已经使出，打断了柳氏双杀的剑招，然后挑断了两人用剑那只手的手筋。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下一刹那，传来了柳氏双杀惨叫声，当啷……当啷……，两把剑掉落于地上，溅起阵阵火花。
柳氏双杀瞪着怨毒的眼睛看着韦无物，他们到最后也没有想到会输，没有想到那招天地同寿居然被眼前之人破了，被如此轻易的破了，他们更没有想到自己的手筋居然会被此人所断，要知道，对于一个剑客来说，这比死更难以接受。一个剑客，宁愿死在他敌人的剑下，也决不愿意去做一个废人。
在柳氏两兄弟杀人的目光中，韦无物缓缓地走了过去。说了一句话，就只着一句话，柳氏两兄弟的脸色就变了。
韦无物抚摸着手中的剑，剑尖的血还在滴着。
“此剑剑名无名，剑长三尺二寸，净重六斤八两。”韦无物轻轻说道。
柳氏双杀眼中的怨毒消失了，他们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人，磕磕巴巴的问道：“你是天下第一剑——无名剑客！！”
“江湖上确实有人这样叫我……”韦无物回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柳氏双杀喃喃说道，不再去看韦无物，只是双眼无神的转头走去。
如果不是韦无物后面的话，可能他们二人今生的学剑生涯就到此为止了。
韦无物拾起地上的子母剑。
“拿走你们的剑。”韦无物向着柳氏双杀的背影道。
柳氏两兄弟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拿走那世间排名第五的子母剑，他们甚至都没有转身，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的手筋已经被挑断，他们不知道自己还拿着那把宝剑做什么，难道每日看着子母剑发呆、惆怅，最后在抑郁中死去？
“你们的剑法不错，但里面掺杂了太多绚丽的花招，多了太多杀手的阴险。我断了你们使剑的手，却没有想去了断你们使剑的生涯。拿走这两把剑，去用另外的手，寻找一种真正的剑，属于你们的心剑！”
柳氏双杀转过头，双眼闪着亮光，眼中竟然有一片晶莹。
有的时候，对手的尊敬更容易让人燃起斗志和信心。
“多谢！”柳氏说道。
这一刻，柳氏双杀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柳氏双杀。然而，却造就了另外两个传奇。
若干年以后，江湖上出现了两位剑客，这两位剑客均是左手持剑，他们的右手一直垂在肩下。此二人的剑法极高，剑招中充满正大光明的气息，没有一丝阴晦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