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征途(三)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6-12 12:31:16 字数:3484
在走到第一百三十四步时,头顶的光亮倏然消逝,脚底也由平坦变为坑洼。我先静静地伫立着,让五官乃至全身适应此地的黑暗。说不准我将会与莫维勒洞穴的变异生物成为一丘之貉,退化双眼,让皮肤变透明,说不准会长出长长的透明触须。想到将要成为那副模样,我不寒而栗,长满触须或多足的虫子是克我的天敌。但关于是否退化或进化,还有待商榷。
约莫十分钟左右,我开始试着左右平移,想要在脑中勾勒出一幅勉强可供想象的地图,但不能如愿。左右方向的广阔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预估,与后方的路的狭窄的甬道有云泥之别,这里的宽广程度或许可用“广袤”二字来形容。且坑洼路绵延不绝,坑深浅不一,我不得不想象出前方会冷不丁出现一道天堑般的断崖,而我的每个下一步都是豁出性命的抉择。如此说来,我可列入勇敢者的队伍。
好在此地空气流畅,毫无密不透风不见天日的闷塞感,亦无潮湿腐烂的怪味儿,所以一直有种“其实现在是深夜”的错觉。但无星无月,不存在欺瞒的可能性。
我忽然间变成了异世界的拓荒者,在未知的漫漫征程中苦苦寻觅着属于自己的殖民地。我脑中冷不丁迸出了几幅画面:印第安人和外来者的对抗、哥伦布的艰难漫长的航行、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世界殖民高潮”。
南极科考队伍的科考项目或能源开发有何进展当然毫无头绪,但其是否是一面为侵略的合理化提供了可靠的“面子”的旗帜尚未被人明确指出。归根结底南极是无主之地,各国公平竞争毫无问题,正是彰显国力和探索全球气候变暖的绝佳场所——所以,我只是非常庆幸南极毕竟没有可圈可点、可供人捕杀的灵长类动物。
喏,这样可就大事不妙——我总是这样杞人忧天。那么,占了地球百分之七十的海洋该何去何从?
很好。
我这样告诫自己。
如此一来,前进的理由充足得犹如南极海洋数以亿万吨的磷虾一般多,我的不安分亦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因为没有任何参照物可供我进行客观的时间推测,我的自我存在观念再次被大大削弱,可称之为“心”的物什也潜移默化地被动消逝着。我能听到她的呼唤和呢喃,但我无能为力。毫无疑问的仅仅是我正在勤勤恳恳地进行着一直前进的木讷口令,无关乎被动或主动,仅是一丝执念罢了。
前进了不知有多久,我的足底开始出现撕扯般的疼痛,胫骨前肌和小腿三头肌也开始酸痛起来。疼痛让我耸然一惊——哦,这样,我还是存在着自身的感觉的,并非匍匐爬行的长满触角眼睛失明的洞穴生物。我下意识摸了摸下巴,胡子拉碴。又摸了摸前额和头顶,松了一口长气。唔,还没长触角,不必太过担心,杞人忧天罢了!
管他三七二十一,我开始原地休息。黄土地面凹凸不平,我也毫不在意,四仰八叉地躺下。我把《成语词典》当做枕头来用,我还责怪它硬邦邦地,像是毫无人情味儿冷血动物,赤链蛇蜥蜴一类的不善者。旋即,我闭上眼睛,因为黑暗的长时间浸润,万万不能确定是否已闭上,眼皮张开闭合足有七八次才勉强可确认闭眼状态。
闭上眼,诸多问题逐一浮现,历历在目,让我不得清闲。我知晓,若不一一给予它们足以满载而归的答案,它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蓝桥是真是假?忘川的信是真是假?我来到这个世界借用的女性躯壳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自我翻开《成语词典》的那一刻我所遵循的“规律”会骤然崩塌?而如今的我一丝不挂,毫无一丝规律性可言,所以才行走在荒唐古怪的无规律世界中,荒唐得犹如阴天里搞群体自杀的金丝雀。
我想到了“圆”。所谓“圆”,即是如同棺木一般隔绝生和死的界限的玄乎玩意儿,唯其形状、做工各异,一为收殓身子的容器,一为收殓心的容器。之前我的“圆”是荒芜凄切的,一直未找到答案的我认为它本就该是如此。你看到了鸡蛋,就执拗地认为它仅是鸡蛋而已,但其实它还可以是一只鸡。答案我已知晓——“只需无限地缩小自己,变成一个点时,就能与圆心想触碰。”——但具体的实施步骤却毫无头绪。
不再去想。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准备继续开垦黑暗的梯田。绵绵的黑暗如同簇拥而来的海绵紧紧拥抱着我,我未感到丝毫恶意,但也没有一丁点善意的成分在内。在竭力保持不让自己退化成洞穴生物的过程中,我努力在脑中映画出了许许多多、地地道道的宛若缥缈之梦幻的地方:
我正悠然自得地骑在一匹栗色的马上,脚下是世人称为巴音布鲁克的大草原。正值水草丰盛的夏季,无垠的绿油油延伸至远处的天际脚下,正与蔚蓝的天和洁白如棉絮的云形成蓝、白、绿的三色天堂。俄顷,我的身子震了一震,仿若置身于列维坦的油彩画中的难以置信感让我窒息,但画中的诗意和忧郁让我心生悲切,但悲切很快又被处女般的纯洁所替代。
天际的尽头被皑皑天山横切下去,远远望去,山顶终年不化的冰雪被日光照耀得金光麟麟,宛若少女的金色的眼影。我骑马前行,又走近了一些,才发现山脚下有成群的牛羊在吃草,一片安静祥和,世界宛如正在襁褓中呓语的婴儿。
我勒动缰绳,移步向西走去。不一会儿,便看到了白色的蒙古包和另一堆牧群。它们偎在蜿蜒不绝的开都河畔,汲水,食草,摇尾,相互厮磨,牛马羊群俨然成了不向任何暴力妥协的天之骄子。河的对岸有骆驼遥遥相望,骆驼的身后飞起了一群洁白美丽的天鹅,它们嬉水后稍作休憩,便扑棱棱扬起双翅飞走了。
我看着素有九曲十八弯之称的开都河曲折迂回地静静流淌在草原上,静谧祥和的美景不免使我心中泛起了“不如就老死在这里”的念头。
恍惚间,鼻子闻到了羊羴味和香甜的马奶酒,耳畔听到宛如从几千公里外传来的欢歌笑语。微风拂动,柔和如缎,那是那达慕。这种至真至诚的狂欢与“失乐园”们贵族进行的醉生梦死式的放纵堕落有云泥之别,乃是从心之本源和身之本源相比较而迥然不同的思路来判定的。
我下了马,眺望渐晚未晚的遥远天际勾出一道绯红色霞光,温柔而沉静,旖旎而富有预兆。
远处似有呼唤声。篝火已旺,客人未到。
确信无疑,是一道强烈而蕴含指引性的缃黄色光线干扰了我的清秋大梦。说是强烈,不如说是刻意临摹出希望模样的行为艺术。若细细观察则不难发现,那仅是一道如米粒萤火般的摇曳的微光。微光忽明忽暗,时而璀璨如星,时而黯然如黑洞。它之所以给我如地震崩坍般的剧烈震撼,想必是因为双目久不见光的原因。值得庆幸的是,关于我将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退化一事,他们不得不暂且搁置了。
我拖沓着满载风尘的双脚,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毋须加以诠释,我已成了对布达拉宫朝拜的虔诚信徒。我的膝盖磨破了几层皮,淌出了血,我的脚在不停地阵痛,我的皮肤被晒成绛紫色,头发也干枯如寒冬中瑟瑟发抖的枝桠。唯独眼是清澈灵明的。这一刻,我的眼前只有那道缃黄色微光。我坚信,到达那里,我将真正与我的“圆”合二为一。
当然,那也是回家的路。
数之不尽呼啸的狂风从黑洞洞的四面八方向措手不及的我袭来,嚎啕的风中夹杂着似乎是成千上万闲杂人士用指甲摩擦玻璃的声音,刺耳而摄人心魂。这种末日式袭击无疑是卑劣无耻的。坑坑洼洼的路面被吹得风沙飞扬,宛如可可西里的无垠荒凉被影射在这不知名的天地中。眼睛被风刮得红肿不堪,嘴巴也塞满了沙子,鼻子更是不敢大口吸气,而这一切的感觉都是基于我在黑暗中的不恰当不客观的判断,即是说——风——也很可能是我自己臆造出的。
我还是咬牙前行着,耳畔送来风中夹杂着的毫无意义的声音,活像是疯人院中抗拒吃药的嚎啕。他们的声音刺耳、不友善,并带有强烈的驱逐性。但他们奈我不何。我走着,朝着微光走着;腿已被侵蚀得麻木不堪,像是一块在奥伊米亚康冻过的木头,但脑海中为何忽然出现“奥伊米亚康”一词,也着实令我费解;意识开始模糊不清,脑中和心中有些什么类似于“核”的东西正在分崩离析,我却万万说不出“核”到底对我有何意义;洪水野兽般的饥饿感偏偏要凑这一千载难逢的热闹,它从胃部开始蔓延,慢慢波及四肢百骸,我感到酸软无力。
许久之后,风中夹杂着的用指甲摩擦玻璃的声音识时务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叮叮咣咣”的敲打金属声。声音隔了很远很远,在黑暗的尽头处盘桓并栖息着,它们乘着飓风穿梭而来,不断地嗤笑着我如骡子般的愚笨步伐。这里应该是一处狭窄的山谷,四周有光滑突兀的岩石,层峦叠嶂的岩石一直延伸到空中,大约是围成了仅漏一丝缝隙的穹顶,从而形成一处漏斗状的峡谷。风从狭部鱼贯而入,我在宽阔的地方饱受摧残。漏斗的那一端毫无疑问有一位彬彬有礼的巨人,他打着领带穿着西装,挺拔而伟岸,但眼中缺少那么一丝丝灵性。它正拿着漏斗津津有味地吹着气,我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可笑可笑,可怖可怖!我举步维艰,如困泥沼,唯有缃色的微光弥补着几乎不能称为信念的信念,支撑着几乎不能称为躯体的躯体。
所以,当那道光倏然熄灭之时,我亦摒弃了早已迷失的意识,在冥冥黑暗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