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1)龙争蛇斗之一

　　喝也喝了，吃也吃了，笑话听了，天气又热——客散主人安。
　　祝志平幸亏不曾多耽搁，回到家里于校长已经等了他多时。总算儿子还懂道理，倒了杯凉茶，送了把扇子，前门后门开了个直弄通，过堂风一阵阵，还算风凉。祝志平还是觉得失了礼，不由得责怪儿子道：“你这小人怎么一点都不懂道理？为什么不去叫我？让于校长在这里等。”于校长还是头一回光临“祝府”，一来便坐冷板凳，祝志平确实过意不去。
　　于校长似乎并不计较这些，反而帮着解释道：“你不要怪他，是我不让他去叫你的。反正今天下午除了和你碰个头，我没安排其他活动，你就定点心坐下来我们聊聊吧。”
　　正说着，被胡丽君拉着多说了几句话的方二小姐也回来了，祝志平关照她去买两个西瓜回来。见妻子叫上儿子一同出门去了，祝志平又朝于校长歉疚地一笑道：“这么热的天，有什么事派个人来叫一声就是了，反倒烦劳校长大驾顶着大太阳亲自跑这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客套话你我就彼此彼此省了吧！刘玄德为了请动孔明先生出山还三顾茅庐咧，我于一凡算老几？就一顾茅庐还怕太阳晒岂不也太……”于校长本想把话说得活泼一点，却猛地想起祝志平和他闲聊时曾经解释过林元洪酒后唱“毛驴”那“毛驴”的出处，生怕祝志平误会赶紧声明道，“我的这个‘一顾茅庐’可不是林元洪唱的‘毛驴’哟！”
　　祝志平的心眼自然不会那么小，而林元洪已经很长时间不曾那么“歌唱”过了，想起他当年那种醉态可掬的模样不觉乐从心头起，和于校长一同哈哈大笑起来。祝志平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得近乎放肆地大笑过了。笑够了后说道：“毛驴又怎样？虽则貌不出众才能欠佳，甚至一直为世俗鄙夷譬如什么‘黔驴技穷’，什么‘驴唇不对马嘴’，什么‘好心当成驴肝肺’等等等等，全都是以貌取驴！且不说它吃苦耐劳无私奉献不求闻达一步一个脚印那样难能可贵了，单就它奉献完精力又奉献皮肉——驴皮胶是妇科良药，驴肉更是人间极品——素有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之说……这种精神和牺牲别说放在一头驴身上，即便是人，能做到这一点的不管平头百姓也好国家干部也罢，都称得上品德高尚。所以说，小毛驴可爱并不为过。倒是林元洪把有些人当成毛驴讽刺，实在是太抬举他们了。”
　　于校长不由得叫好道：“说得好！如今中央有了好政策，我们这些做事的如果都能学点毛驴精神——保证人民更幸福，国家更富强！祝老师，我今天来找你没有拉上一帮子人，看来是做对了。关于为你落实政策的事，我们全部办妥了，本来文教局、民政局几个部门都要有人和我一起来的，倒是我说了：祝老师不是个喜欢虚套子的人，反而我一个人去找他谈起来更能交心更加开心。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善于虚花花待人的，我们这就把具体的先谈一谈，你再定个日子去学校里我们把手续办了，等到新学期开学，学校里还要举行个仪式——硬把你留了下来已经委屈你了，我于一凡再不把事情办得光鲜一点，岂不是连小毛驴都不如了？哈哈……”
　　祝志平作出了留的选择，自然就卸下了负担和压力。今天于校长又亲自光顾“茅庐”，且有一番推心置腹之谈，更令祝志平感动，亲手操刀将妻子买回来的西瓜开片飨客，并且诚心诚意地请于校长留下来共谋一醉。只是于校长觉得不便打扰一再谢辞，且约定祝志平去学校办手续那天将另约章松璟等老搭档热闹热闹这才作罢。送走了于校长后，祝志平看看时间还早，有心小憩偏偏有人不识趣，虽是熟人却成了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是林广郎，酒席上唐平之“挂着大队的牌子开饭店”的说法令他怦然心动。他的祖母是石桥街有名的大孝子曾老先生的妹妹，曾老先生那一年去了南方便又被儿子接去了海外，哪里晓得时代变迁，这一去和家乡亲友竟成永诀。曾老先生健在时留下遗嘱，一旦时局许可，要对家乡亲友予以资助。转眼间半个甲子过去，曾老先生的儿子，也就是林广郎的表叔，因见祖国大陆大气候日渐祥和，便从香港给姑母——林广郎的祖母一笔丰厚的资助。林广郎的祖母前几年已经过世，这笔钱自然就归了林广郎的父亲所有。而林广郎的父亲早已被政治运动吓破了胆，自我封闭的壳比海螺的壳都来得厚重，以至连自家的大门都不敢迈过一步，持家的担子其实早就落在了林广郎的肩上，这笔钱理所当然便由林广郎来支配。
　　林广郎和他的父亲大不相同，读了许多书，伶俐机智有胆有识，全无半点他父亲的那种窝囊相。他的表叔带回来的那笔钱他原本计划用来造幢新房子改善居住条件的，当听了唐平之的无意一说，立刻改了主意。
　　祝志平知道林广郎很有分寸，此来定有他的道理，打了盆凉水边洗脸提神边说道：“桌子上有西瓜有凉茶——有什么事边吃边说。”林广郎自也不喜欢虚文浮礼，一杯凉茶入喉开门见山道：“刚刚在老唐家你也听老唐说了，城郊有的饭店私人出资挂大队牌子……我们石桥街也是个大集镇，工厂、商店、机关等还有老百姓和来往客人这么多，可是就商业社这么个令人不敢恭维的饭店维持着，也太丢我们石桥街的面子了！我想，我们能不能参照县城近郊几个饭店的合伙方法也上他一把，凭着我们这里的地利，如果能做到人和，再借改革开放的天时——有了这三大优势，还愁饭店开不兴旺？平哥你看我这想法……”
　　“想法确实是个好想法！”听了林广郎的想法和分析后祝志平倦意全消，“分析得有道理，你且把计划说来听听。”
　　“平哥，像石桥街饭店这么差的服务质量都不愁没有生意，只要我们开出个‘顾客至上’的饭店来，生意肯定会得好！凭着这一点，所以想请你平哥出面和唐支书谈合作的事，和王师傅谈合伙的事——他出不出资金没有关系，只要他答应出山，他的技术就是本钱。和唐支书谈，大队出不出钱也没有关系，只要挂大队的牌子，再把大队靠路边的五间空房子腾出来就行。至于饭店的其他设施和所需资金由我一人负责，而上缴管理费是固定的还是按纯利润的比例，平哥你可以全权替我做主，只要大家都不吃亏就行！还有王师傅，拿固定工资还是按纯利润的比例拿也请平哥全权做主。饭店开张了，平哥你还有唐支书再帮我和那些厂长还有单位的头头打打招呼，多一点客人照顾照顾我们的生意就更好了。”
　　林广郎这个计划一步一步一项一项……即便称不上滴水不漏，却也算面面周全！祝志平直听得频频点头：“行！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你和伟国谈，过几天我就会给你答复。”
　　唐伟国受过相当教育，有着相当文化，怀着相当理想，经过相当历练，自然清楚石桥街的优势所在。其实“开一个比较上档次的饭店”的念头早在心里盘算过了，怎奈人员的安排，经营的管理，对外的交际等诸多问题都比较棘手。尤其饭店的漏洞无处不在，处置不慎的话管叫你漏得血本无归。再加上资金方面也有缺口……以至成了无奈的遗憾。祝志平带来了林广郎的想法，唐伟国岂能不感兴趣？闲置的房屋可以生钱，大队的招牌可以获利，还轻轻松松为自己添了彩头——不管怎么说，弄了个大队的企业，在领导眼里这就是能力和成绩，在亲友面前这是面子和成就。所以与其说姨夫是为林广郎来当说客，还不如说成了他唐伟国的财神爷、报喜鸟，他自然不能要价太高，免得吓退了林广郎又伤了姨夫祝志平的面子。略加权衡过后没有提出具体条件，大度地朝祝志平道：“姨夫，有你出面协调这件事肯定不会有错，我看这样子吧——干脆劳你神把林广郎还有那个王师傅请来一起谈，本着大家都不吃亏的原则，没有什么谈不拢的！再说还有姨夫你的面子罩着——一手托三家，肯定皆大欢喜。”
　　有了祝志平的从中撮合，谈判、签约、实施……一路顺顺利利，“石桥大队饭店”大张旗鼓地择吉日挂牌开张了！
　　一并排五大间青砖大瓦房粉刷得洁白光亮，分隔成一个大餐厅、两个中餐厅，还有三个雅座间水泥地面溜平，桌椅油漆簇新，统一添置餐具，还有红锅白案酒品……开张这天鞭炮声响彻云霄，声声炸得老牌子“石桥饭店”的领导和店员们忐忑不安坐立不宁——垄断的优势不再，往后这铁饭碗端起来就不会太轻松了。再加上对方的技术实力和新开张的气派气势处处胜出一筹，看看自家灰蒙蒙的墙壁，油腻腻的地面，脏兮兮的台凳，残乎乎的碗盆，自己看着都觉得对不住自己，尽管也有间把待得了客的雅间，那只是留待头面人物的。尤其鞭炮声中，公社的实权干部，企业领导，工商、税务、银行的要员，还有学校、粮管所、供电局等台面上的人物纷纷前往祝贺，并在接受招待过后一个个红光满面点头赞美……看起来威胁已经来了。好在国有牌子是真龙，草泽之蛇不足论，铁饭碗毕竟是铁饭碗，就算端起来再沉重一点，可是牢固程度的优势还是无可替代的。
　　有道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林广郎掌管着“石桥大队饭店”毕竟已经不是昔日吴下阿蒙，若再直呼其名岂不是低了饭店的名头？于是林广郎被唐伟国支书任命为饭店经理，也算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协议有定：石桥大队饭店的经营、财务、人事、管理等一应大事由林经理全权负责。俗话说得好：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林经理除了把红锅白案间的事务交由王团长王师傅打理，其他大事小事事必躬亲！所以，林经理一下子成了大忙人。
　　其实，饭店刚开始筹建时林广郎就已经成了个大忙人。他帮助大队开饭店的消息漏了风后，亲戚朋友旧时搭档纷纷找上门来或毛遂自荐或为家人求情……靠顶烈日迎寒风挣工分糊口的种田人谁不想有份轻松一点还月月赚到现薪水的工作？怎奈饭店规模有限还要挑选合适的人手以至平白无故得罪了不少人，尤其难缠的是曹喇叭，虽说他人也聪明活络，灶头上活计又多少能玩两把，倒是饭店里用得着的人。只可惜这位仁兄的人格委实很难令人恭维，尤其一张嘴巴像老农的棉裤腰一样没有收揽……所以林广郎直话直说道：“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照理像你这样子的人手别说你一个，就是再多一个两个饭店里也用得着。只可惜你这个人带在身边鬼混鬼混倒还可以，要是把正正当当的工作交给你做的话，实在叫人不敢放心。再加上你这张说话不负责任的嘴——你这曹喇叭是怎么叫出名来的你自己清楚！真的，我怕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饭店添麻烦。”
　　林广郎耐心解释，本是看在这么些年来曹喇叭对自己还算有点交情的分上，可是曹喇叭遭受冷遇早已是家常便饭，更对林经理话中“像你这样的人手……用得着”当做一种认同，接茬道：“林经理你放心，你能够瞧得起我曹喇叭，我曹喇叭也是晓得香臭的。以前在生产队里混日子都是只要你说一，我从来不敢说二的，你要是收了我，我只会更加忠心耿耿地跟着你！你说向东，我不会向西；你说杀狗，我不会抓鸡；你要手痒，抽我耳光；你要发火，拿我出气！我要是对你有半点不忠，祖宗十八代都是狗娘养的。只要你肯用我，连皮带骨统统归你！”
　　曹喇叭几句话就让林广郎一阵心动：“这饭店开起来过后麻烦事肯定不会少，一旦尴尬起来，把这块‘滚刀肉’推出来说不定……再说这家伙这么些年来早就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收他下来谅他小小泥鳅也没那个本事掀风鼓浪！”沉吟片刻后逼视着曹喇叭道，“你真的能忠心耿耿守规矩？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就怕你五分钟热度，三天不到夜又是一根老油条，坏了饭店的事！”
　　“我保证守规矩，不坏店里的事，更不敢违拗你林经理。要是我不守规矩做了坏事，你把我拉出去枪毙了！”
　　“本来么——做人怎好不守规？以后你的喇叭嘴给我好好加把锁！告诉你，饭店里可以给你个吃饭的机会，不过你要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做人做事，要是坏了店里的规矩，枪毙你倒是用不着。不过敲掉你的饭碗只需一句话，到时候可不要怪我不讲交情。还有，你跟王团长王师傅结下的‘缘分’是你自己作的孽，他可是饭店里的顶梁柱，我不能为了你得罪他！当然，王师傅是个厚道人，过去了这许多年的事情估计他不会得捏死了不放的。要不，别说他有三个儿子，单就他小儿子王小满，就能够把你这个喇叭敲成个哑巴……”
　　按照林经理的指示，曹喇叭的态度也确实诚恳谦卑。王师傅又不是个冷峭刻薄的人，所以曹喇叭总算在饭店里得了份打下手的工作——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候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