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品名称:凤凰镇 作者:彭城大风 发布时间:2016-05-30 12:53:40 字数:3010
那日,一群无聊的孩子疯累了,一起排着队坐在西河边的挡水墙上歇息。看着脚下匆匆南下的河水,看着河水中手指大小的小鱼三五成群逆水而上,整日被运动熏导孩子们有着与大人们政治斗争觉悟,马上联想到这不正是一群顶风作案的“反革命分子”吗。阶级斗争是不可调和的斗争,杀!十几把弹弓齐射,就像一场居高临下的伏击战,射下去一把又一把小石子。石子入水的声音很美妙,和电影中的枪声很相似,只是没有那么夸张的响。雨点般的射击却无一命中,机警的“反革命们”在枪林弹雨中,不畏艰险,不惧死亡,更加勇往直前。鱼们目中无人大大重创了他们这群“革命者”的尊严,有人抱来了狗头大小的石块,砸向河里。一阵狂轰滥炸,也未见砸死一条小鱼。鱼们畏惧“乱炮”的轰击,暂时退去。而他们这群意犹未尽的“革命者”们,继而转移目标,射击河对岸老槐树上的喜鹊窝。纷飞的弹丸惊动了老槐树下住着的一家人,从这家低矮的茅屋里走出一个老人,那老人向河这边看看,赶紧又无声的退回到屋里。不知谁说了一句,“我认识那个人,那人是个老地主。”
地主,还是个老地主。阶级仇,民族恨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刚刚伏击“顶风作案的反革命”失败的怒火有了发泄的地方。于是一声“打”,万弹齐发,仇恨的“子弹”飞过河岸,噼啦啪啦的打在茅屋的山墙上。无奈,老地主躲在屋里就是不出来,再猛烈的炮火也无济于事。
“嗨,别射了,瞎费劲。咱们还不如过去,到那个老地主家把他揪出来批斗那!”不知是谁的提议,立即得到大家的赞成。于是,十几个孩子跨过西河上的水漫桥,径直闯入西岸边的老地主家里,学着红卫兵的样子,带着对阶级敌人的满腔仇恨,踹开院子的半截芭门,冲到房门口,喝令躲在屋里的老地主赶快滚出来接受批判。那个地主老头被喝到院中,弯腰低头,非常乖顺的任由他们批斗。
虽然不知这个老地主姓啥名谁,又犯下了什么样的罪状,反正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所有的坏蛋都一样。他们把他们最为了解的恶霸地主刘文彩、周扒皮干的那些坏事原封不动的都扣到眼前这个老地主头上。那老地主不争不辩,一味的点头认罪,这使的一帮孩子们很有胜利感。让他们看到了地主阶级对无产阶级的惧怕,看到了无产阶级专政强大的威力。大家七嘴八舌批得热火朝天,还想着对这狗地主光文批不行,这样不能触及到他们肮脏的灵魂,是否要来点武批,或是架他的飞机,或是干脆痛打一顿。正琢磨怎么下手那,不知谁发现在小屋里的地铺上还躺着个地主婆,于是,几个人冲进屋里喝令地主婆爬起来接受批斗,老地主赶忙双漆跪下拱手相求说,“我老婆有痨病,几年都起不来床了,是个快要死的人了,还求革命小将们开恩,饶过她一回吧,我给你们磕头了。”吴小军认为杀人不过头点地,老地主已经跪地求饶了,就放他一马算了。有人不答应,认为这是老地主使的阴谋诡计,妄图躲过批斗。正在大家争论是放过老地主一马,还是继续把斗争推向新的高潮之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这儿有煎饼!”,一下子把他们的斗争目标转移了。在老地主家门后面的缸里有一叠刚刚摊好的白干面煎饼
白干面就是鲜山芋砌成片,晒干后碾成的面。白干面煎饼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就是用它勉强填饱肚皮度命的东西。既然是能吃的东西,批斗的话题瞬间扯到了煎饼上。有人说,“过去地主不让我们吃饱饭,现在我们也不能让他吃饱饭。”“对,把煎饼充公!”还有更激进的,说,“把煎饼扔到河里喂鱼去!”有个嘴馋的家伙说出另一套革命的斗争理论,立即得到了大家的认同。“煎饼就是煎饼,吃到地主坏蛋的嘴里就是反革命的煎饼,吃到我们革命战士的嘴里那就是革命的煎饼。对吧!我们不能让这些煎饼为反革命出力,我们应该吃了它,让它为革命出力。”
为了证明这是革命的真理,有人还打比喻说,“过去打土豪分田地和咱们现在斗地主分煎饼的行动是一样的,对吧!”有人立即响应:“对!都一样,都是革命的行动。”有这种响当当的革命理论支撑,瓦分地主的食物就不再是一种孬,不再师出无名,而是响当当的革命正义行动。食物本身的存在和诱惑,使这群革命小将的革命目标空前的一致。于是,将要对老地主及地主婆采取的行动转变成对那叠白干面煎饼的行动。一哄而上,一叠煎饼转眼间一扫而光。顺带把老地主家院子里的一沟葱薅走了半沟。剥去皮的葱往煎饼里一卷,两手抱着煎饼卷大葱,边走边啃出了地主家的院门,沿着西河河岸,像一群迎亲吹喇叭的队伍胜利凯旋。一场意想不到的批斗会,让这群革命的小将们感觉革命原来是那么容易,甚至觉得他们的此次行动是典型的革命生产双丰收,即批斗了阶级敌人,又得到了食物,这正是抓革命促生产的典型案例。
揪斗地主分子吴小军感觉是太理所当然了,他也特痛恨他们,因为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解放前地主资本家残酷的欺压和剥削过我们贫下中农,和他们是生与死的斗争,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可当看到地主分子被揪斗时的惨样,有时被打的鬼哭狼嚎,不知为什么吴小军又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同情心在头脑里作怪。就像刚才在河西批斗的那个老地主,当吴小军看到他的满头白发,惊恐万状地站在他面前时,他的心就有点颤抖,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赶紧别过脸去告诫自己阶级立场要坚定,不要对他们有同情之心,这是一种革命意志不够坚定的表现。他就去想恶霸地主刘文彩的恶,就去想半夜鸡叫周扒皮的坏,想《半块银元》的凄惨故事,想“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这首催人泪下的歌。他们在旧社会对我们贫下中农丧尽天良,坏事做绝,现在就该揪斗他们,批判他们,打到他们,包括揍他们。因为我们贫下中农翻身当家做了主人。这样一想,心里就安慰好多,坚定好多。
可问题是,在后来的揪斗、游街中,还有一些翻身当家做了主人的人也纷纷倒台,有些人是革过命做上官的,他们也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和地富反坏右一块被揪斗、游街、被打成了牛鬼蛇神,成了革命的敌人,这让吴小军困惑好久。
困惑归困惑,斗争还在深入还在继续。所谓斗争实质就是人与人的斗争。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环境下,人与人的关系越来越政治化,斗争化,派系化。没有那么多的阶级敌人,就挖掘阶级敌人去斗争。当时最硬的口号当是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原来的朋友已不再是朋友,原来的亲人也反目成仇。不管有多少个派别组织,不论斗争有多么的激烈,口号都是一样的,捍卫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保卫革命的红旗不倒,江山永不变色。兄弟姐妹不在一个派别,为了正义,为了真理,一样面对面的争斗。就像宋利群家,兄妹姐弟一家人,两个组织,两种观点,都以自己派别组织的观点为最革命最正确自居。天天回到家还要一个锅里吃饭,甚至一个被窝睡觉,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是对的,街上证完家里证,桌上辩完被窝里辩,谁也不让谁。其实他们家的家教还是很严的,兄弟姐妹都很懂事,孝敬父母,处事和善,只是运动来了,非要给他们一个东西要他们挣。没办法,无人能左右的了,不管你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无不被裹进这场席卷全国的大潮之中,谁也无法置身于外。于是,人们开始相互防备,相互猜疑,相互检举,相互攻击。儿子举报父亲,妻子检举丈夫。即便是一头一派的,最后也掐了起来,咬了起来,革命路上起分歧,分道扬镳寻真理。
不过,吴小军没搞明白,当然他也注定搞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冒出那么多的阶级敌人,让人真假难辨,每天总能看到身边的一些以前备受尊重的人纷纷落马。当他们被批斗被折磨的无法忍受时,他们山呼的口号不是反动口号,而是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这和被反动派杀害的革命志士在就义前高呼的口号是一致的,让吴小军更加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