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婚礼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5-28 08:57:39 字数:4118
Queen酒店以掩人耳目的目的坐落在酆都城的最西边,乘坐出租车半个多小时后才到达。大门外是体育场大小的停车场,停放着望不到头的政府用车,黑压压一片像是一群群刚刚交配过的乌鸦——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乌鸦还可爱一些。
停车场附近有成队的精英狱卒巡逻,他们身穿灰色质朴的中山装,手拿铁链和棍棒,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冷酷无情的表情。我努力克制自己不与他们目光交汇,手插口袋,尽量做出匆忙赶赴婚礼现场的嘉宾的高傲表情。
面对旋转门我犹豫了一下,因为很久以前我就对旋转门怀有恐惧,潜意识里,我觉得人进去后就跟水果进了搅拌机一个结果。
但我还是鼓起勇气跳入搅拌机。
刚一进门,一股热情似火的气浪几乎要把我掀倒。我稳住身形,定了定神,发现酒店大堂竟然有大会堂那样大,但是绝没有大会堂那样庄严肃穆,令人肃然起敬。大堂里的红条幅写着:恭祝忘川公主与岭云公子新婚快乐,百年好合。上面的字是规规矩矩的篆体。
会场内布满了彩色气球、鲜花、琳琅满目的彩色喜庆物品。墙壁上每隔三米就会有悬挂着的液晶电视,电视里滚动播放着忘川的成长经历。
我驻足一秒,便看呆了。
忘川公主,是阎罗王的独生女,自打娘胎出来就与楚江王的独子岭云订了娃娃亲。二人一同成长,一起嬉闹,两小无猜,竹马青梅也不过如此。画面中,她们一起溜到黄泉路上捉弄不明所以的死人,一起摘下彼岸花,他为她戴上;一起对着迷魂殿的迷魂水撒尿,一起拿着石子砸牛头马面,一起听孟婆讲故事。画面中,她们的笑容是至纯无邪的,那无暇的目光透过电视,直直地刺入我的心脏。待宰的是我。
还没完呢!
命运对我批亢捣虚,我必须给予回击!
反击的时刻已经到来,曙光不会有,穿反的鞋子一定要尺码合适。
反击的时刻已经到来,即使死无葬身之地,我也不会把自己撕碎。
我谁也不怕,我爱自己,我已接受我最坏的部分。
我跨进了婚礼的门。
几百张铺满红布的桌子上等待着珍馐美味,高脚杯早已迫不及待地颤抖,红色地毯旁站着准备撒花的童子,探照灯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西装革履的人们相互寒暄报以做作的微笑……
前面一排坐着阴曹地府的股肱之臣们,这些大佬看起来与印象中大腹便便的大佬并没有任何不同。脑满肠肥的整体形象,再如肚大如怀胎十月、地中海式的发型、萎靡的双眼和虚伪的谈吐这些特征,你一看就是官员。黑白无常也穿着崭新的黑白西服亮相,我感谢黑无常给我的“阎王”牌香烟,但生怕他们看到我,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匆忙躲到人群后面。
“喂,你干什么的,鬼鬼祟祟的。”那声音瓮声瓮气,像是某种已损坏但又不得不继续工作的机器。我扭头一看,一个戴着牛头面具的人冷冷地瞪着我。
我咽下去口水,强作镇定,但后背的汗已涔涔。我说道:“没有,见到了一个不大想见的人。有问题么?”
牛头面具男魁梧挺拔,与面具相得益彰。他以审视而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似是在看一块过期的面包,不知不觉中我真的变成了一块发霉的面包。他说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调整姿势,将脊梁挺直,收起下巴,提起臀部,竭尽全力做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我学电影里的情节,摆了摆手,说:“嗯,是回来了。忘川公主跟我是挚友,他的婚礼我定会来。那么先生,你是谁?戴着面具很好玩么?”
“你糊涂了?我没戴面具。这就是我的头。”
我定睛一看,铜铃般的大眼骨碌碌地转着,很有灵性地瞪了瞪我。那眼睛像是微观上的地球,暗红色的眼睛囊括了生与死。我知道,这是独一无二的牛头大哥。此时此刻,他应该是在此负责安保工作。我暗暗叫苦不迭,出师未捷身先死!
“老牛!他在阳间待那么久,这里的事忘了七七八八了,你先别为难他。”
“对。”
黑白无常并肩走来,远远看像极了两枚黑白棋子。牛头睥睨着我,点了点头,喃喃地嘀咕:“七七八八?一一二二最好。”说罢便走远了。
一一二二?
忽然间,黑无常浑浊的眼中迸发出不容置疑的目光。他紧紧拽着我的胳膊,刹那间我一阵恍惚,我像是被他捕捉到的一缕幽魂。白无常以呢喃的声音说:“听着,今天万万不能乱来!阎王爷怒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但是……”
“没有但是!这可是忘川公主从小就订好了的娃娃亲!阎王要想稳坐地狱的江山,那么楚江王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婚结不成,地狱就要乱了。”
“那这样讲:忘川为什么带我来这?我俩曾经缠绵悱恻的一切难道都是浮光掠影?都是假的?她欺骗我?”
“公主的任务就是回地狱结婚,顺便把你带到孟婆那儿。”
“说实在的,我俩可是上了床的,白爷!”我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黑无常的手明显攥地更紧了,白无常的长脸上挂起惊恐可怖的表情,丑上加丑,恶上加恶,简直绝了。
“我的爷爷,您说话注意点儿!我们承认,公主确实对你不错,但这婚她非结不可,没有一丝转寰的余地。”
“那忘川爱那个叫岭云的家伙么?”
“爱。”
黑白无常带我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攥着我胳膊的手像是上紧了的螺丝一般。婚礼现场已经基本布置完毕,我环目四顾,不见新郎新娘的影子,心里有些因懦弱而逃避的庆幸。
此时,人群中骤然一阵喧哗,随即黑压压的人群站了起来,他们像绷紧了的皮筋一样一动不动。黑白无常拉着我起身站立,他小声说:“阎王来啦。”
阎王来了。整个会场哑了——人们心甘情愿地割了自己的声带。他们无不闭气凝神,生怕弄出哪怕是窸窸窣窣的声响对阎王的威严造成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瑕疵。一点点的小瑕疵都是致命性的。
他人高马大,国字脸有着健康的黝黑,他的八字胡与袁世凯如出一辙。身着黑色皮革风衣和锃亮的大头皮鞋。他的黑眼珠将白眼珠挤到了濒临灭绝的地步,看起来像是荒废了许多年月的井。井里有什么呢?那双眼睛代表了裁决灵魂的最高权力,也承载了无数个孤独、愤懑、自私、残暴、懦弱、虚伪的灵魂……的痛苦。
“诸位随意。今天小女大喜,不要搞得太严肃。”阎王的声音嗡嗡作响,穿透力十足,声音在鼓膜上“咚”“咚”“咚”地敲着。
“咚”“咚”“咚”的声音是我踢打子宫壁的声音,刹那间我在母亲的子宫内。四周都是暗红色的羊水,我的脐带像一条灵活的毒蛇不断地浮动着,它凶猛而贪婪,自私而淫荡。它张开渍毒的锐利的牙,妄图捕食我,但它愣了很久也没动手。原来它盘旋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开始享用它自己。我在狭小的子宫内独立思考着,我的世界就是子宫,一个像圆的子宫,亦或说像子宫的圆。我不想出去。姑且看你们能奈我何。
灵与肉结合,我回到现实。
阎王令如圣旨,人群立即散开。我与黑白无常坐下,明显感到他二人的气喘吁吁,身上的温度也高了些。再一看,原来二人已大汗涔涔。
“阎王一个照面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
“不敢直视。简直不敢直视。”
我的心里出奇地死寂。我闭上眼,脑中再次浮现出月光浴的景色。夜晚,四周空阔寂寥,偶有萤火虫飞来,窸窸窣窣的鸣叫打破宁静,它们唱着清歌,芦苇荡伴着曼舞。天空中皎洁澄澈的月和璀璨群星缠绵悱恻,变得前所未有的大,甚至于可以看清楚上面交错纵横的沟壑和密密匝匝的环形山。月对着湖面梳妆打扮,湖面对着月诉说衷肠。我依旧躺在木舟上,全身赤裸,让月光晒到我每一寸肌肤。空气中的香味难以名状,像是雨后的自然气息;万物酣睡,只有虫鸣和风声。虫鸣是黑夜的轻鼾,黑夜是我的眼。
一切都归于空寂,空寂是世间一切的实质。此刻我不再惧怕任何意义层面的事物,为了证明,我第一个就要反抗阎王。
我睁开眼,等待时机的到来。
新娘和新郎终于到来。
他们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反对他们的婚事,怕是会弄得天怒人怨,月老都不会放过你。新娘凤冠霞帔,曼妙的曲线在红袍里玩起了捉迷藏,微微露出的跟腱,昭示着女人似水的温柔。新郎岭云英姿飒爽,双目炯炯,身材硕长,举手投足间有股温文尔雅的气质,这是自己万万不能企及的地方。但这万万不能企及地方却存在着一个重大的缺陷,因为二者无丝毫可比性,硬生生分开两个代名词是愚昧无知的行为,即使你会以此要挟一阵子命运的不公。
这一刻终究会到来,但未曾想到我心里的空洞再次扩张了几倍,蛇不断啃咬着自己的尾巴,一切终将消失殆尽。就像活死人,被挖去心脏只能看着鲜血淋漓胸口。
阎王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与楚江王低头絮语。众位嘉宾也如沐春风,似乎要沾一些婚礼喜气,便能早日升迁,是以婚礼现场达到了白热化的高峰。
司仪是位尨眉皓发,带着些许书香气息的老者。他虽老态龙钟但精神健旺,他一出现,会场爆发出一阵激情澎湃的掌声。待他登上礼台后,有条不紊的婚礼祝词便如吃饭一样信手拈来。
“诸位亲朋好友,诸位政界同僚,女士们,先生们,今天酆都城内不平常,有异像出现!是什么呢?当然是喜气冲天,冲上云霄,直接冲到月老那里啦!”
人群中一阵吃吃的笑。
“人都说娃娃亲,娃娃亲,那是从小就订下的亲事——太过武断!咱们阴曹地府上千年的变革,哪能总保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习俗?忘川公主和岭云先生,那是从未订过娃娃亲,但为什么今天能在此喜结良缘呢?我们让岭云先生回答,好不好?”
阎罗王和楚江王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人们顺从阎王的意愿,开始极力怂恿岭云,岭云未有丝毫紧张,他说道:“我与忘川,是两小无猜,我小时候就说让她嫁给我。”
“那他答应了吗?”
“当然。”
“那真是……”岭云打断道:“我希望忘川能忘记我们曾经有过的不愉快,共同建立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
“如大家所愿,咱们现在仪式开始!”司仪竭力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以免有囫囵样的杂音打扰这千载难逢的神圣时刻。
“一拜天地!”
忘川和岭云双双跪下,动作和谐一致,默契十足。
婚礼大厅内没有了人声鼎沸,这一锅煮沸了的开水瞬间降温。所有人都望着这一对天造地设的新人,希冀着她们能幸福。刹那间,我忽然想到,忘川的心中有没有一个圆?她是否因空无的人生而放弃圆心?
放弃触摸圆心,怎能获得幸福?
阎王和楚江王不再交谈,二人把和蔼可亲的目光当作第一份礼物,送给新人。黑白无常也不例外,禁锢着我胳膊的手也有松动的迹象。
忘川和岭云似乎已商量好,同时向地面磕头。
我说过:反击的时刻已到来,曙光不会有,穿反的鞋子一定要尺码合适!
“不许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