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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离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5-23 10:05:11      字数:5217

  那一年入秋之后,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我身体里的白色少了许多许多。
  
  藏污纳垢的灵魂和看似纯净无暇的肉体发生了无可名状的碰撞,碰撞所形成的炽热火花稳健地描绘出一个圆——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圆。我将被永远定格在圆的线上,转来转去,望着圆心幽幽一叹。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但我将生生世世不能靠近它。
  毒蛇怎么自杀,它的牙可以咬它自己么?答案是肯定的。它只需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将蛇头向蛇尾移动。等到它完美无缺地勾勒出一个圆时,蛇头咬住蛇身……宿命完成,一命呜呼。我与之颇有共鸣之处。
  我做不到生如夏花绚烂,更做不到死如秋叶之静美,我的短短的、俗媚的二十岁像是蜷缩着的蚯蚓。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效仿毒蛇自杀,想要以高姿态模仿那个圆,但最后以绝对的失败告终——蚯蚓没有锋利的牙。
  所谓圆,即是如同棺木一般隔绝生和死的界限的玄乎玩意儿,唯其形状、做工各异,一为收殓身子的容器,一为收殓心的容器。我被五花大绑在圆内,其余除我一人外的所有具象事物都群居在圆外。
  
  我珍而重之地背起了一个蓝灰相间的“CAMEL”登山包,那是母亲送给我的十八岁礼物,里面塞满了我下半辈子能用到的所有物品。背包后面有一个巧妙而偷懒的减压系统,一个弧形的软垫卡住了我的腰,让我觉得二十公斤也并不是如何的重,更让我感觉我的影子或者灵魂正在帮着我驮着这个沉甸甸的包袱。
  这种感觉像自己跟自己做朋友一样让我喜不自禁——果不其然,人最好的朋友是自己。
  上身穿着掉色的卡其色短夹克,裤子是不知名牌子的小脚浅色牛仔裤,裤腿微微卷起;鞋子则是深棕色骆驼牌的登山鞋,像一个普通青年旅人一般。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如正常人一般。
  我看了看父亲在我十八岁时送我的石英表,指针指在凌晨两点二十五——正是好的时光。
  我将这次“永别”当成是“永不回头的旅行”,当作一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家出走,所以当我推开大门的时候,内心竟然没有丝毫不舍。我向身后张望,
  我的家藏匿在一片低矮平房区里,有人叫这里“老城区”,也有人喜欢称之为“贫民窟”——一块介于时代落差感和被人选择性遗忘的空白的区域。
  路是坑坑洼洼的泥泞小路。这条带着恶作剧性质的街道,一到雨天,那令人发呕的泥土便散出如同埋藏了千年的垃圾的腐烂呼吸,像是臭了的鸡蛋和劣质化肥合在一起的味道。
  房子都是红砖筒子楼或者自家修的平房,除了褪色的红砖头和摇摇欲坠的门窗,其他也没什么可为之称道的建筑特征。唯其无特征这一点,倒可称呼为特色。
  总的来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是都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风格——破旧地让人不想离开。
  或许风水占优,如影随形的贫穷拮据并没有向我们家袭来。城市来讲,我们的房子是盖在贫民窟中的别墅,大门是安了防盗锁的大红铁门,墙壁全用乳白色瓷砖包裹,像是一台工艺复杂的巨型面包机。
  面包机有三层楼,楼顶有着欣欣向荣的太阳能和兢兢业业的电视雷达,像是独树一帜的模范——不少邻居都喜欢望着我们家的房顶。当然,我也常在夏日夜晚躺在摇椅上,喝着可乐或啤酒在楼顶百无聊赖地看星星,眼光时不时会瞟向对面窗内换衣服的女人,但总是被她淘气的儿子的叫声所打断。美中不足。
  我记忆犹新的是她们乳罩的颜色以及胯下黑黢黢的丛林,至于她们的五官、身材、年龄,早已随岁月流逝而忘得干净利落。
  临近的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上总有麻雀如火如荼地开着家庭会议,聒噪不已,但也是我唯一称得上朋友的生物;后院甚至有一片随性修剪的花圃,父亲是电力公司的员工,每天早上起来都会为花圃里的月季、文竹、滴水观音、米兰等植物浇水,连野花野草也不放过,任由其自由生长。
  母亲则是一位贤能淑德的女人,举止端庄典雅,穿着得体自然。她总是会待在客厅里看电视,偶尔对我报之一笑,笑容堪比四月的风;妹妹比我小五岁,今年正读初三。对于她我无话可说,她是我活在世上的唯一寄托,我们上辈子便是兄妹,诚然。
  总之,我们几个人住在这座三层楼的“贫民窟”里。我们深爱彼此,爱的纽带打了死结,牢牢栓死我们。我们当然想被爱和幸福永久捆绑,直到死去,这毫无疑问。千千万万的人都在说喜欢自由,但他们同时又乐于被捆绑且甘之如饴。但我却还是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大门——有时为了爱,不得不离开爱。我说过,我不得不走,那理由让我非走不可。
  大门有三道防盗锁,我熟稔地打开,推开后便嗅到狭窄街道上腐朽的味道。那味道沾染着凌晨雾气的迷蒙粘稠,也有下水道的臭味,两者混合竟然不是很难闻。
  我踏上了绚丽多彩的寂天寞地。
  我像对待珍宝一样关上了大门,脑海中有种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我真的抛却了一切,的的确确做到了——第一步。我连续深呼吸三次,凌晨的气息像加了冰块的苏打水,反反复复不断刺激着我的鼻粘膜,我的眼泪呼之欲出。我的脑袋被某人开了两个大洞,吹来的风是失眠的人的叹息。
  往前走吧,画一个圆吧。我虔诚地祈祷,至于向哪位神明祈祷,还有待商榷。
  
  街道两旁的电线杆林立地很阴森诡谲,但也让我油然生出敬佩之心,我想起了死后千年不倒的胡杨树。一道道杂乱无章的电线延伸至远处的霓虹街道上,那里有汽车轰鸣而过,更多的还是夜班卡车司机带来的疲惫的轰鸣。那声音脆弱不堪,像是抛弃信仰的信徒的呢喃式祈祷。
  路在去年修成了水泥路,不过是政府随意修建的产物,像是朝你微笑的畸形的婴儿。就这样,我迈出了踏入死亡的第一步。
  在此处回首望向家中,最后一眼,我保证。我想,妹妹睡意正酣,父母又去了那地方,家中连条温顺的狗都没有。
  我曾想养条狗来着。
  我颤颤巍巍,踉踉跄跄地迈着步伐,像是佝偻的拾荒者,又如行走黑暗的罪犯。身后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
  黑黢黢的世界堵塞了我的圆,它像一块乌漆墨黑的抹布在擦着形影单只的月亮,未曾想到越摸越黑,简直像浓的化不开的墨一下子泼到了天空的大饼上。那墨水撒满了筒子楼、矮矮的台阶、堆积如山的垃圾,唯独没有撒在我身上。月亮的身旁竟连一点闪烁着安慰的星光都没有。星星太绝情了。
  “嗡嗡嗡,嗡嗡嗡……”
  手机震动的声音让我悚然一惊,摸了摸鼓鼓的口袋才想起来我竟忘记将这累赘丢弃——上边的每条电话号码都是一条无形的细线,致命的线。
  我麻木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手机里传来一道慵懒疲惫的女声,听到声音可以想象到微红的嘴唇和曼妙纤弱的身形。在两点二十五给我打电话的只会有一个人,我已想到是谁。但不知为何,我在这如女性生殖器的皱褶街道中行走,很是不乐意开口讲话。
  “喂?文明,我知道你在。我已在候车厅了,快点来吧,我等着你。”那声音不慌不忙,不急不切,略带朦胧的睡意,听起来让人像是抽了一口水果味的香烟。
  她说话总是如此。
  我匆忙挂掉电话,耳边的虫鸣声袭来,那是纺织娘的叫声。皱褶的街道不断蠕动着,催促着我,我甚至觉得有些糜烂的液体流动。我循着汽车呼啸而过的破空声如行尸走肉般行进着,直到我拦下了一辆红色的夜班的士。
  “小伙子,火车站吗?”司机大约四十来岁,有着绝对大众的面容,面色苍白,但精神很好,他抽着烟问我。
  我有些慌张,第一次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火车站?”
  司机诧异地望着我:“你背着这么大的包,难道不是?哦,我是说,有位作家说过,夜晚中的人有两种,你不知道吧?”
  我将登山包放到后座,想坐在副驾驶位置,但踌躇了一下,又换回后排——我不想和任何人保持应有的人际距离。听到司机问我,我摇了摇头。夜晚的人?听起来似有深意。
  司机将烟头扔在柏油路上,打开计程器,开口说:“夜晚中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急着回家的人,一种是急着离开家的人。”
  我点了点头,说:“我是第二种。但夜晚中的人也可以说只有一种。”
  司机颇具艺术性地控制变速杆,变速杆在他手中仿若小泽征尔的指挥棒。他将方向盘向左打死,猛踩油门,使汽车行驶在大路上。我将车窗完全打开,柔和的风吹得人惬意舒恬。
  “一种?小伙子,你说说,我洗耳恭听。”
  “孤独的人吧。全部是,无一例外。”
  司机忽然一个急刹车,我的头差点磕在了前座上,原来是红灯到了。
  “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我听得入神了。这句话,简直跟我妻子的语气一模一样。”
  我摇了摇头示意没事,我对这个出租车司机中的哲学家很有好感。毕竟他分散了我离别的愁绪。
  “小伙子,你说的很对,孤独是人类的本性,人与人通过孤独而共鸣。说起来,夜晚总是很奇妙的时刻,有的人脑子醒了身体却还在睡着,有的人身子异常清醒,脑子却混混沌沌。”司机又点了一根烟,只拿单手控制方向盘和变速杆。
  “例如醉酒者?”我有点兴奋,离开的惆怅又淡了些。
  “或许。”
  “或许?意思是并非如此?”
  “那当然,醉酒者有时或许是头脑最清醒的人。”
  我思索片刻,说:“醉酒后更容易吐露真言,人反而在清醒时不敢说真心话,这真是悖论。”
  “我天天喝,头脑很清醒。我仅是想脑子混沌点罢了,连酒都救不了我,我觉得命不久矣啦。喂,这个世界上还有酒治不好的病?”
  我回答:“没有。酒是良药。”我将窗子摇上一些,“你还会活很久。”我竟有着一丝预感,说来真怪,这是最近的事。
  “折磨,苦难。”
  我再次词穷。
  “聪明的小伙子,那么,你是要到哪里去呢,乘坐到哪的火车?”
  我犹豫要不要开口回答,因我早已打算不把行踪告知任何人,以达到与世隔绝的理想状态。那件事过后,潜意识里“信任”的开关好像调到了“OFF”。但我们都是奇怪的物种,有时不相信挚爱的家人、朋友、恋人,却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毫无顾忌地信任。我想,因为有些时候的陌生,是极度的安全。
  但廉价的安全感要来何用?一个不能使自己拥有安全感的人,兴许永远不会让别人感到安全吧?
  “或许,先向南,再向西吧。”
  “那里可是个好地方。”
  “是吗?希望如此。如果没有心血来潮的话,应该是这个方向。”
  我觉得有些疲倦,便靠在车窗旁。外边零零散散有些不归家的人。路边有脏得一塌糊涂的流浪汉裹着棉被正做着美梦,床榻旁是空的啤酒瓶和施舍的饭盒,电线杆拴着的是皮包骨的黄色流浪狗;有时会忽然从黑黢黢的街道内走出醉酒高歌且狂舞的年轻人,我甚至看到两个男人在缠绵着舌吻,一个女人在旁边痴痴傻傻地笑;在公园大门前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坐在女厕旁嚎啕大哭……
  夜里有人笑,有人哭,但为什么笑声和哭声显得那么沧郁和孤独?为何其笑声宛若幽冥深处的另一个我的不安份的嘲讽?我不知道,我真的想知道,因为我也是个曾在夜里不断徘徊的少年,犯下终生大错的二十岁少年。
  最起码把答案找到,我这样想。
  “你知道么,嘿,这样的谈话可不多见,足足有十年吧?应该是,那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司机摇了摇头,唏嘘着说。
  “怎么这样说?实话说来,你真是我见过最有思想的司机。”我缓过神来。诚实地说,出租车司机像是第三类人。
  “承蒙夸奖,但你并不知道我是多么顽劣。十年前我就读哲学博士,因为言论问题,一怒之下放火烧了学校的图书馆,判了几年刑,出来便当出租车司机。出租车司机有什么不好,在我看来,它的社会职能要比哲学家高出了很多。”
  “这样来讲,似乎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不好。”我看到车站已在眼前,便提醒他停车。
  “啊,只顾与你畅谈,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车站。”司机在路旁刹住了车。
  我将背包珍而重之地拿出来,掏出钱包付钱,一共二十一,价格合理,童叟无欺。
  “您妻子几岁了?”我异常突兀地问道,或许仅仅是想知道自己的语气像一位什么年龄段的女性,亦或许又是预感。
  “30岁,死的时候。”
  “抱歉。”
  “没事,高位截瘫,颈段的,只剩下头和肱二头肌有力量,我想她很苦恼。啧啧,气管都切开了,每天吸痰来着。”
  “所以……”
  “在医院,有天晚上她望着我。好像在说‘亲爱的,请你杀了我’。舌头那玩意儿,早已试过咬断,可惜未能如愿。我总是告诉她,你的身体截去了一大半,但你的灵魂是完整的。”
  “然后?”我渴求答案,异常渴求,只想知道一个人的死法而已,仅此而已。或者从对立面来讲,我是想知道司机有多孤独,从而判断我自己的独孤是从何处而来的。如此这般,或许能让我与其他孤独的人共同建立频道。就像频率不同的广播台一样,我试着寻找共鸣。
  “我杀了她,我最爱的人。很简单,捏着她的鼻子,她顺从地闭上嘴——像猫一样。最后竟然张开嘴对我说:‘谢谢你了老公,这一辈子真是麻烦你了。’然后像拔掉电源的电脑一样瞬间死机。”
  “对不起。”
  “你不会报警吗?”
  “不会,我也在躲避。”
  “很好。”
  “那么,再见,司机师傅,祝您一生幸福。”我的措辞有点怪异,但也只能如此。
  “再见,车站鱼龙混杂,须要谨慎小心。”说罢扬长而去。
  我呆呆地伫立着,想象着司机的圆,临摹着我的圆。
  一阵凉风袭来,路旁的法国梧桐树叶飘零纷飞,像极了撕碎了的裙摆。
  司机的话如魔咒般再次响起:你的身体截去了一大半,但你的灵魂是完整的。
  我吸了一口气——凉到了肺里。我知道,最寂寞的深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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