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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 桑梓情深之二

作品名称:石桥街      作者:未杲唐麒      发布时间:2016-05-20 21:03:26      字数:3808

  祝志平的话音未落,面前却多了个别致的“圆规”——常见的圆规两只脚,这个“圆规”三只脚——祝志平的罗家老阿婶“老锣槌”生怕重蹈她那老头子的覆辙——一时里腿脚脱了力跌成个大腿骨折,每当出门便少不了带上家传之宝“紫竹棒”给她那双小脚伶仃的腿添份保险。三只细细的脚倒也配合得颇为协调,活脱脱一个“三脚圆规”——岂不别致!
  “我的个老侄倌吔,老东西不晓得发了甚的神经,限日限时叫我来请你去一趟,我不过在家门口和别人多说了几句话,老东西就拍台拍凳发了火,火气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咧!”
  老锣槌口中的“老东西”正是她老伴祝志平的罗家叔太爷,老夫妻俩上了点年纪后相互之间的招呼便由统一的“喂——”改变了内容,先是老锣槌把“喂——”改成了“老——东西”!而“老东西”秉承“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原则便也将称呼对方的“喂——”换做了“老——货”!要说这“东西”和“货”的意思本无多大区别,也算公平交易都不吃亏,再加上老夫妻俩如此的互“不恭敬”不但全无恶意,反倒是种别出心裁的昵称。所以老夫妻俩乐在其中而且乐此不疲,小辈们听惯了便也觉得童趣盎然。只是老锣槌今天口中的“老东西”似乎味道有点不正。
  祝志平一进罗家大门便见堂屋里这位叔太爷背靠太师椅居中而坐,两前年他不小心一跤摔成大腿骨折从此行动不便。面前一张书桌不伦不类像个坐堂审案的官老爷,祝志平觉得有趣却又不敢流露出来,走近前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叔太爷”,问候道:“这一阵忙得乱七八糟的没能来看你,你的气色看起来倒还好。”
  “你少来拍马屁!”这位叔太爷平时嘻嘻哈哈很随和,从不计较虚文浮礼,可要是惹火了他,“二百五”脾气一上来,天王老子的账他都不买,“这一阵忙没能来看你……”他学着祝志平的口气揶揄道,“等你做了长山城里人,只怕忙得要我去看你了!”
  “问题原来出在这里。”祝志平明白了叔太爷头一回这么不友好的根源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叔太爷,你先不要恼火,是去长山还是留在石桥中学,我并没有做最后决定,而且我只不过是想在曾经对我不公正的地方争一点面子和尊严!就算去了,最多一年半载的就会得要求调回来的,其实我又何尝愿意离开呢?”
  “我不要听你甚的解释!”这位叔太爷截断祝志平的话火气仍然不减,“说来说去的不就是为了你那点儿可怜的所谓‘自尊’么?我呸!那不过是虚荣!你不是个没知识的人,虚荣真的就那样重要?你完全明白——尊严可不是想争就能争得到的,尊严是靠实实在在的付出由别人恭恭敬敬地捧给你的!我实在弄不懂,像你这样子的人,事到临头怎的也会为了一点‘镜花水月’折腾来折腾去的,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自找麻烦么?你不想想,你自以为是的这样子一折腾,会伤了多少人的心?尤其你的学生!就好比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心一花就丢下丈夫和子女另外找了个男人,等到有了子女后,忽然心一花又舍不得原来的丈夫子女了,又走了回头路。回头路走了一半又挂念那头的男人子女……就这样两头挂心,两头闹心,两头劳心,两头伤心——你这里丢下应负的信义责任,弃下你的学生不顾,去找你的那个狗屁自尊!过个一年半载的再丢下那里的工作和等着你教的学生又向后转——这和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有甚的两样?”
  祝志平明明知道这个叔太爷是在蛮不讲理,而且这样的比喻更是牵强附会,可就是没有什么话好讲,当然更不能一本正经地进行反驳。正自为难,有人出言相助了:“老东——西!老侄倌甚的不明白?要你这样子啰里啰唆烦不清?”原来老锣槌见她的“老东西”气色不对,生怕祝家老侄倌吃亏,哪还定得下心来和老侄倌媳妇东拉西扯?祝志平前脚刚刚离开,老锣槌便搬动她圆规似的“三只小脚”随后跟上,紧赶慢赶一进家门还是觉得慢了一步——老侄倌正被“老东西”训得张口结舌,一时里不平心起不问青红皂白便出言相助。只是今天“老东西”铁了心的要跟老侄倌做做对头,自然不肯给“老货”面子!眉毛一竖头一回这么叱道:“你这个老货乱敲甚的锣槌?你当你护短是帮了他的忙么?都说头发长见识短,如今你头发倒是短了也稀了,怎的见识反而更加短更加少?你可晓得志平无非是因为受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想回到原来的学校扬扬眉吐吐气,其实这叫当局者迷,有这个必要么?我老东西今天不是在教训他,凭他的水平、智慧我有资本教训他么?只是人一旦事情轮到自己头上,再聪明的人也难免犯点糊涂,我再不提醒他,还算甚吗里个叔太爷?”
  “老东西”教训过了“老货”,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老侄倌,抓起茶壶“咻咻咻”地连吸几口接着道:“志平呀志平,人是不可能改变过去的,只能够改变自己的感受!你受过的委屈不假,不过没有经历过苦难的人很难会有真正的光彩!以前都是你讲书给我们听,今天也听我给你讲一段——高高在上的石佛天天接受人们的膜拜和香火,有一天石佛脚下的石阶抗议了:‘我们都是来自于同一座山,是同样质地的石头!凭甚的我们在下面挨踩,你却在上头受拜?这不公平!’石佛淡淡地说:‘你们之所以这样……只挨了几刀?我可是经受千刀万剐过来的。’所以说,你经历了那么多年的苦不假,可未必就不是另外一种资本积累的形式!你可记得那一年在唐平之家吃酒我就说过你们?这些年我见你过得还算恬然乐开,还以为你参悟透了人生的快乐只有自己能给自己的道理,哪晓得还是有这么一段塞着!这就像开水渠说的那样,一尺不通,万丈无功!按照你一贯的水准,这一尺是不应该不通的!不是有个口号叫甚的‘胸怀世界,放眼全球’么?我老东西老花眼了多年,看不到这么远,也没有这么大的肚量,要说是没有这个资格来开导你的!不过我晓得‘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对自己的家乡要恭敬,要爱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读书人的目标!而‘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正是‘齐家’的具体表现,且能够承先启后!因为‘修身’是小圈子,‘治国’‘平天下’是大世界,由小圈子到大世界这一步就跨了过去,腿有这么长么?‘甘罗’十二为相,你当这是真的么?如果不经过‘齐家’这么个历练的过程就想‘治国’‘平天下’——出将入相——出得了名将成得了良相么?路要一步一步走,敬乡护乡就是走出‘修身’的第一步!老话说‘好狗护三村’,如果连‘齐家’这一步都不能做到踏踏实实的话,别说‘治国’‘平天下’了,到时候就算是让我这个老东西‘放起屁’来,只怕都不大中听的……”
  “老东西”痛痛快快地发泄了一场过后,心情似乎平静了不少,他笃悠悠地取过紫砂壶香香地灌了一口香茶,口气和善多了:“老侄倌,我晓得我今天的火气是大了一点,可是哪个叫你放着桑梓之情不用实际行动来报答,却强调争一点面子和尊严呢?这样的借口假不假?还甚的一年半载就调回来,到时候由得了你来做主?大话一句么!说了假话说了大话再弄一句‘我又何尝愿意离开’这种空话!哼!我们老百姓吃假、大、空的苦头吃得还不够么?我的个老侄倌,你怎的也学会了这一套?总不见得这种毛病甚的人都会被传染,包括你这个吃足了苦头的人?我看不至于吧?志平呀志平,你好好想想,那些虚的东西真的就那么重要?说句心里话,我罗嘉存活了这一大把年纪早就看明白了世事,看明白了人情,看明白了自己——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自我陶醉,自鸣得意……虽然我也晓得很多人对我有看法,可我偏要自得其乐,与别人有甚的相干?只要自己活得俯仰无愧,管那许多虚的做甚的?我和老锣槌如今是多活一天等于拾着了两个半天。虽然儿女子孙一大群,可是能当成知己的,这个世界上却就你老侄倌一个人,要是你真的远离我们去争个甚的虚气,我的那个‘自得其乐’岂不是没了底气?虚成个自欺欺人?你今天给我个确切的答复——是走是留,一锤定音,让我要么死心,要么定心,省得活受煎熬。”
  祝志平最了解这个“叔太爷”,心怀恬淡,却又硬性,宁流血不流泪!可是最后几句话颤颤的竟带着哭音,可见是真的动了情。叔太爷此番话晓之以理,确实有理;动之以情,一片真情。祝志平本是性情中人,不禁眼角也湿润了:“叔太爷不要生气了,前一阵都怪我心思太乱太复杂了,谢谢你的点拨令我茅塞顿开,我从此哪里也不去了。旗锣伞盖八抬大轿来接我也不去了!要是连深过海洋的桑梓之情都不放在心上,我还配为人师表做什么教书匠?”
  “好!好极!好极了!”“叔太爷”顿时破忧为乐,朝里屋大呼小叫道,“家里头手脚比我方便的都给我出来!书桌搀开去,八仙桌摆开来!老——货呢?叫他们弄几个下酒的小菜,我要和志平老侄倌小醉小醉!”
  家里人谁敢拂这“老东西”的兴头?自是按指令忙得团团转。他让祝志平和自己面对面的坐下,指着家里人端上来的香茗道:“好茶——品品看!告诉你,我一生有个愿望,‘翘辫子’前做成功三件值得得意的事:第一,把你老锣槌阿婶抓在手,这早就完成了。第二,为石桥街办一所学堂,也出过了力。第三,今天为石桥中学留住了一位好老师,帮了石桥街后生的大忙。还超额完成了半件——我这一笔狂草除了不好在老侄倌你面前卖弄外,石桥街上谁不服帖?算做半件不为过吧?哈哈哈……”
  老顽童的那种天真烂漫令人忍俊不禁,祝志平看得有趣想逗逗他,便装做一本正经的样子道:“叔太爷,后头的两件半我没意见,不过你那第一件——原来是把阿婶当个东西抓在手里,你的大男子主义夫权思想也太严重了吧?等一歇阿婶来了我得告诉她,看她怎样跟你算账?”
  “说不得说不得,真个说不得的!那个老货,真惹得她毛发竖了起来,我这个老——东西,说句不怕坍台的话,除了免战牌高挂,别无他法!”看他的叔太爷那个认真样,祝志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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