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章 许震兴

　　417
　　凌晨，周卫民刚从寝室里出来，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由院门缓缓而来。他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许先智！
　　他怀疑自己的大脑是不是又出现了幻象？眼前的许先智仅仅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幻象而已！
　　可是，将眼睛揉过了一阵子以后，那许先智依然清晰地站在他的前面，一如当年一样，用手帕擦过一阵眼镜，戴上之后左顾右盼。
　　这时，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他也就确认了对方。于是，他紧走几步，上前握住对方的双手，激动地说：“老许啊，总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
　　对方有些迷惘：“您是……”
　　周卫民嗔怒地抱怨：“我是周卫民呀！怎么，连我也不认得啦？是你那眼镜越是变质了，还是我真的已经老了呢？你可是没见老哩！比当年还显得年轻精神！看你这腰板，铮铮的笔挺，哪像你当年的那种萎靡劲儿？成天耷拉着脑袋，佝偻得像要脱榫的犁辕！”
　　“噢，您是周书记。”
　　“是我呀，你总算是认出我来了！”
　　“可是，您却没有将我认出来。”
　　这时，各个寝室的门相继打开，各异的脑壳，从各自的寝室里拱了出来，用同样的惊异眼神，瞅这“周抖弄”同一个陌生人呱嗒得投机。
　　这人是谁呀？
　　在这龙泉乡里，十三年前的老干部，要么上调升迁，要么退休养老；唯有周卫民这个十三年前的老干部，仍然呆在这龙泉乡里没有挪动。故而，在这巴掌大的小天地里，也只有周卫民认得许先智。
　　不管怎么说，既然人家已经来到了龙泉乡，至少还是应该以礼相待。周卫民将许先智让进寝室，首先为客人倒了一杯水，而烟他却没有。他平时只抽旱烟，旁人大都很难受用——噢，许先智根本就不抽烟。
　　他从屁股右侧摸出旱烟锅，手里装着烟末，嘴巴暂时还没有用上，自然也就不能闲着：“怎么会呢？你不就是许先智吗？这还能认不出？十几年了哩，你的形象一直在我的眼睛里定格；你的构想，早已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
　　“许先智”对周卫民的说法不置可否，镜片后的一双眼睛，灵巧地转动着在周卫民的脸上扫瞄，那神情，仿佛是要从他那紫铜色的脸膛上，找出昔日的某种记忆。
　　周卫民毫无顾虑地将旱烟点燃，动劲地吧嗒了一阵之后说：“惭愧呀！当初如果采纳了你的建议，龙泉乡岂不是另有一番景象？”
　　“您弄错了，周书记。”
　　
　　418
　　我们的周抖弄，这回还真是抖弄错了，此人并非许先智，而是许先智的儿子许振兴。
　　当年，许先智说他是龙泉人，根本就无人相信。因为他的口音，纯粹是正宗的省城口音，加上龙泉乡的任何人都不认识他，所以，谁也不相信他是龙泉人。人们普遍认为，他那外乡人冒充龙泉人套取近乎，无非是想在龙泉乡站稳脚根。
　　其实，许先智和吴克山一样，其父是龙泉人，出生却是在异地他乡。不同的是，吴克山的父亲是红军战士、是抗日的将领、是为民族的独立和解放事业流血牺牲的英烈！而许先智的父亲，却另有一副嘴脸——
　　十三年前，你如果向龙泉乡人问起许先智，恐怕谁也不会知道；即便是现在，你问及许先智，知道他的人也是寥寥无几。但是，你如果说起他的父亲许元魁，知道的人就不会太少——许元魁呀！许家山的那个恶霸，因为强占人妻闹出了人命而逃往省城，后来居然在省城成为大资本家；省城解放的前夕，那家伙逃往香港，就再也不敢回来了。
　　的确如此，许元魁逃往香港之时，他的独子许先智正在北平念大学，没有随他一起逃亡。许先智大学毕业回到省城，承蒙政府的厚爱，不仅没有找他的麻烦，还给他安排了工作；并且在不久以后，他也恋爱结婚了，以至于繁衍生子。他那儿子，就是眼前的这个许振兴。
　　文化大革命期间，许先智同许多有着海外关系的人一样，受到了文化风暴的波及，他也被列入了地、富、反、坏、右之列，被游斗、改造，直到一九八零年才得以平反，并重新安排工作。而这个时候，大陆和香港也有着初具雏形的往来关系；尤为突出的是，内地与香港的亲人通讯，不再被列入禁令的范畴之内。
　　于是，许先智的父亲就写信告诉他，他是康西县龙泉区许家山人。父亲要求他找机会回老家看看，如果可能，让他尽量地为家乡出一把力，也算是对父亲当年所犯的罪孽的一种补偿。就这样，许先智就申请来到了康西县龙泉乡担任挂职副乡长。
　　可是，许先智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怀着赤热的心回到故乡，其构想不被采纳不说，反而将他撵出了龙泉乡。
　　回到省城以后，许先智忧心如焚地写信向父亲禀明了实情。父亲复信的责备，令他更是痛心疾首、忧虑成疾；而就在这个时候，他还遭到了莫名其妙的迫害。内忧外患，没出一个月，他就怀着悔恨与遗憾，而告别了尘世。当时，许先智的儿子正在省城上大学。
　　许先智临终前再三嘱咐儿子，一定要代父完成夙愿，一定要让那喷涌的龙泉，给龙泉乡的百姓造就应有的福泽。
　　许先智的猝然去世，给他那远在香港的老父打击深重，由于极度的悲伤，便卧床不起。许元魁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当即约来律师口授遗书，将财产全部划入他唯一的孙子许振兴的名下，并要求他尽可能地利用拥有的资产，造福家乡，以赎他生前所犯的罪行。
　　待许振兴接到辗转而来的噩耗赶赴香港，他的爷爷已经死去了半年之久。
　　从此，许振兴就对龙泉乡怀着极大的愤恨！是龙泉乡夺去了他的父亲的生命，是龙泉乡令他的爷爷悲怆而去，他不愿意为龙泉乡做任何事情。他将母亲和妹妹接到香港，一门心思地经营着爷爷创立的许氏集团。如今，他已经是香港赫赫有名的许氏集团董事长，固定资产，已经超过了十亿港元。
　　当年，周卫民也同大家一样，只觉得许先智那人行事诡秘、性情古怪，对他是龙泉人的说法，也持怀疑态度。
　　怪不得那许先智只说他是龙泉人，却不肯说出他父亲的名号，原来他就是大恶霸许元魁的儿子。
　　听完许振兴的叙述，周卫民百感交集、惭愧不已：“当年，我如果不是对你父亲的那一套迷信的说法极度反感，意气用事，哪会有这以后的许多事情发生啊！如今，既害了你父亲那么一个热心的好人，也害了贫穷而落后的龙泉乡百姓啊！我有愧，我有罪啊！”
　　许振兴显得极为平静地说：“周书记，您也不必过于自责，看来这一切都是天意。天命如此，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谁又违抗得了呢？”
　　又来了，天意！那可恶的天意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为什么到今天，还要如此盲目地尊崇天意呢？可是，周卫民却没有发作。他已经为当初的意气用事而追悔莫及，又怎么可能再度重蹈覆辙呢？周卫民痛心地说：“我的确对不起你的父亲啊！这么多年了，我还常常引以自咎。有时在梦里，我还会梦见他擦拭眼镜的情形。我也曾经托人多方面打听，结果毫无消息——原来他老兄却已经……唉，这叫什么事儿呀！”
　　于是，他又摸出旱烟锅，旁若无人地装烟末；没等他将烟点燃，陈贤忠闻讯来到了他的寝室。他烟也不点燃了，连忙为两个年轻人作着介绍。之后，他对许振兴说：“小许啊，目前，贤忠才是龙泉乡的党委书记，代理乡长；我周卫民呢，也只能是替他跑跑龙套，打打下手。”
　　陈贤忠握住许振兴的双手，热情洋溢地说：“欢迎您回到龙泉乡观光，欢迎您到龙泉乡来做客！”
　　许振兴说：“我这次回来，不仅仅是为了观光，也不是为了做客，我是带着爷爷和父亲的嘱托，来完成他们未了的心愿。”
　　
　　419
　　龙泉乡所发生的一系列祸事惨事，通过媒体也相继传到了香港；龙泉人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也快捷地在香港各大媒体播报和刊载。尽管许振兴因为父亲和爷爷的相继去世，对龙泉乡怀有极大的愤恨，可是他毕竟源于龙泉，根在许家山。对故乡的父老兄弟那深重的苦难，他又岂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呢？尤其是母亲，看到故乡的人民虽然被旱情炽烤煎熬得死去活来，而依然坚强不屈地与旱魔抗争的时候，竟然泪水涟涟地数落他这不肖之子，竟敢违背爷爷和父亲的嘱托，置家乡的苦难而不顾！
　　许振兴已经回来四天了。这四天，他所看到的、听到的，令他惊讶、令他忧虑、令他同情、也令他激动、令他兴奋！
　　他惊讶的是，龙泉乡人虽然经历了一连串的祸事惨剧而横遭厄运，却并没有被灾难所压倒；而是顽强地倾其所有，与灾难作不屈不挠的抗争。
　　令他忧虑令、令他同情的是，龙泉乡人原本就贫穷啊！如此大规模地倾其财力与人力，这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令他激动、令他兴奋的是，龙泉乡人，不愧是有着优良传统的老区人民，他们的热情和斗志，并不逊于战争年代将仅有的一瓢包谷或仅有的一只红薯，慷慨地献给为人类的解放而浴血奋战的子弟兵；也不亚于勇敢地拿起耙棍刀枪和镰刀锄钎，驱赶入侵的日寇和土匪强盗……
　　许振兴决定来找周卫民，这是父亲临终前提到过的一个人——正直、善良、勤政为民、作风正派、品德高尚、刚正不阿。
　　许振兴通过实地考察和抽样化验，完全认同父亲生前的考察结果——龙泉观上的龙泉，水质清纯、资源丰厚，含大量有益于人体的矿物质。他决定在龙泉观下，投资兴建一个年产量十万吨的矿泉水公司。另外，还决定捐献三千万元，用于龙泉乡的导水管道和蓄水池兴建，以及龙泉峡的水库筑坝与电站兴建。
　　陈贤忠高兴得激动不已：“真是谢谢您！谢谢您在龙泉乡极为艰难的情况下，慷慨地援助！”
　　这样一来，烟农们的烟款和烟叶辅助款，就可以如数地发放下去了；而且，再也不用向百姓征收兴建导水管道和蓄水池的集资款项了。
　　但是，陈贤忠仍然不失时机地向许振兴提出了要求：公司员工，首先应该在龙泉乡招聘。
　　许振兴当即郑重承诺：除技术人员外，全部招收龙泉乡人。
　　于是，陈贤忠愉快地同许振兴签订了一项五千万元的投资项目。
　　
　　合同注明：
　　
　　甲方(龙泉乡)：提供水资源和建场基地。
　　乙方(投资商)：投资五千万元人民币；提供技术和一应设备。
　　利润分配：五五对折。
　　公司领导人员：总经理由甲方任命；财务总监和技术总监由乙方委派。
　　
　　由此可见，龙泉乡从此以后，不仅能够靠自然水资源获得巨大的财政分成，还可以解决一批人的就业问题。
　　今天，周卫民可是协助陈贤忠，抖弄出了龙泉乡的一条致富的新道道哩！于是，他吧嗒旱烟锅的模样，也就特别优雅、特别受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