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囧事
作品名称:幽冥世界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6-04-07 12:28:16 字数:6065
九十年代初,我有一个比较前卫的营生:卖布。
那时候,就数着天的赶集,一日一赶集,一赶一上午,人家赶集卖布是为了赚钱;而我,就图有个营生,算是混天熬日头。因为,那个青黄不接的年月里,打工毕竟是主流,能做个买卖还是比较有前卫思想的人,我是这么认为的。
早晨,我会早早的把那辆大金鹿自行车撑到院子中央,家人过来帮忙,将一个盛了布捆的布包抬到车后座上,我将它捆绑结实了以后,把两根三米多长的竹竿悬挂到车梁的底下,布包后面插了一根一米长的木尺,再将盛了剪刀、零钱、计算器的皮包挂到车把上,准备妥当,推车出门,便向集市出发了。
集市上的摊位是固定的,是每月上缴给工商所三十元钱买下来的,所以摆摊的时候比较有序,大家也不用乱糟糟地去抢所谓的好位置。
布商们都把自行车依次撑了起来,一摊儿紧临着一摊儿,中间都预留了三米多的空闲位置,将两根竹竿担在两头的自行车上,用绳子将竹竿捆牢了,竹竿中间又用布绳斜岔着连接在一起,试试稳固了,便将那些布捆子依次摆在上面,拿出剪刀,取出木尺,静静地等待主顾的造访。
布的种类有很多,也都有名称,这些名称需要牢记在心的,不然,主顾问起来,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叫什么,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做西装用的“麻纱”,做单衣用的“单棉”,女人做上衣用的“毛呢”,新娘结婚用的“绸缎”,以及男人做汗衫用的“的确凉”,等等等等,花样繁多,数不胜数。
那时候,我脑子愚钝,是记不住这些绕口的名称的,来了主顾,便灵活运用,也是随机应变,满口的胡诌野扯;譬如人家问这是什么材料啊!我一时想不起来,便胡乱地给它冠个名号,说什么这是“美国卡旦呢”,那是“法国压缩绒”,把主顾懵得一楞一楞的,说你这布难不成还都是进口材质的?我说这个很正常,中外合资的布料加工厂现在的中国有的是,要不然布的质量会这么好?价格会卖这么高?我着急地忽悠着,其实,我的目的很明确,首先是能把我的布卖出去,再者能卖得贵一些,钱也能多赚一些。
经不住我地游说,主顾就在布摊前驻足,问我的布哪里好,我见生意有门儿,便来了兴致,嘴里喷着唾沫,嘴角泛着白沫,滔滔不绝地演讲;且双手并用,极力地配合着我的表演;为何双手并用呢?这也是一种卖布的伎俩,目的就是让主顾迅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都是真的,只要主顾看好了花色、条纹,便要想办法为她求证质量;求证质感的办法是,用两手将布头攥在手里,使劲地揉一揉,再舒展开,看看布条上有没有皱褶,一般是没有的;不过也有尴尬的时候,有些便宜的布料,为了使布面感觉厚实,厂家都喷了一层特制胶,拿在手里感觉硬帮帮的,像是放了一个月的干煎饼,这样的布料,如果哪个傻乎乎的卖主卖弄地揉一下,那布面上便有了上百条皱褶,想是一朵盛开的千层蕾,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主顾一看,一般都话也不说,拂袖而去,留下你站在那里,晕乎乎的干瞪眼。后悔去吧!
求证了质感,还要求证质量,求证质量的办法一般都是用指甲划划开缝,看看布头能不能“开劈”,好布料是不会开劈的,立竿见影的做法,就是用剪刀的刀尖在布面上剌一遛长线,也只见一道白杠杠,不见裂口的痕迹,不过这套手法要娴熟的,还要做到游刃有余,生手也这样做过,犯傻般地下死手,刀尖划过,布料上便有了一条长长的刀口子,主顾一看,自然是掉头就走,自己伤了自己的布。又无处索赔,得不偿失,后悔吧!
有时候即使我给主顾试好了布料,质量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因为价格的问题还要讨价还价,为了几毛钱,甚至是几分钱的小事还要继续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讲上半天,直讲得天昏地暗,头昏眼花,唾星四溅,口干舌燥,本以为此单生意能成,已为囊中之物,如此亦不枉我这番辛苦了,岂知对方却莫名其妙地扔下一句话:不要了。抬脚就走了,急得我直喊她:大娘,再过来看看啊!这块布料是很不错的,你不要了会懊悔的。遇到好的大娘,她会回过头来朝你咪咪笑,扔给你一个缥缈的念想:行,等等吧,回来着,回来着的时候再割。
遇到那些冷漠漠的,她理都不理你,只顾自去了,任你在后面呼唤她,即使把大娘的大字改成亲,她就像是一道钢铁长城,是头也不回。
敢情我的一腔热血都是尿性,敢情这位大妈是来消遣我的,大姐大嫂,大妈大娘们,没事别来图开心找乐子啊,俺很忙的。
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是不容易啊!
还有更变态的,跟我唠了半天经,却自顾走了,走了就走了,回来还专门到我的面前气我,拿出一块割好的布料啪得一声摔到我的摊面上,说小伙子你看看,我从别人那里割的布料,人家的一米才十二,你的就卖十八,质量跟你的差不多啊!气得我翻白眼,又不好说啥,还得笑脸相迎:行行行,好好好,大娘,你算是得了便宜了。心里却暗暗地骂:这是哪个鳖孙,怎么大娘也坑啊?五块钱的布料卖十二,缺德不缺德?也不怕人家做裤子穿裙子,回来指着鼻子地骂?
大娘也是,被人坑了还卖乖,懒得说她。这样的人,怎么弄你说。
卖布有窍门,生意的好坏,与“摆布”也是息息相关的。
“摆布”很讲究,一般都是依次从大捆到小捆;布捆摆好了还要会“散布”,散布的目的,其实就是给自己的布做一个广告而已。
最懒惰的办法叫“乱散”,所谓的乱散,就是把每捆布的布头抖擞开一些,乱糟糟地堆在上面,这样做的目的就是给主顾造成一个假象,看上去好象有人刚刚割了布走了,还没来得及收拾整理呢;其实这个办法是自欺欺人,乱糟糟的布堆积在摊面上,客户根本就看不清颜色和条纹,也就没什么兴趣,差不多的人一步就迈了过去,迈了过去也就失去了生意。
于是乎,又流行起了“小叠”,小叠也很简单,将布捆抖擞开差不多两米的长度,把长条叠成四叠,然后顺着布捆搭在上面,前头从摊面上一直垂下去,这样看上去就好多了,远处的人可以看到垂着的布条,大体观察一下布色,如有中意的,吸引着她走过来;近处的人也可以浏览到光滑的布面,那板板整整的摆设,一目了然,板整得客户都不舍得抖擞开。
最靓丽的算是“悬挂”了,也是最麻烦的一种广告手法,支好了布摊,还要在摊位后面捆上两根竖立的竹竿,再横着绑上一根横杆,然后将布端狠命地抖开,叠成四分之一的长条,依次悬挂在横杆上,造一架光滑流利的“布墙”,如此倒是好了,客人老远就能看到,也是吸引客户的一种上乘的办法。
卖布四年,我大多用乱散,顶多用小叠,至于悬挂,我是从来不会考虑的,因为我知道自己用什么办法也卖不了几米布的,何况悬挂又如此的麻烦。
散集的时候,还要提前一个小时收摊,为什么呢?因为你的横杆也绑在别人的车架上,即使你想晚一些收摊,可是临摊儿的人还是到点就收的,人家都收好了,你还占着人家的车架悬挂在那里,会把临摊的主家急得骂你;何况,到了中午的那个点儿,布市的人就蓦然间消失了,就像是凭空遁地,人间蒸发一般,很是奇怪。
也有几个闲散的人来回游荡着,那都是赶闲集回来的人,只是打酱油的而已,很少会破天荒地看看你的布料,再照顾一下你的营生。
所以,悬挂的卖主就要提前收摊了,要一一地把挂在横杆上的布条取下来,展开,再双手抱住布滚子,慢慢地旋转,直到把散布全部缠上,抖开的布滚子差不多有四五十捆之多,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体力,喜欢悬挂的卖主却从不嫌麻烦;当然,也只有人流多的大集才会这么做;人流多的大集,确实卖得多,搞悬挂的卖主一般都是卖布能手,他们的麻烦是能收到相应的回报的。
那些“悬布”都亮闪闪地高高挂起,再挑个好的摊位,映在阳光里,明晃晃地散着五颜六色的光彩,炫人眼球,夺人耳目,吸引着大批的顾客光顾,等到集市人旺时,悬挂的布摊前就挤满了割布的人群,大家吆五喝六,争先恐后,好像要把布摊子掀了起来,一旁的摊主看着他生意火爆的劲头,眨巴着两只火辣辣的眼睛,手里咔嚓着无所事事的剪刀,可怜兮兮地倚着车架子,眼里就能羡慕出火来,心里就能嫉妒出愤来。
我是不会羡慕嫉妒的,习惯了,心态就平和了,爱咋咋滴,那时候我的心思不在这里,我一直把自己当神供着,不卖就不卖,又不是我自己不卖,我觉得我的理想不在这里,天生我材必有我用,我不适合干这个行业,将来会有更高档的生意等着我去做,只是现在我还没有等到机会而已,机会来了,我会一跃升天,升了天,赚了钱,岂是用几米布能衡量的?我就那么傻傻的孤傲着,没有根基,没有出路,没有思想,也不晓得哪里来的自信,哪里来的傲气。
我一直琢磨着尽快的散集吧!散了集,我就可以去集市南边的瘦老太家打台球了。
瘦老太家摆了好几架台球案子,还有八角形的台球桌,那里云集了小镇上的台球高手。
我记得有一个修手表的牛逼高手,姓聂,长的胖胖呼呼,五短身材,打得一手好球,那时候我也是谁都不服气的,便经常和他挑战,却总是打不过他,他的球慢慢悠悠地滚动着,舒舒缓缓地寻找着坑洞,一杆子下来,桌面上就剩不了几个球了;而我,执杆洒脱,一杆子狠狠地捅出去,那被击打的白球,像个乒乓球一样在案面上跳跃着,滚动着;绝对不会有什么准点儿,有时会意外地弹到洞网里去,有时也会弹将出来,飞到厕所里;有时还会高高飘扬,把瘦老太的额头打出一个大包来。
所以,我打球的时候,旁侧的人一般都是敬而远之,特别是见我输红了眼,拿着球杆咬牙切齿的时候,大家都能预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了,便都齐刷刷地闪出三米开外,瞪着眼瞅着那个球会往哪里飞。
即使是这样的击球方式,我也会自恋的一打一个时辰,直打到院子外面的集市散了,临摊的摊位撤了,摊主们翘首企盼,盼望着我回来收拾布捆。
再后来,生意好些了,便都有了三轮车,或者摩托车,摩托车拖着地排车,如此倒是省事了不少,散了集,将布往地排车上一堆,用绳子捆绑结实,也就走了,省去了收摊时的一些麻烦。
那时候,我记得花了一千八买了一辆崭新的嘉陵50,那也是我平生拥有的第一辆摩托车,琥珀色的车身,爆米筒一般大的油箱,闪闪发亮的轮圈,右手一拧油门,摩托车发出嗡嗡的声响;那浑厚的声响,感觉酷酷的,让我很着迷。那个年月里,这样的交通工具还不多见的,同村的同伴们也很是羡慕,我戴上墨镜,穿上风衣,跨上摩托,耀武扬威,牛逼晃蛋子的在村口一圈一圈兜着风,见个同龄的村女美眉,我就是鼻孔朝天:妞儿!上来,哥带着你飞一圈?
那架势,现在想想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我的车技也是超群的,似乎是旁人无可比拟的,我就爱显摆,就想寻求一种别人欣赏的眼光以满足自己无限高尚的虚荣心。一大帮子的村人怂恿我,说我车技了不得,会“速掉腚”。
所谓的速掉腚,就是车在飞速行驶之中,猛地一踩后刹车,拿个死轮,身子要协调配合,朝着里侧一偏,单脚点地,趁着车身的惯性来个一百八十度的速转,这是很牛叉的一个表演节目,乡民们瞅着那突然抱死的摩托车后轮拖着地面剌出来的那一道胎痕、冒出来的那一股子黑烟,便哈哈大笑,或者伸出大拇指来给我点个赞,我就能洋洋得意好半天,傻傻的,憨憨的。
买辆车不是为了给我“耍吊”的,是为了让我赶集卖布图个轻快的,我每天上午会拖了家里的那辆地排车,按部就班地赶集。
赶集,也闹笑话!
那是一年的冬天,我早早地吃了早饭,推车打火,准备拖着地排车去赶埠子集,临出门的时候我是抽了一颗烟的,将烟屁股一扔,就把套在外面的军用大衣纽扣系了起来,然后拧油门,拖着盛了布捆的地排车出发了。
五里路的车程,一会儿的工夫也就到了,车未停稳,我突然闻到了一股子焦糊的味道,且很是浓烈,直钻鼻孔,我就纳闷,哪里来的火药味呢?脑袋左顾右盼,寻摸了一圈,也没发现哪一家失了火,正莫名其妙的思忖,却突然从脖子里窜出一股子火苗来,这下子我慌了神了,忙把车停稳,跑到路边,将大衣纽扣逐个解开,双手攥住大衣的边侧,猛地掀了开来,却忽地从里面冒出一团大火,我慌忙将大衣脱掉,扔在地上,又用手将肚子上的火苗扑踏灭了,这才发现胸前的衣服上烧出了一个碗口大的黑洞,绕着黑烟,丝丝缕缕地弯曲着。
我想起了罪魁祸首,就是那颗烟头,那颗我早晨准备走的时候,随手扔掉的烟头,它竟然是神鬼不知地跑到我的衣服里,又系到了我的大衣里去了,骑着车,风一吹,它就在里面肆意地燃烧了起来,可怕的是,冷风吹着,我竟然是没觉出那种被火烧着焦灼的疼痛来。
我一副窘态,望着烧秃了皮的肚皮,这是干吗?要自焚吗?
卖布,口才很重要?错!这个不是全凭口才的,能说会道有个球用?我自诩能说,说起来天花乱坠的那种,但是却经营不了这档子生意,说到此,我不能不敬佩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的三姐夫。
三姐夫是我们这个家族卖布的鼻祖,也正是因为他的引荐,四姐、四姐夫、五姐、还有我,才陆续做起这个生意的。
三姐夫其貌不扬,没有三头六臂,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每次赶集卖布,他的布不乱散,也不小叠,更不悬挂,但是却总能卖个盆满钵满,是同行业中的翘楚。当然,生意好了也会引得同行嫉妒,每次看着他在集上伸摊摆布,同行们就会悄声嘀咕:这家伙又来了,看来咱们今天甭想卖了。
三姐夫非三头六臂,却有他独到的卖布手法;窃以为,他的生意出奇的好,后天锻炼是其次的,最重的还是他的性格,这是先天的,是无可度量的,亦是无可复制的,学不来的,他有着神一般的拉客套路,到了他面前的主顾,都魔怔般地听他讲着关于布的故事,如醉如痴地听着他缠绵柔美地讲解,神使鬼差地割了他的布,美梦一般的沾沾自喜着;其实,三姐夫是赚了他们的钱的,赚得还不是一般卖主能赚到的钱。但是他们乐意,有钱难买我乐意,譬如我,即使一米布赚个本钱,人家还抱怨买贵了;而三姐夫的布,一米赚个七八元,大家一抢而空,还噓叹没得到便宜呢!
这个时候,我就特别相信一句话: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
人,就是这么尿性,贱贱的脾气。
有人说商人就是“伤人”,可不伤人哪来的经济发展?最重要的,也是最可笑的,是商人伤着人,被伤的人不觉得伤人,还要抢着让商人去伤人,既然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喜欢被伤的人,那么不伤人的商人算什么商人?
有件事我记着,足以见证三姐夫的兜售能力,到了我卖布的后期,我也不怎么干了,但是还剩了一些积压货,积压货也是钱,卖了就是钱,扔在那里就成了一堆废物,但是积压货很难卖,都是些老掉牙的布捆,即使削价处理,也不会有人图便宜买些过了时的布料。我就觉得这成了头疼的事,我就想到了神人三姐夫,让他帮忙去卖,那时候三姐夫早就不再卖布了,已经去了城里,选择了别的行业。那天他正回老家浇地,我便跟他商量换一下角色,我帮他浇地,他给我卖布。他乐得答应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知道,凭着这一堆烂布头,凭着我对自己这些年卖布的经验,我觉得能开个张就算是不错的了,而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就不同,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正如我所料,中午的时候,三姐夫回来了,我迫不及待地问他卖了多少钱,他笑着说卖了一千多。
一千多啊!那个年月里这是踏踏实实的真金白银啊,这个数,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我甚至一年都卖不了这些钱。
看来,和颜悦色伺候人的买卖我是干不了了,我得有自知之明,不然,会白白浪费了我的时间,于是乎我决定另谋出路,骑着我的嘉陵50,开始了千里奔波的寻征之旅!
这时候,我又突然想起了另一句话:天生我材必有我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