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 魔鬼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4-07 20:07:02 字数: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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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贤忠今天来到这里,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李昌龙惨遭横祸,至今已经有七七四十九天了,四十九天,七个七,属于满七;而他的父母也死了三十五天,属于五七。按照这山里人的规矩,头七、五七和满七,都是亡人的大期。亲戚、朋友和家族中人,都要前去祭奠。
可是,陈贤忠自上午来到这里,一直没有听到鞭炮声。这也难怪,横行霸道了几十年,而今,落得正当年少的族中俊杰被人诛杀;还突然冒出了一对奸夫淫妇,临死还要玷污他们李氏家族的门风。实指望以散发传单的手段,将那祸害李氏家族的灾星搞臭赶出龙泉乡,以解心头之恨;不曾想却因此而触犯了法律,李氏家族中的青壮年男人,几乎全数被抓。在这种节骨眼上,别说没有人能够承担这祭奠的操办,即使是有那么几个人幸免漏网,谁也无心惹那麻烦。李文汉的两个女儿,被狗惊吓之后,拍屁股溜之乎也,恐怕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回到龙泉乡来了。兰彩凤的娘家人,连她下葬也未能出席,岂不是将她恨之入骨?又怎么肯为这五七的祭日伤心劳神呢?李文汉自己目前已经是半痴半呆,原先还有李文高一干人等轮流照顾,自从李文高被抓以后,凡属李氏家族中人,谁都将李文汉这个老王八恨得牙痒——别说是照顾他李文汉,没有将他乱棒打死,那也是法律的效应!否则,十个李文汉,也早就踩着那奸夫淫妇的脚跟,到阎王爷那里报道去了——这大概就是陈贤忠一直没有听到鞭炮声的根本原因。
李文楚和兰彩凤先撂之一边不论,单凭李昌龙,他是陈贤忠的朋友,也是刘畅的朋友,还是琳琳的李叔叔。李氏中人不去祭奠,他们却要去为朋友敬上一杯酒、燃上一支烟,也算是没有忘记朋友一场的情谊。
他们原计划上午就去祭奠,却又担心碰上李氏中人,招致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决定傍晚前去祭奠。虽然晚了几个时辰,也是情非得已,李昌龙如果泉下有知,一定会体谅朋友的苦衷。
当然,作为李昌龙的朋友,虽然不能代他在他的父母的坟前尽子侄之孝,敬一杯酒、上一支烟,也在情理之中。那对可怜的苦命鸳鸯,今天正好是五七,一并相祭,却也省去了一份脚力。
吴启兰当然不会忘记,今天是李昌龙的满七祭日;她也清楚,今天也是李昌龙的父母五七之祭。她也有着和陈贤忠类似的想法,李家人不去祭奠,她吴启兰却不能不去。不管孰是孰非,也不管谁对谁错,毕竟相爱了一场;不论是真爱假爱,也不管爱得深爱得浅,毕竟相好几年了,纵然是名分难定,也还是该去敬杯酒、上支烟、磕上三个头。
赛金花虽然明知自己无错,也知道那俏姐儿几十年来一直对她耿耿于怀,千方百计地挤兑她、陷害她。但是,人家人都死了,念在这同住一条岭上,邻居一场,没有仁义,有人情;再说,还得求他们保佑她的儿女平平安安!而且,她也不想将这怨结到下辈子。她也确实心中有愧,可是究竟愧在哪里?她却又不太清楚。
她认为她必须去给那几个可怜人上炷香、烧沓纸、磕几个头——只有磕几个头,才能显得心诚。
吴启贵和黄玉莲对神灵和鬼怪都不信,但是他们相信真诚。
“叭叭叭。”三声喇叭鸣叫,通知陈贤忠,小唐已经将他所需要的祭品送来了。
李昌龙平时既爱喝酒,也爱抽烟,他的坟前,居然有八支烟和八杯酒。陈贤忠没有想到,连小唐也能为李昌龙敬上了一杯酒,点燃了一支烟。
李昌龙的父亲生前也是烟酒俱好,后来却因病将酒戒掉了,这些人中只有刘畅和陈贤忠知道他曾经戒酒。既然亡人生前曾经戒酒,刘畅和陈贤忠就免于敬酒;至于别人,也只有顺其自便了。琳琳见爸爸不敬酒,她也不敬酒了。于是,独眼道士的坟前,燃烧着八支烟,却只有五杯酒。
李昌龙的母亲生前既不饮酒,也不抽烟。她的祭品则是苹果、馒头、三炷香及一叠纸钱。
赛金花在俏姐的坟前泪水淌流地说:“老姐啊,今生咱姐妹能当邻居,来生你要是愿意,咱姐儿俩还当邻居好了。来生啊,咱姐儿俩一准能和和睦睦地过上头的。”
她拜罢了俏姐儿,又泪水淌流地拜李文楚:“老哥呀,我先前怎么就没有认出你呢?那回在龙泉观上,你差点没有把我吓死!我要是早知道你是我那苦命的老哥,我说什么也要给你捎些像样的吃食呀老哥!你就莫怪呀老哥,逢年过节,我给你多烧些纸钱,你在那边手头也会宽裕一些呀!”
拜过了独眼道士,她又用膝盖往李昌龙的坟前挪动,刘畅和陈贤忠急忙上前,将这位母亲拉住,强行扶了起来。被强行扶住,她还要哭、还要数落:“龙娃呀,我的好娃儿!婶总希望你和我那丫头好下去呀,哪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呀龙娃!”
吴启贵和黄玉莲慌忙给李昌龙磕完三个头,将母亲扶回家去。
吴启兰跪在李昌龙的坟前,泪水淌流,百感交集。她既没有哭,也没有诉,而是默默地任由泪水淌流。那忠实的虎子,也跪在一旁呜咽哀鸣,泪水洒落。
许久,吴启兰拍打李昌龙的坟头,呜咽着说:“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哪!”
琳琳上前拉住吴启兰的衣袖,哽咽地说:“兰姨,别哭了。”
可是,她的兰姨依然泪水流淌。她求助地望着父亲,而她的父亲则示意她放弃。她知道,在这个时候,无论她怎么劝,都不会起什么作用。她无可奈何地退了回来,疑惑地仰视着父亲:“爸爸,你为什么不跪?”
陈贤忠回答女儿:“我只跪自己的父母。”
琳琳又问:“刘叔叔怎么不跪呢?”
陈贤忠说:“他有他的信仰。”
她正准备问小唐叔叔为什么不跪,扭头一看,见小唐叔叔已经回到了车内,也就不必问了。可她却说:“我也有信仰。”
陈贤忠问:“什么信仰?”
女儿朗声吟诵:“我信仰真诚,我信仰人间的真情!”
黄玉莲刚回转来将吴启兰扶起,一个蓬头垢面的魔鬼,突然踉跄地来到跟前,沙哑嚎叫,如同鬼哭狼嚎:“哥呀,是小汉害了你呀!哥呀,都是小汉害了你呀!”
没有等众人有所反应,虎子已经朝那魔鬼冲了过去,如果不是吴启兰及时地喝令制止,也许那魔鬼已经命丧黄泉了。
“哥呀,都是小汉害了你呀!”那魔鬼旁若无人地蹿跌着来到坟前,扑嗵跪下,继续哭嚎:“哥呀,都是小汉害了你呀哈哈——!”
陈贤忠拉起女儿的手,匆忙钻入车内;小唐立即启动马达,避瘟神似地逃离而去。
虎子已经走出了好远,却又扭过头来,愤怒地冲那嚎叫的魔鬼骂道:“他妈的,再嚎老子咬断你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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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周卫民听了陈贤忠关于李文汉的汇报,如同吃了变馊的食物一样,怪不是滋味。
的确,李文汉在他的前半生犯下的种种过错,不仅害了他的孪生哥哥的一生,也害了兰彩凤的一生;那畸生儿李昌龙,也受他那过错的牵连而英年早逝,惨绝人寰;那王安惠一家,也深受其害;他那宝贝弟弟李文高,也是他点名任命为龙泉村的党支部书记——多年来,他那宝贝弟弟,横行乡里、作恶多端,给龙泉村的百姓造成的种种伤害,也和他李文汉有着某种连带关系;就连那卑贱下流的刘进财,也是时刻看着他李文汉的脸色行事——对人家王安惠一家百般刁难、肆意迫害。周卫民与他共事多年,在工作中,他要么就是哼哼哈哈,显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要么就是用尽心思,一声不响地谋划他的版块势力;要么就是趋附献媚,巴结权贵,给自己的前途和势力,谋划更加宽敞的前景;要么就是阳奉阴违,背地里戳人痛疾、暗放黑枪。这些年来,他虽然没有造成大的违害,但也有诸多的负面影响,如果用简单的“功过”二字评价李文汉的一生,功是无从论及,其过却是数不胜数;如果依照他的所作所为,纵然够不着法律的制裁,也会遭到世人的唾弃,他自己也应该受到良心的谴责。
可是,他却丝毫无愧,更无悔改之意。你已经退休了,尽管个人荣誉和尊严都享受了,你依然享受着特殊的待遇,拿着国家和人民给予你的退休金颐养天年,你就应该坐下来静思己过、以图悔改,设法补救、以求心安。他倒好,不仅毫无悔过之心、不予补救,而且还变着法地加害那善良、仁厚而又多灾多难的王安惠。
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人家王安惠生得貌美,令他心痒、令他眼馋,他却又屡屡不顺,不能得手;更有那享有特殊辈分的厚善老爹,一拐差点没把他的腿砸折——他就怀恨在心,时刻思谋着伺机报复。
报复,且又不敢明目张胆,因为他是干部、是善良人、是文明人、是正人君子。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有损他的体面形象、不能伤及他在世人心目中的良好声誉、不能对他造成半点不利的影响。
不忙,自然有人替他担忧、替他出力,李文高、刘进财之流,就是他的得意信徒、得力干将,无论他们将事情搞成什么样子,都与他这个正派、温良、仁厚而大度的李乡长无关;关键时刻,他李乡长还能出面当和事佬,光彩的颜面上,又会镀上一层金辉——李文高之流逼迫厚善老爹种植烤烟,就是有力的例证。
不曾想,那一回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让李昌龙给搅黄了。
李昌龙虽然不是他李文汉的亲生儿子,却属于他哺养。他费尽心血地将其养大、供其读书,打通关节为他谋到一个肥缺工作。不曾想那逆子不思图报,还肆意地损害他李文汉的颜面、揭他李文汉的隐私、戳他李文汉的痛疮——这还了得!
那小子居然不把他李文汉当老子,他李文汉又何须将那小子当儿子呢?于是,他就仰起了鼻子,阴下了眼睛,来一个一箭双雕,甚至于一石三鸟。
王安惠令他不能随心所愿;李文楚令他戴绿帽子,而且,还搞出个孽种;那多管闲事的厚善老爹,你要保护王安惠,行,你保护!你保护她、疼爱她,那就让你疼爱个够——用锈刀割你心爱的女人的肉,跟剜你厚善的心有什么两样?
先让那两个年轻人去疯、去闹,等他们闹得不可开交、闹成真格的了,再出面软撕硬拽。他李乡长当然不会直接出面了,这些事情他可以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即使是将两个黏糊的年轻人撕得粉碎,也是在所不惜!而表面上,他李文汉却是一个好人,至少吴启兰就一直认为,他李老乡长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即使是吴启兰知道他使用极其卑鄙下流的手段,骗得了他的孪生哥哥的女人,她也认为那是被爱情的魔力所催化的结果。
李昌龙的死,他并不怎么伤心;但是,他觉得丢人。不管怎么说,世人都承认李昌龙是他李文汉的儿子。他李文汉的儿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用刀子活活地捅死,他这个退休的乡长,却不能搞出什么动静,其颜面何在?
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杀害他“儿子”的幕后元凶没有追查出来,还冒出个独眼道士,猝死街头,而且,那独眼道士不仅是他李文汉的孪生哥哥,还将已死的“儿子”,从他李文汉的名下夺走。更有那兰彩凤,死也要和她的初恋情人死在一起,公然要求他们一家人同葬一墓;公然将绿帽子,无情地扣到他这个体面的退休乡长的头上。
诚然,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李文汉,大江大海中的疾风劲浪他都挺过来了,都能够安然无恙!谁料想到老来,在自己的家门口,在这阴沟般的小小的龙泉溪,却翻了船。一生的梦想全部破灭,所有的颜面全部丢净,竭力谋求的荣誉和尊严,已经荡然无存了;展示在世人眼前的是卑鄙龌龊、奸诈下流、阳奉阴违、两面三刀的伪君子。请试想一下,他这么一个被人尊敬了一辈子、风光了一辈子的退休乡长,如此奇耻大辱,他能受得了吗?
他受不了——他恨!虽然刘进财已遭狗毙,但李文高一班党羽,仍然会尽职尽责。掘坟弃尸,有周卫民护着、有法律扛着;先前写大字报的那一招,用于现时再合适不过了。可是,这一用不打紧,将李氏家族中的青壮年男丁一概抓捕。如今,他的两个女儿愤然离去;兰氏姻亲,蒙羞缩颈;李氏中人,别说是寥寥无几,即使是有那么几个人,谁也不愿意理他这个老王八头子而惹祸上身?
而今,真可谓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老谋深算、机关算尽,算来算去,算得他独自将军,他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当然,所有这些,也仅仅只是周卫民的推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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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周卫民和陈贤忠都弄不懂,那孤家寡人的无卒将军,到底是真疯,还是卖傻?
周卫民又犯起了他的老毛病,装上烟末吧嗒不到三两下,就急于将烟灰磕了出来。可是,那并没有燃净的烟末刚磕掉,却又急不可奈地颤抖着双手,装上了烟末。
“他妈的!”周卫民愤怒地骂道:“怎么这些年来,我们龙泉乡尽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刘畅说:“不管那玩意儿多么稀奇古怪,毕竟已经出了,无论你如何愤怒,也是无济于事,关键是要着力解决这已经出现了的稀奇古怪的问题。”
李文汉目前纵然是一滩臭狗屎,他总归是龙泉乡人,是从龙泉乡乡长的位置上退休下去的。
眼下,他的亲人,除开两个对他恨之入骨的女儿,已经无人能够依靠了。他的两个女儿既然对他恨之入骨,他想依靠也是不可能的了。更何况,女儿是嫁出去的人,虽然如今的许多事情是女人说了算,那也是针对窝囊男人而已。他的两个女婿都不属于窝囊之辈,而且是当今的少壮才俊。连她们的母亲还没有下葬,一不顺心就蹶屁股走人的人物,可想而知,女人在男人心目中的分量,也不过是区区八两,永远也别想满上一斤。
李文高是他的嫡亲兄弟,如今已经身陷囹圄,根本就不可能照顾他这个哥哥。横算竖算,李文汉这滩臭狗屎,还是算进龙泉乡乡政府这个院子里来了。他是这个院子里的人,还是得这个院子里的人们,承担他的生活起居、活养死葬。
不行,这是不可能的。他如果再度回到这个乡政府的院子里来,龙泉乡恐怕就更是不得安宁了。陈贤忠提议派人去专门照料,可是,谁愿意去照料这么个黑心烂肝的家伙呢?
周卫民说:“既然不行,那就送到养老院去吧。”
刘畅说:“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还不把养老院掀翻天?那里都是老人,谁也经不住他的折腾。弄不好,又要折腾出几条人命,那就更是难以收拾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生自灭吧?”周卫民说:“那么,天理何在?良心何在?我们这一级党委和一级政府,还算是共产党的一级机关吗?还算是人民的政府吗?”
刘畅说:“不是无法可行,而是要行之得当。”
周卫民说:“怎么得当?”
刘畅说:“最好的地方,就是精神病院。”
周卫民突然眼睛豁亮:“是呀,我怎么就一急躁,连那地方也弄忘了呢?”
陈贤忠却说:“他要是没有疯怎么办?”
刘畅说:“治他的思想病。”
“就这么办。”周卫民对陈贤忠说:“明天你就将他送到市精神病院。”
于是,他吧嗒烟锅的摸样,也就显得斯文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