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25 19:24:47 字数:5350
这些时来,我一直都把根叔留在我的身后,任凭他在我的身后等待着我,如今,是我该回去的时候了。有些东西,无论在你的前面还是后面,都总有你该去面对它的那一天。
我带着空盈的衣服和空虚的身体回到了根叔的小平房前。
根叔的房子还是根叔的房子:它依旧是我离开时候的那个样子。只有根叔不同了。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在这房子里的,等我如今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不见了。我站在挂着青铜大锁的门口来回徘徊着,低头哈腰地透过门窗上的缝隙窥探着空荡得黑漆漆的房子。
我的眼前依旧是迷茫的,倒是耳边,开始传来了莫名的声响。我闭上眼睛仔细聆听着耳边的声响,它们逐渐清晰起来了:原来这竟是掺杂着父亲母亲姐姐们我们这一家子人的声音。即便也还是听不见根叔的声音,我也决心下来往那声源处走去。
约莫十分钟过后,这些耳边的声响已经彻底化作了耳根子下的人声鼎沸了。我隔着他们十余步的时候,便看清了我来这里以前他们的来历:他们都是活人,却都在此刻来到了坟场。想必是有人死了,于是,一个死人最大的能力便是让一群平日里难以相聚的活人,在他死的那一天走到了一起并做着同样一件事情:祭奠他的死。
我看见了根叔!只有他一个人,神色肃穆地坐在了坟头!
“根叔!根叔!”隔着他十余步的时候,我开始招呼起来,大步流星地来到了他的跟前。
“根叔,好久不见啊!”我不顾新坟上的顽泥,跟着根叔一屁股坐到了坟头下面。
“哎……”根叔深垂下头,在我面前大叹着气。
“哟,根叔,这长时间不见,终于有时间见了这一面,您这还怎么叹起气来了呢?你这是要把你的负面情绪都带到我身上来呀?”我打趣地问道。
“那你就睁大眼睛看看,我这身边的环境,除了负面的,还能够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情绪?”根叔指着与他背道而驰的身后的那群站着吵闹的人群:有我的父亲母亲,大姐二姐,柳峰和泽恩。还有一群和我素昧谋面的提着砍刀的陌生人。我冲着他所指之处望去:几对点燃的香蜡,一堆燃烧着的纸钱和几捆蓄势待发的鞭炮,在那群噼里啪啦的人群周围有条不紊地张罗着。我再回过头来看看根叔,这个在嘴巴里藏了好多话的老人,如今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伴儿了:
“你看!他们在那里吵着架,我却只能在这里看着,我都看不下去了!”他一边镇静地说着这话,一边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擦拭着眼睛。我突然发现,根叔就像是一个热情饱满的太阳,固态的泥土到了他的眼前,即刻融化成了液态的水珠,顺着他的两颊流了下来。
我以前见过不少老人哭,正如见过不少孩子哭一样,这些都是不足为奇的。我见过小到刚出生几个小时的孩子哭泣,却不曾见过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人哭成这番一塌糊涂。根叔不停地抹着他两颊的泪珠,我便在继续想着:能让这么一个活了这么久的老人伤心成这个样子的,除了死亡,还能有什么呢?
“根叔,究竟是谁的死,让你伤心成了这样?”我问道根叔。
“谁的死?除了我自己以外,你说还有谁的死能让我伤心成这个样子?”根叔彻底咆哮了起来,举起沾满泥土的双手重重地锤击着自己的双腿:他的双手还是那般污垢,他的双腿,也开始变得那般污垢。此刻出现在我眼前的事实是:根叔的身上,着实已经沾满了泥土!
“我死了!阿一,我死了呀!从前我以为只要我按时吃药,我的病就会慢慢痊愈;只要我按时吃饭,我的身体就会越来越健康。可我怎的就没想过,我的年纪也会不由自主地慢慢变老,我的生命,也会自作主张地走向死亡啊!”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镇定过!我知道,我此刻正在跟一个鬼魂说话!而我听见的,却是有血有肉的人话啊!于是我便把眼睛挣得愈发大了,把呼吸控制得愈发平静了,靠得根叔的身体愈发近了,彻耳倾听着根叔那些说得愈发欲罢不能的话了: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死了,一切的问题就都能解决了!可如今真等到我死了才发现,那些我活着时候的问题一直都还在,如今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问题愈演愈烈,明明自己深陷其中,却只能置身事外,什么也干不了!你看这些孩子,我的死,不仅没给我自己带来解脱,反倒给他们添了好些麻烦。阿一啊!你爸妈光是为了我出殡的事就是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如今又还把你们这一大家子都牵扯了进来,为了我的死,净和那些歹人说短论长啊!”
“老子今天看谁敢去报警!”
“阿一,你看,就是那个提着一米多长大砍刀说话的光头,我几天前就是被他给砍死的!不用问!阿一你不用问我任何的问题,我现在什么都会告诉你的!那都是几天前发生的事情,你几天前不在这里,幸运的是你现在在这里,所以我有必要把几天前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这样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正如你所知道的,阿一,我住在这里已经有些年头了,全为了等待小月,而驱鬼,是我唯一的一份工作。可人的眼睛都是不同的,同一件事情,到了不同的人的眼里,就有了别样的看法!那些地痞无奈,这些天成天整夜地来我的小平房里警告我,说我驱鬼是封建迷信的行为,说这个新兴的时代,决不允许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存在,还说我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这里!阿一啊!这件事可真让我想不通啊!即便封建迷信的东西是坏的东西,可人又凭什么只去记住历史中那些好的记忆,而不去记住那些坏的记忆了?正当我深陷愁云迷雾之中无法气定神闲下来思考问题的时候,他们这群歹人却在这种关键时候要我作出这样重要的决定:他们让我要么从他们的眼前,他们的世界里离开,也就是离开这个小平房;要么便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永远地离开!
“我哪里肯作出什么决定啊!阿一,我虽然是个裤裆空荡荡的太监,即便我没了自己的根,不知道何去何从,可留在这里等小月,是我毕生的夙愿!任凭他们拉我、扯我、拽我;踢我、踹我、打我,我都得让我这把老骨头留在这里啊!”
“所以根叔,他们就是这样让你送命的吗?”我带着一丝悲戚问道根叔。
“对!但他们好歹让我死在了自己的小平房内!他们关起了房门,那个光头提起了砍刀,就像杀鸡一样,对准脖子只一刀,我便可以一命呜呼了!”
“他们混蛋!驱鬼人怎么了?他们这一大群男人,还怕鬼不成?”看我惊坐之势渐起,根叔赶紧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道:
“你以为事情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啊?这事儿你又不知道了,那是发生在几小时以前的事儿,就在你爸妈和光头他们争吵的时候我才听出来,他们并非是因为人不人,鬼不鬼的问题排挤我的,是因为我的那个小平房要拆迁了,他们正是土地开发商请来的歹人,是要让我速速离去,不给一分钱的拆迁款的!钱这种东西嘛,是人都想要:人把钱分成了大小,钱把人分为了贵贱。谁都想有点钱,去做人上人。但阿一,你记住!这世上没有一个成功的人,是不惭愧的!无论哪个名声在外,腰缠万贯的人,他们无不是踩着无数个籍籍无名、身无分文的人的尸体站起来的。这个世界的道理,并不是有人生,就有人死,而是有人成功,就有人死!你以为他们都怕鬼?其实呀,人才是最可怕的啊!”
“你们还有王法了吗!”我听见手拿板砖的父亲,冲着歹人们叫嚣讨理着。
那群歹人听了这话,像是一群表情肃穆的军人,到了喜剧学院一样,一个个强忍着脸上的笑意,忍俊不禁。那管事的光头终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的光头,即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依旧是让人眼前一亮:
“王法?哼!我看你是没听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句话是吧?他妈的人多的地方才有王法!现在这里就我们这几个人,让老子来教你点规矩!”他一边耀武扬威着,一边步步紧逼了过去。
柳峰和大姐赶紧把泽恩抱在了怀里,二姐也和母亲相拥在了一起,他们齐齐躲到了手持板砖的父亲的身后。
“爸!妈!你们快逃,你们快逃啊!他们可是七八个提着砍刀的流氓啊!要是逃不了的话,就讨饶吧!跪地求饶也得求饶啊!”我的话分明已经到了他们的耳边,可就在这时,他们的耳边吹来了一阵风,于是他们便把我的话,当作了耳边风!
“根叔,你快帮我劝劝他们呀!快帮他们活命啊!”我立起了身子,双手拉着根叔大叫着。
“没用的!阿一,没用的!你还是像我一样,静静地坐在这里,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这世上的一切吧!你可知道,对于死人而言,活人世界的任何事情,咱们都是力不从心的!我们无法去伤害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无法拯救任何一个!”根叔依旧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我不信!我不信!我操你妈的!我看谁敢动我的家人!”我顺手捡起一块板砖,几乎是同时和父亲一起,丢向了光头的头上,父亲的板砖打在了他的额头左侧,我的板砖打在了他的额头右侧。那光头即刻蹲下身来,丢下砍刀,双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左侧满地打滚了起来:
“砍死他们!给我砍死他们!一个活口也不要留!给我狠狠地砍!”我在光头话音毕落的前一刻,便张开双臂挡在了父亲的身前。光头手下们的砍刀还是落了下来,父亲应声而倒。我却安然无恙地站在他们中间,安然无恙!
父亲被接连而来的砍刀劈倒在了血泊里,蜷缩着身子撕心裂肺地哀嚎着。然后紧接着是母亲,是二姐,是柳峰,是大姐,最后是泽恩的哀嚎声伴着哭泣,他们就像是在杀鸡一样!杀像牛一般大小任人宰割的鸡一样,手起刀落,手起刀落,让这阴气重重的坟场,彻底死寂了下来!
我全盘崩溃地跪在了他们跟前,不住地在地上给他们磕着响头,苦苦哀求着他们能够放过我的家人。我的额头分明已经磕得鲜血直流,我跟前的土地分明已经被我磕起了一个大坑,他们却始终视若罔闻。
那个光头还是狠心地提来了一壶开水,一注一注地往父亲的尸体上淋了下去……
“不!不!不!”我哀嚎、我咆哮着趴倒在了父亲的尸体前,那些开水同样从我的身上淋下,那些热腾腾的蒸汽再从我的身上升起,可我还是安然无恙!安然无恙!活人!活人啊!你们可知道,你们死了又如何?你们真的以为死就可以解决一切了吗?那你们就都去死吧!然后同我一般,不仅无法同自己最爱的人生,还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
“阿一!”
“什么人在叫我?”我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阿一!”——这次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什么人?”
说话的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顾着他们自己说话:
“舅舅!”不仅是大人的声音,我又听见一个嘶哑的“小孩”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开来。
“你们究竟是谁!”我近乎咆哮地对着朝我走来的几个幽暗的身影呵斥道。
“阿一,你不认识我们了吗?”
啊!我看见领着全家老小向我走来的,是父亲!我本已经做好了冲破一切阻碍上前去拥抱他们的准备,却还是不禁连滚带爬地连连后退。我明白了!这世上凡是惊喜的事儿,总是先惊后喜,多惊少喜的!
“你还一个人趴在那地上作甚么呢阿一!你以前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胡思乱想,现在你都死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还是不能多想些开心的事情呢?无病呻吟的结果,是会真病,会无药可治,会死。说白了,无病呻吟和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当然,现在死于你,于我们而言已经不是什么威胁了!可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就不要再凭自己的意念想像出这些令人痛心疾首的画面了好吗?”母亲从父亲的身后走了出来对我说道。
我被对母亲的话质问得不知所措。我早已经把这世界想得够复杂了,可如今看见了眼前这些让我既熟悉又琢磨不定的身影我才发现,这世界远没有我想的这么简单!我又撇过头去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根叔,他平静得如同死了一般,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坐在我们身边大气都没有喘一下,直到我用这万般迫切的眼神无助地看向了他,他才又是一声叹气,对我徐徐道来:
“阿一!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具体是多少年我不知道,可你死的时间,远比我活的时间要长啊!”根叔的话音未落,我便瞅见了人群中那个叫我舅舅的白胡子老头,躲在大姐和柳峰的身后畏头畏尾地望着我。
“是死亡治好了你的眼睛!打从你跳入江中死去的那天起,你看见的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世界了!我们全家老小后来都相继死了,和你一样,我们和你一起看见了我们死亡以后的世界,我们一起站在死里面事不关己地看着活人的世界,阿一,你现在所看见的这个世界里的痛苦、无情、讽刺,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同身受。”
“这也太可笑了吧!你们死了,我也死了,难道这世上就连一个活人也没有了吗?”我转过头,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你会有很多疑问不解,诸如你死后这一百多年怎的就不及你眼中的一年长;又如你死后怎会是这样的光景,你所看见的和听见的竟和生前的无甚两样;你肯定还没有适应这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切和你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之间的虚实转换吧!这都很正常!死后的世界,本来就和活人的世界截然不同,我们也在慢慢适应,你也得适应,慢慢适应自己这个死人的身份……”母亲走过来紧紧抱住了我——这是这些时来,我感受到的第一个这么实实在在的拥抱!
原来只有死人和死人之间,才会像活人和活人之间那样真正地活在同一个世界:感受到他的呼吸,他手心的温度,以及他眉目之间那不留余地的温存!
怪不得我活了三十年都没有明白生的意义,毕竟如今我用一百多年的时间,才明白什么是死!
“我们现在确实是死了,那么我们现在该去向哪里呢?”我头望向天,一只手指着地,另一只手摸着裤裆的阴茎漫无目的地问道。
“我活着的时候,没有了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就只能在原地——等死!”
“根叔,那现在呢?你呢?我呢?我们呢?我们现在该何去何从,去干些什么呢?”——这句话竟成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交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后,我们都这么静静的,或是坐在,或是站在坟墓前,不知所措。
你真的以为,死就能让你明白一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