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25 19:12:06 字数:3544
我把他搂得更紧了!因为我知道,这半年的时间,显然已经足够让我们两地分离了,如果我再不靠近他一点,我怕在死别上演之前,我们就得先面对生离的痛苦了!我想离他再近一点儿,就像我小时候那样,用一颗糖或者一句恐吓就能套出别人的心里话,无论是软磨硬泡还是威逼利诱,在以前,它们都是心病的速效药!我不得不怀恋小时候那种廉价的幸福呀!它是五毛钱的烧饼,一毛钱的盐水冰棍,一瓶陪着七八岁打着赤膊的我跑遍大半个山腰的凉白开——它们已是遥远的了,但一经想起,便还是不禁叫人脸红心跳,头脑发热。
“我就是要去找你的,如今找到了,你还要我走去哪里?”天生羸弱无力的我,搂着这个让我显得格外强大的年轻男子,满腹狐疑地问着他。我恨不得掏出我的真心,只要可以换来他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我一直觉得,能和阿水在几十亿的茫茫人海中相遇,是不容易的,可对于“几十亿人”,我完全没有概念,直到后来在我遇见的几十个人中,没有一个可以给我如阿水一般的情怀,我这才豁然开朗:所谓的“几十亿人”,竟是如此伟大的四个大字!
我把阿水慢慢扶下来,坐在了医院大厅的候诊铁凳上,不再打算刻意去套出他的话,比起从嘴里套出来的话,从心里掏出来的,听起来总是更让人舒服一些。
生活本就是既简单又复杂的。它就是这么简单:它就只是由复杂的事构成的。然而人生这条路上既没有飞机,也没有火车,只能靠人的一双脚,一步步地走下去!
阿水从坐下来开始,便一直双手叉腰痛苦呻吟着,直到约莫半个小时过后,他这才渐渐松开了手,腾出了时间来跟我解释道:
“看我在这医院里你就该明白了——我有病!我有着和正常人截然不同的想法:我不觉得这世上有多么遥远的关系,所有的感情联系,都是若即若离的,所以我不觉得你可以走得近我,这世人关系,又能走得多近呢?你听到这里,就别再跟我说短论长地争辩些什么了,与其把你的想法强加到我的身上,我们还不如各自坚定自己的想法。你对别人掏心掏肺,到了最后,自己就不免成了个没心没肺的死人了!阿一,对于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的,我死过!”他并没有骗我,我也没有对他的话产生任何质疑。于是他便继续说着,我便继续听他说着:
“你记得吧,我以前是画画的。这你应该还忘不了!你看过我用水和油彩画过画,可你却没有见过我用血和泪画过。阿一,说句不阿的话,你和我算是知己了!可到头来,知己毕竟不是自己,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你不了解我,这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我的事!至于那些看见我成品画的人,就不必说了:他们看见的是他们眼里的画,正如他们看见的,永远都只是自己眼里的世界。我曾经在世人面前用手术刀把自己开膛破肚,将五脏六腑,血脉经络,甚至连骨子里的孤独都展现在了他们眼前。我做好了准备,无论他们是呕吐还是惊怕,我都可以理解,可我就偏偏不能理解,他们竟能对这一切视若罔闻!就像看见了集市里屠宰猪狗牛羊一样,一刀下去,一声惨叫接踵而至,他们也便不知所措地回过了头——然后在几秒钟后,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再次回过了头去——于是,一切就真的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他们继续买他们的菜,聊他们的天,走他们的路。只剩下了鲜血淋漓的我,面色苍白地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体痴痴地望着,然后在一瞬间,终于倒了下去。”阿水捏紧拳头说道。
“对于我而言,有病的人都一样:既然我没有和你们同病相怜,那对于你们的病,我便一无所知。甚至你们的生活我也了解得不够透彻,你们的样子,也会渐渐在我眼前,变得模糊。你不必记恨,有一天你也会像我忘记你那样忘记我的!但是……”我双手紧抠着阿水紧紧扣住的那只拳头,轻而易举地便从中套出了一张充满药味的清单:
“你来医院看病,到头来医院还给你钱了?”我一边看着清单,一边已经抢来了阿水鼓得满满的荷包里的一沓百元大钞:
“阿水!你竟然捐精!你竟然跑到这里捐精来了!”我立起了身子,将那钱连同钞票一起,重重地摔在了阿水的身上:
“你知道吗?在这里,你一个月捐精十数次,他们能给你一次的捐精费就不错了!”
“你以为就你知道得多啊?我一个月哪里只捐十几次精,我每个月捐精的次数都不下三十四次!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一个月只给我这几千块钱啊?医院就是输血和吸钱的地方!其他的钱都到了他们囊中!他们给我点钱,只要我保住身体——继续给他们做牛做马!但就是不让我好好做人!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我还知道,我掏空灵魂,会死;只有掏空身体才有机会活得下去。以前我都把‘为什么而活下去’当作对我而言最重要的问题,直到我发现死亡究竟是有多么恐怖了,我才觉得人能活着就行,即便这世上已经没有令自己想要活下去的理由了!可想要活下去很简单!你只要告诉自己‘我想要活下去’就可以了!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一定都活了下来,可活下来的人,你看哪一个不有这样的想法?我现在至少明白两件事情:一是这样捐精对我身体很不好;二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真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我继续保持着站立的姿势,看着阿水把那一沓钱,重新塞回口袋。
“我叫黄金水!我姓黄,不姓李,更不跟你姓!我知道我是谁,就如同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样,倒是你,阿一,你何时跟我说过你完整的姓名了?”阿水头也不抬地继续整理着他口袋里的钱。
“话不能这样说啊!阿水,我知道你的名字,可别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吗?这问题你用不着回答!你只要知道自己是谁就是够的!所以我也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就够了,没必要让别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个叔啊!那你总也得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吧!”阿水就差叫我亲爹了,他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把我推到了一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在以前,只有三岁小孩才会叫我叔叔的,如今的阿水竟和那些三岁小孩一样不懂事!但我也不怪他!我小的时候,总是觉得别人都好大;等我长大了,才豁然发现身边的人都好小。其实人家的年纪是大是小,不是他们自己可以决定的,明白了这点,我便可以试着去接受身边那些无论是幼稚还是成熟的人了。
我这次却真把阿水的话给听进去了。回过了头,我在回想这一段时间以来,我也见过不少在医院里痛苦挣扎的人儿,他们大多不是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而是贫与富的边缘。人只有在死之前,到了医院里,你的命才是值钱的!在你活着的时候,你的命,却是一文不值的。所以我觉得人活着最重要的还是健康,因为只有有了健康,你才能够好好地活下去!那么对于阿水那种糟蹋身子的行为,我是满不赞同的!人原本就不该为了活着而去活着!活着本身,永远成为不了活着的理由!不管你是为了名利而活着,为了情爱而活着,为了理想而活着……你都不用去想怎么活着的问题。你尽管去追逐你的名利、守护你的情爱、憧憬你的理想吧!你只管去做你自己的事情,你会发现,你从来都不曾死去过!
我在此时此刻,想起了朱、张医生他们,想到了阿水,这些无论是生活在人群里,还是一直远离着人群的人,都是孤独的,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生来就是孤独的,但他们同样都渴望着被人们靠近、接受,即便那都是些他们不愿靠近、接受的人。这并不矛盾:我们这样的人很多,大家一方面坚持着自己的孤独,一方面又不希望别人接受我们这样孤独着。朱、张医生看起来似乎幸运一些,他们看见了自己往后的日子,知道自己以后的样子了,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阿水却只能迷茫地活着,活在一个自己画出来的,别人看不懂的世界里,不知除了自己的世界以外,在别人的世界里,还能够做些什么。但话说回来,他们无论是谁,他们被人说到一块儿了,才能被称之为“他们”,实际上,他们大都是以“他”或者“她”的形式存在的。我真不知道他们在孤独的时候是如何让自己撑过来的,反正我,一到了这种时候,就想摸一摸自己的阴茎,只要还摸得到它,我至少就还是可以亢奋起来的!这或许又和根叔有些关联:遇见他之前我喜欢摸自己的阴茎,遇见他之后我还会这样——现在我的一只手,就放在了裤裆上!他让我意识到了我以前的生活是个什么样的,但我即便认识了自己以前的生活,也无法好好地过我以后的生活。
我一边摸着自己的阴茎,一边背着身子和阿水揶揄了几句。
我是极不情愿离开阿水的!他在许多方面同我很像!像到在很多时候,我竟会把自己误以为是他,觉得他过上的,正是我的生活!但在此时此刻,我又变得孤独了!我需要摸一摸自己的阴茎,回忆一下自己以前的生活,然后想一想自己以后的生活。我觉得我的生活只有两件事情:一件是孤独;一件是我的根。我始终孤独地活着,却不愿漫无目的地活着!
我很快地从阿水的身边抽出了身子,就像从他的画里跳了出来一样,我感觉我的身上还有着他那作画用的水和油彩,血和泪一样!我从他的世界里跳了出来,成了一个真正的我,一个除了栩栩如生以外,还可以睁眼说话、吃饭睡觉的我,用我自己的脑袋想着问题,走着我自己脚下的路。别人总说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这一刻,我终于活到了自己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