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同桌的婷（5）

　　与王婷经历了那么多，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自从王婷用偷来的钱，请我吃完汉堡以后，我也越来越欣赏她了。而且，我也很快就忘了那一记耳光的痛。为了补偿她，我还经常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全都带到班里，等到上课的时候，我就拿给她吃。
　　没想到，这孩子，她脸皮还很厚，居然吃什么都不挑剔。只要是我给的，她统统都喜欢。有一次，我故意试探她，想知道她到底是真心喜欢我的食物，还是假装喜欢？于是我就在葱油饼上，撒了很多辣椒粉。那些辣椒粉，是我母亲从乡下奶奶家里带回来的，一等一的爆辣型。我一般都不轻易碰它，更别说吃了，闻一闻我都会七窍冒烟。看王婷吃着吃着，就会笑着流泪。我很感动，我觉得只有这样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交一辈子，值了。
　　后来就更好玩了。因为王婷偶尔也会从家里给我带好吃的。但每次看到她从小书包里，神神秘秘地掏出来一包又一包好吃的东西的时候，我都会很紧张地问她，“你爸知不知道？”虽然这个问题很无趣，而且每次问完，王婷也会翻脸。可我不管这么多，我仍旧坚持我的做法，等问完了再吃。即便她不回答，也无所谓了。反正从她生气的神情里，我找到了心安。其实也不为别的，主要是我不希望王婷再挨打了。如果我在她身边还好，万一我不在呢，她又得多挨几下。即便打的那个人是她，可我心里，也会很不好受。
　　只是王婷不会理解的。我也不需要她理解。因为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思考人生了，她还小，她不懂。我想的是，等她长大了，一定会很美。而且，她一定会比她妈妈还要好看。如果我们一起长大了，住到了一个房子里，那她肯定会很开心。至少，我不会像她爸爸一样暴脾气。我会疼她，还会挣很多钱，带她从三街吃到五街，从五街吃到三街。无论她喜欢吃什么，我统统给给。并且，我还会非常小心翼翼地保护好她，不让任何人惹她生气，惹她哭。若谁敢惹哭她，我就会跟谁急。包括我父母和她父母在内，也都是不允许的。当然，除非王婷喜欢哭，那我也没什么办法。
　　好在后来，王婷很少哭了。所以我很开心，发自内心的开心。每当我开心到不能自已的时候，我就会像猴子一样，在墙上练习倒立。其实我不会倒立。但为了彻底震住坐在最后一排左右两边的男同学，好让他们服我，怕我，被我捉弄了也不敢反抗。其实最主要的是，我不想让他们偷看王婷，所以我就想到了练习倒立这项绝技。但我通常都是即兴发挥，竖上了就竖上了，竖不上就自认倒霉。好在我运气还不错，很少出现失误。
　　我练习倒立这项绝技，王婷也曾阻止过我两次。但后来她不敢管了，因为每次她刚想管我的时候，同学们都会笑她。然后她就会脸红，红得我都会不好意思。当然了，即便我不好意思，但倒立我还是要坚持的。因为我压力很大，学习成绩不好也就算了，可我发现越来越多的小同学，会时不时盯着王婷看一眼。有时看着看着，我就会生气，就会走过去，狠狠地瞪着那个偷看王婷的小同学，吓得他头都不敢抬了。
　　可我这样做没用啊，因为我越是这么做，偷看王婷的人也就越多。甚至于后来，我越来越镇不住场面了。有好几次，我还差点跟两个小同学打起来。所以我只能苦练。以前我只敢下课的时候练，后来我着魔了，也越来越喜欢上倒立了。我居然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当老师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的时候，我先是对着老师的背影做一个鬼脸，然后猛一转身，以最快地速度双手撑地，将后背猛烈地砸向墙面，竖一个倒立给他们看看。为了控制好砸墙声的传播范围，在上墙之前，我还使劲憋足了气，把脸鼓得通红。这招果然管用。后来，只要我一起身，同学们都会忍不住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这儿，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很少有人再偷看王婷了。
　　我很高兴，我觉得只要同学们不再偷看王婷，就算让我一动不动倒上一节课，我也愿意。可有一次，我还是失误了，而且犯了一次致命的失误。因为那天，我穿了一双破鞋。那双鞋，真的很破，连鞋底儿都被我摩擦光了。那鞋面儿，更是不堪入目，由白色晒成了黄色，而且左鞋面儿上，还破了个洞，连脚趾头都露出来了。就在我猛烈弯腰，方才找到撑地的感觉的时候。结果，我的腿，愣是没有跟上来。只见它剧烈地甩动了一下，瞬间就夺去了我全身平衡感。使我的头，先着了地，发出咚地一声闷响。这是其次的。随后，我的身体，也快速拍了下来，与地面发出更大的巨响，连我自己听了都害怕。可也总有不怕死的，尤其是最后一排男同学，在亲眼见证了我的奇迹之后，他们居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也应该是我最狼狈的记忆了吧。我想。因为在所有同学和老师都把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我身上时，只见我正努力地扶墙起立。可我尝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我还一个劲地摇晃脑袋，想努力恢复清醒，却又麻木不仁地瘫软在地。
　　当时，我觉得天都快塌了。岂止是眼冒金星啊，我甚至都错觉到，我整个脑子里，瞬间就飞进去成千上万只小蜜蜂。这些小蜜蜂，还不断地朝我射箭呢，朝我嗡嗡乱叫呢。那回声，那刺痛感，简直要轰炸了我的脑袋。而且，我还突然感到好一阵恶心，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我很伤心，因为王婷没有上来拉我。我甚至都不知道她还存不存在？就在我很努力地两次伸手，想她来扶我一把的时候，可都是抓在了墙面上。我感到绝望，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而我最喜欢的那个人，她居然近在咫尺，却没有丝毫反应。
　　好在最后，还是我的好老师，她解救了我。她猛地冲上来，抓起我就往教室外面推赶。我太喜欢这种感觉了，我非常感谢我的班主任老师，她能这么顾全大局的帮我，使我一下子就恢复了清醒。待我呼吸到外面自由空气后，我也想清楚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穿一双破鞋，来偷练这项必杀技能了。因为我隐隐感觉到，这项技能，它有点像武侠电视剧里的某种神功，稍不留神儿，还很有可能杀死自己。
　　好在我并不惧怕死亡。虽然出现这次重大失误以后，我也曾担心过，万一我就这么走了，那么，王婷会不会跟别的小同学好上？而那个小同学，他又会取代我的位置，像我一样对王婷好，给她吃好吃的。不过这种想法，也只维持了一天，一觉睡醒后，第二天我就忘了。因为我觉得，这世上，能想尽一切办法让王婷开心的人，可能也只有我了。因为那时，别的小同学都还懵懂，还想不到我这么长远，更没有我这么多鬼点子，也没有我这么大勇气。
　　经历了那场生死考验，我也终于找到了成功的方法。我想，那些笑我的人，终有一天，他们也都会被我笑话的。至少我在自己最无知的时候，我敢尝试，也不害怕失败。虽然后来我不敢在公众场合练习倒立了。但只要在其它没人的地方，我都会跟自己狠狠地较劲。
　　我先是靠墙行走，然后就脱离墙面，凭空行走。虽然每次，我都走得不远，而且还会摔倒，但有一点我很欣慰。因为每次放学以后，王婷都会陪我到河边练习倒立，还帮我数数，鼓励我多往前走几步。
　　听到王婷开心地笑声，我也会很认真地往前多走一会儿。虽然倒立行走，我要集中全部精力，要看清前方的路，看清前方的障碍。可有一次，爬着爬着，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王婷的笑脸。但这一看，我居然掉到了河里。不过，等我爬上岸后，看到王婷在捧腹大笑，而且还蹲到了地上，我觉得也值了。最起码，她的笑，已远远超出了我练习倒立的意义。
　　练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天下无敌了。好像这世上，我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厉害的对手了。我居然练到了一种可以平地而起的境界，可以单凭掌心，一动不动，控制身体平衡。我很喜欢这种纹丝不动的感觉，好像能安静到全世界静止。尤其是清晨，当红日缓缓升起，我就会与王婷趁上课时间还早，早早来到河边，一个很开心地背着英语单词往前走着，另一个倒立前行，用阿拉伯数字记忆自己艰难的行程。而且走着走着，我还会跑起来，连王婷追赶我都觉得费劲。虽然我也没跑多快，不像百米冲刺那样，眨眼功夫，就能到达目的地。但我可以一步一步，稳稳地奔跑，倒立着奔跑。我根本不在乎时间快慢，而且注意力也异常集中，会更加小心地看清楚前方的路。
　　后来，在一次校运会上，在校运会正式开幕以前，听着那欢快的奏乐，听着那激动人心的广播，我居然浑身都痒，而且痒得非常舒服。我好像还能感觉到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舞动，而且节奏感也非常强烈，强烈到我都忍不住心生澎湃。尤其是我的双手，更痒，我就想紧贴着地面，摩擦，狠狠地摩擦，一直摩擦到那股子痒劲，全部消失为止。
　　在这股强烈的摩擦感和痒感的促使下，我彻底疯了，我再也不管什么形象不形象了。于是我就当着几千师生的面，表演了我这项必杀绝技，我自信满满地围着二百米操场，爬行了一个大圈。也就差一点点，我就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划给那时的自己，划给未来的自己。可惜，我还是留下了一小圈遗憾。
　　不过，在整个爬行过程中，我还是很享受的。尽管没有掌声，没有鲜花，只有一点点耍猴般地喝彩。但我就是觉得痛快，觉得亢奋，觉得唯我独尊，觉得目中无人。虽然最后，我的下场有点狼狈，是被学生会那帮可恶的兔崽子给架下去的。但我也没办法啊，因为爬了这么远，我早就虚脱了，我全身上下仅有的力气，也都在眼上。而且还不能远看，只能勉强看清楚眼前的人，看清楚那几个右手上套着红袖标、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学生会干部。虽然他们都觉得我很可笑，但我觉得他们更可笑。尽管他们哈哈大笑，我也在哈哈大笑。
　　我笑，是因为我很开心，因为我终于突破极限了。我爬啊爬，爬到了连自己都忘了爬了多少步。我记忆中，爬得最多的一次，是二百零一步。因为我太专心了，还是王婷帮我数的。她学习成绩好，数学经常考一百分，所以我相信她。可这次不一样了，因为王婷觉得羞死了，愣是躲在人群中不愿意出来见我，也不敢帮我数数了。所以，我只好自己数，而且非常认真、非常小心地数到了三百步。然后，我就不想数了，也数不清了。因为我渐渐觉得头很昏，眼很花。而且越集中精神，就越感到错乱。
　　我只好凭着感觉往前，能多走一步，我就多走一步。走到实在酸麻苦烧的时候，我就会稍微停顿一会儿。等确定自己还能继续往前，那我就继续往前多走几步。虽然还会后退，但我就想跟自己赌气，每后退一步，我都会坚持往前挪行两步。尽管我的手掌，早已是紧贴着地面摩行，而且还不能走远。还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穿透了我的胸腔，但我还是要往前行走。即便我的手心，也早已沾满了灰尘，不，是沾满了灰尘与鲜血，但我不能倒下。我想，我也没资格倒下了。因为我模糊地看到，有很多师生，已成片成片地站起来了，整个操场上，瞬间就安静了。可我眼里，也早就不存在人了。因为我没有了起步时的动力，也没有了打破自我记录的兴奋感了。我心里，只有一种莫名的空，一种停下来就害怕摔倒的空洞。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虚空。这种感觉，很柔和，不需要强迫自己记住任何存在感，可以暂时忘记身体的存在，也不需要在乎任何人存在。而且，这种感觉还会让我头脑变得异常冷静，冷静到可以忽略任何声响。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也只有自己的呼吸声。那一刻，我还能错觉到时间已静止，只见我两眼成空，永远定格在了一个我至始至终都能很清晰地触摸到的画面里。
　　那晚，我喝酒了，喝了很多酒。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酒，但绝不是为了庆祝。而是我想喝，所以就喝了。不但我喝了，王婷也喝了。我偷偷把酒带到河边，等王婷很安静地检查完我的伤口以后，我俩就一人一口，喝了近半斤酒。我没想到王婷酒量这么好，居然还比我多喝两口。而且她还不说话，也不许我说话。我以为是我的倒立，影响了她的心情，令她在学校丢尽了小脸。结果回家的时候，在走到她家楼下的时候，王婷却摇摇晃晃地回头，冲我笑道，“你是我心中永远的青蛙王子。”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傻笑了一下，见王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我突然不敢笑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失去什么，可我又不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想离开，就想多看她一眼。但已经看不到了，等我发现她离开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很久了。所以，我只好抱着小酒瓶，坐在她家楼下的长石椅上，连眼都不眨，就那样傻傻地看着王婷家的窗户，看着她家阳台上，有一阵微风吹过，吹起了她爸的内裤。我想，应该是她爸的内裤吧。因为前不久，她爸又喝多了，好像就是穿着这条裤衩子，光着膀子，在大街上唱歌呢。虽然这条内裤很红，像一面彩旗，越看越不光彩，但除了看它，我不知道还能看向哪里。所以，我就这样盯着她爸的内裤，坐了很久，才不舍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