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05 15:49:44 字数:4111
“孩子,你得面对现实,而实际上,你的母亲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死了!”这个比我年龄要大得多,人生阅历自然也比我多得多的老头子双唇微微颤抖着。
我原先一直以为,人死了,一切就终于完了,死就代表着结束。直到现在我才明了,死并非结束,而仅仅才是开始:你的死,将开始变为别人人生中的痛苦。
我瑟瑟发抖着的双手猛地拽下了自己的T恤,将其覆盖在了母亲的脸上,没有带钥匙,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带着母亲去哪里,好在还有好心人借给了我手机,于是我便拨通了大姐的电话号码,在说明了地点过后,我让大姐过来替母亲收尸,然后在大姐语无伦次的惊惧、猜疑、自欺自人和狂吠之中,我挂断了电话。
“你刚才给谁打了电话?据我所知,死人得送到医院里去吧!”那个借我电话的青年说道。
而我却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我深知,医院,从来都不会管活人和死人,只有死到临头的人,才引得起它的注意。我时常看见一身痛苦的人汹涌着挤在门庭若市的医院门口而无人问津,只有等到他们满身是血、一动不动、失去意识的时候,才有机会被人推在轮椅之上在医院里来去无阻。他们最后要么是被治愈了,要么就是被治死了,无论你活了还是死了,最后都得为下一个人腾出位置而离开。我在想,人是不是只有离死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才有解脱的权利?但我们并非是无药可治的,只是那些治病的,如今仿佛也是病得不轻了:那些抓药的,你若不是把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抑或是你的脖子上若非被死神架上了刀,他们便是不会出手的。当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六十多亿个人的时候,我觉得人很多,而且会越来越多;但当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名叫“痛苦”的东西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这世上痛苦的人,更多!我这话似乎说得太绝对了,可我总觉得,我还说得不够到位:我并非觉得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是痛苦的,事实上,每个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痛苦的!
“我觉得还是应该送去火葬场吧?现在人死了以后不都会去那里吗?当然,我也不敢肯定,好像在这个之前还得办理什么死亡证明的吧?这个证明死亡的东西容易,至少比证明活着要容易得多了,你这辈子可能做了一辈子的事儿都无法证明自己存在过,但证明死就大为不同了——你什么都不用做了。”那位给我递来手巾的老大爷说着模棱两可的话,我却丝毫不见怪,我知道,无论是生还是死,一个人这辈子都只会经历一次,在这两种事情面前,任何人都是没有任何经验可言的,所以谈到死,人就会显得同刚生下来一般一无所知。
但母亲终得去往她昔日口中的火葬场吗?我质疑着这个问题,以及挑起这个问题的母亲。
我记得那还是两个多月前,母亲一脸茫然地在午夜赶回了家,开口便是叫我匪夷所思的话题:一个癌症晚期的邻居。用她的话说,就是——你看人家过得多可怜:那女人和我是同年的,前两年她检查出了胃癌,于是就把胃给切了一大半;后来又得了胰腺癌,就把胰腺又给切了一大半;就在前几个月,她又检查出了肠癌,现在她连小肠都没有了,每天的吃喝拉撒都得靠一个袋子,我刚才在下面跟她聊了几个小时,她说啊!她现在能活一天是一天,你说,你说人家几造孽啊!
我是在那一刻起彻底明白,不同的人有共同语言的唯一前提,便是他们有着同样的东西——痛苦。不管在哪个时候,你去医院里头看看,这世间最叫人热泪盈眶的感情,全在那里头。
我总算是看见了母亲的痛苦!我又总算是同时看见了母亲的眼中看见的别人的痛苦。为什么我看见的东西只有痛苦?或许因为即便是一个人的两个眼睛,也不尽相同,一个写着“痛”字,一个写着“苦”字,所以除了痛苦和苦痛,人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母亲在那天得出的最后结论是:那个女人说她死了后,她的儿子就会把她送到火葬场去,她说她虽然不知道火葬场在哪里,但自己离火葬场,已经不远了。我知道了,人死之后就会去火葬场了!我终于知道了,原来人死了后去的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火葬场啊!
只读过两年小学的母亲激动地说着。
而母亲说过的话,我要么是不信的,要么就是让我无法理解的。
我想起了方才那个卷毛的青年说过的话——你是她的什么人?你知道她是谁吗?对啊!我除了知道母亲的姓名和年龄以外,与这些人相比,我还知道些什么:母亲是在三十岁的时候生的我,对于这三十年来的母亲,我知之甚少;而对于我出生前的三十年的母亲,我更是一无所知。她比我先来到这个世界,又比我先离开这个世界,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即便是亲生母子的关系,也没有我们想像中的那么熟悉。
我再一次看着躺在冰凉地上的她,又一次问道自己:她究竟是谁?
“妈!妈!妈啊!”我闻声,看见闻声过后的大姐赶了过来,她抱着盖着我的T恤的母亲的身体,嚎啕大哭了起来,我又仿佛是看见了方才的自己一般,怔怔地看着母亲那冰凉的身体:这个冰凉的身体永远都不可能像从前一般炙热与温暖了,以至于以后,在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完书、写完作过后,也不再会有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摆在那里等着我了。以后的我,一定会回忆起这个时候的我以及这个时候的我那个时候的回忆吧!我只是希望在我的现在与我现在的回忆都变成以后的回忆的时候,痛苦,可以不同于往日一般了!
“阿一!告诉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快告诉我,告诉我啊!”我丝毫不顾一旁摇晃着我左臂的大姐,光着身子,朝着家里走去。
“我要报警,我要打110,我要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大姐被蒙在鼓里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荡着,原来,对母亲几乎是一无所知的我,竟成了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了。
我掏出从大姐那里拿来的钥匙,魂不守舍地打开了家门:啊!妈,妈,妈你还没死啊!——我望着站在阳台上背对着我的母亲,泪流满面地呼喊着她。可是人啊!在知道了真相的时候,你就连自己,也是骗不过的!我又在朦胧的泪珠之中望着身形幽幽的母亲,不忍擦拭。
我想起了在小时候,每次在我高烧不退的时候,母亲都会在深夜里抱着我的头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句叫我终身难忘的话:阿一啊!天南地北回来了吗?——回来了呀;阿一啊!天南地北回来了吗?——回来了呀;阿一啊......
我拖着身体走到了阳台边上,向着荒芜的世界汹涌地哭喊着:妈妈啊!天南地北回来了吗?——回来了啊;妈妈啊......
回忆慢慢地涌上来了,眼泪,也同时慢慢流下去了。
人靠吃喝拉撒活下去,而活着的人,却从不是为了吃喝拉撒。我想,当一个人的理想、抱负、人生价值......这些东西统统都实现了的时候,他们就会像当初不愁吃喝一样,得到了以后就不再去追求,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失去”的定义,粉墨登场了!
“阿,阿一......儿子啊!听,听说你妈妈她,她死了,是,是的吗?”我麻木地举起了手中的手机,眼睛一动不动,全凭耳朵作势,一听竟是父亲打过来的电话,于是我的嘴巴便丝毫不能够留下一点儿情面了:
“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儿子?你还知道她是我的妈?那你还记不记得她是你的老婆呢?”人在得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的时候才会患得患失,在失去它之后,只会叫人变得无所畏惧起来,对面一向叫我顺逆的父亲,此刻我的言语竟变得突兀了起来:
“喔!对了对了!你们半年前就已经协议离婚了,她已经不是你的老婆了,不是了!那她的生死就不与你相干了!”我的愤怒成了母亲的死的最好证据了。人么,理不理解得了一件事,那是你的事,可接不接受,就不是你说的算了,父亲终于还是在电话那头含着泪接受了这件叫他无法理解的事儿。
“阿一啊!你能让老爸进来吗?老爸现在就在你们家门口,开开门吧!”
“你还来做什么?做什么?你还嫌伤害我妈伤害得不够吗?她活着的时候已经那么痛苦了,好不容易死了你还不给她个清闲?”我一边说一边哭,不再给电话那头有任何说话的机会了。
我突然感觉到,母亲的死给了父亲与我同样的感受——痛苦,于是除了哭,我们便显得过分的无能为力了,而我此刻又分明感觉得到,父亲的呜咽声,就在我的耳边,就如同我的呜咽声就在他的耳边,我们早已听不见、意识不到自己的痛哭了,于是,我们谁也觉着没有止住它的必要。
末了,电话里头的父亲的声音,慢慢出现在了门口。
“静静啊!你告诉我,快告诉我,你妈她是怎么死的,到底是怎么死的啊!”想来,父亲已经死死拉住了大姐的衣襟,又在她的一旁开始折磨着她。
大姐半晌不说话,我便贴着耳朵在门上,这才听见了大姐颤抖着的回答:
“警察说了,是自杀,她是自杀的!”
“那她活得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选择自杀呢?为什么呢?”
“活得好端端的?你从哪里看出来她活得好端端的?她活着的时候咱们不理解她,如今她死了,我们还要她走得不明不白吗?人家法医说了!她得了肝癌!肝癌!已经是晚期了!就是那个肝硬化转化成的肝癌!肝硬化你不知道是什么对吗?它的前身就是丙肝!丙肝你总知道吧?我妈她的丙肝得了二十多年了,你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每天为了钱和你吵得喋喋不休,这你都还记得吧?那你应该也还记得她当时因为没钱治病而在家痛苦呻吟的模样吧?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时的你在咱们家家徒四壁、我妈病魔缠身的时候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大门口,看我们一家四口靠着帮我妈做体力活维持着最起码的生计,而你却在一旁大骂着她就只会凭一股傻劲儿而不会动脑子做事,活该做一辈子苦力、受一辈子苦,而你自己是要做大事的人,才没工夫陪我们一起瞎折腾,这些你都不会不知道吧?”大姐从小到头已经习惯了和父亲顶撞,而父亲这一次,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份暴戾之气,手中的巴掌,紧紧握在了一起,而大姐那张多年来一直傲傲挺起的倔强的脸,此刻也慢慢沉了下来,我们都深知,母亲的离去,不是我们哪一个的人的责任。
“那,那你总得开门让我进去见你妈最后一面吧!”父亲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恳求着我们。
“你来这里也没有用,我妈她被送到火葬场去了,过不了多久就要火化了!”大姐喃喃说道。
当你站在了某个领域的巅峰之上,离地面越来越远的时候,不妨抬起头来看看天。父亲从小到大都是学校里的短跑冠军,他这辈子跑赢了无数活着的人,可他对于自己这一次的对手,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把握,他只能拼了命的跑得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我打开了门,同大姐一同看着父亲的苍老的、瘦弱的、一瞬而逝的身影泪流不止:
“弟,你知道吗,我和你天生瘦弱的身体,就是遗传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