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酒肉文章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3-05 23:37:34 字数:4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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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启兰虽然从卫生院回到了家里,却不能断药,也不能干重活,更不能去换工或还工。她已经用上了专用碗筷,连洗也是绝对独立。她吃的菜也另行所做,绝对保证没有荤腥和猪油——一溜咸菜、泡菜、腌菜和素菜小炒,如尼姑斋戒般地与伤生、杀生无缘。
吴启贵刚刚领回的烟叶辅助款,是一张五百元的存折,既取不出钱,也不能买药。幸亏杨明秀仗义,用丈夫在外面闹副业挣回的现金,换取了那张存折,还硬要给他二十元的利息。利息断然不能收,才几天呀,换了别人只给你打八折,存期短的存折还只能合七折。人家杨明秀不仅不打折,还主动付给你利息。这人跟人打比,就是不一样!
现在,吴启贵的活路更多了,也更重了。好在他年轻,身体也强壮,今天累得精疲力竭,睡上一觉,隔日便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壮牛犊子了。
在这段日子里,厚善老爹便成了家里的常客,他那拄着拐杖格歪格歪的身影,时而烟田、时而烤烟炉、时而柴山上、时而灶房、时而堂屋,晃来悠去、游去荡来。他那满嘴的风趣话和永远也唱不完的山歌,便会在吴启贵的家里、在他的田头地角和柴山上荡漾。那山歌使吴启贵忘却了疲劳与烦恼、忘却了痛苦与忧伤;那山歌使吴启贵的母亲,那紧锁的双眉舒展开来。偶尔,也会流露出舒心的微笑;那荡漾的山歌,也会使病中的吴启兰,忘却病魔的纠缠与折磨,有时兴起,也会小声地哼唱她喜欢的流行歌曲和她自己所编的山歌。
杨明秀经常前来帮助吴启贵打烟、背烟、上架、入炉;逢上双休日,连两个上小学的儿子,也被她带来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路。她的这一举动,令吴启贵常常内心不安:“嫂子,你叫这么小的娃儿来为我们下力,你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啊?”
“他们是来干活的吗?嗤嗤——”杨明秀开怀地直乐呵:“他们这是来混饭点哩!”
“混饭点?”吴启贵悟不出话中的玄妙。
“你想啊,我这一走,他们小哥俩能有个着落?”杨明秀笑得极为自然:“饭弄不上嘴不说,恐怕还会淘气捣蛋;嘿,小哥俩干仗,也说不准哩!”
“他们也干仗?”吴启贵不太相信,看那小哥俩平日和和睦睦,待人处事也乖巧,根本不像那种惹事生非的孩子,他们小哥俩怎么会干仗呢?
没有等杨明秀接腔,她那十一岁的大儿子接腔了:“干,怎么不干呢?常干!”
吴启贵一愣,却听那小家伙说:“干得可热乎哩!”
他们嘴上说着,手头的活儿却没有停下,说相声似的斗开了。
老大说:“我顶关云长。”
老二说:“我顶赵子龙。”
老大说:“我抡起青龙宴月刀唰唰猛砍。”
老二说:“我攥紧火龙枪哧哧使劲地捅。”
老大说:“我砍得赵子龙败逃长坂坡。”
老二说:“我捅得关云长拖刀走麦城。”
吴启贵对《三国演义》中的情节一窍不通,也不懂得谁该和谁交战?更不懂得谁胜谁输?他只觉得这小哥俩溜相声似的斗得热闹,斗得入耳,心下也为之激动。
可是,厚善老爹却听得出这小哥俩是瞎蒙,给吴启贵逗乐儿。他也不急于点破,嘿嘿地笑了笑问小哥俩:“那刘玄德不闲着没事干吗?”
老大说:“有事干。”
老二说:“我昨日就顶刘玄德。”
老大说:“我顶张飞,跟刘备大干了一仗。”
老二说:“我挥舞着青龙宝剑,照张飞的脑门瓜子砍了下去。”
老大说:“我横着丈八蛇矛,一拨就把宝剑给拨开了。”
老二说:“我撤回宝剑,照张飞的心窝扎了下去。”
老大说:“我侧身躲过,一矛就将那宝剑磕飞了。”
“宝剑磕飞了我还有铜锤。”
“没等他闪身,我一矛就把他给扎了个大窟窿。”
“我取来铜锤,一锤就把张飞的腿给砸折了。”
“就这你不懂规矩。”
“我怎么不懂规矩呀我?”
“把你扎死了,你还能拿铜锤砸吗?”
“你怎么就不让我把你砸死呀?”
“那都怪你技艺太差,理该受死!”
“把你的腿给砸折,也是活该!”
“还说哩!死了还砸人,一点规矩也不讲。”老大气咻咻地嘟噜:“还真砸,到今日还疼哩!以后不跟你玩了!”
“不玩就不玩,谁还厚着脸皮寻你玩呀?”老二也气得不行:“每次干仗,总让我死!你怎么就不死呀?尽欺负人!”
“好了好了,干活干活!”杨明秀连忙出面调和:“说干仗还真干个没完,都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你们贵叔笑话!”
小哥俩互相做了个鬼脸,虽然都气嘟嘟的,可谁也没有吱声。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将一片片成熟的烟叶扳下来,一摞摞地捋顺整齐。
吴启贵望望这两个孩子,又望望杨明秀,憨厚地嘿嘿直乐。
厚善老爹将这些看在眼里,眼珠一转动,一溜山歌便脱口而出:
山下的那个石头哟往上滚
小小的鸡儿叼呀麻鹰
电闪雷鸣不下雨呀
明星亮月落呀连阴
“那不成了倒着干吗?”老大不明白厚善老爹唱的山歌,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唱得不合情理:“山上的石头往下滚才对哩,小鸡哪能叼老鹰呀?”
“是呀,电闪雷鸣不让下雨,”小家伙更是愤然:“明星亮月还落连阴,这不是屁话吗?”
话音刚落,立刻遭到了妈妈的呵斥:“小东西怎么说话呀你?一点家教也没有!”
厚善老爹也不理会,而是继续唱他的山歌:
云长子龙是呀蜀将
他们怎能动呀刀兵
老大嘟哝了一句:“是呀,我说关云长和赵子龙不能干仗,你偏说干得。”
老二也不甘示弱:“你说干不得,那你怎么就干了呢?”
老大连忙制止着老二:“别打岔,听老爹再唱。”
厚善老爹便又唱了起来:
刘备张飞哟是兄弟
岂能相残呀手足情
厚善老爹唱到这儿不唱了。
可是,小哥俩还想等出下文。结果,等来等去也不见厚善老爹吭气了。于是,小哥俩便有些急了。尽管他们焦急地催过了一次又一次,厚善老爹就是不肯吭声——他仿佛正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杨明秀对两个孩子说:“老爹这是劝你们小哥俩和气哩!亏你们读了那么多书,连这也听不出来。兄弟俩碰到一块就干仗,真是长不大!”
小哥俩相继惭愧地低下了头,而厚善老爹却舒心地笑了。
吴启贵背一背篓烟叶,几次努力都未能撑起。杨明秀急忙过去一搭手,他便将这背过于沉重的重负,背上了肩头。
杨明秀关切地说:“下回少装点儿,干活哪能这么急呢?身体是大事哩!别人疼不上你,你自个也要疼你自个呀!”
“没事儿。”吴启贵憨笑一声,背着烟叶离开烟田。
而这时,厚善老爹又哼唱有致地唱起了他的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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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善老爹那么大的岁数了,腿脚也不方便,白天忙累了一天,坐在桌子上吃饭,也不觉得累——筷子往嘴里送得联欢,嘴却不肯休闲,还不时地溜出几句惹人发笑的风趣话。
杨明秀的两个儿子也不肯落下,时不时地插进几句凑凑热闹。王安惠也不避讳,坐在杨明秀旁边,专司替这个、替那个夹菜。吴启贵平时不大喝酒,家里有客有工,他也得勉为其难地尽东道之宜。
他将酒斟满,分别搁在厚善老爹和杨明秀的跟前,又去为那小哥俩斟酒。
杨明秀急忙拦住:“小娃儿,喝什么酒呀?”
两个小家伙吧嗒着嘴巴,心里分明想喝,嘴上却纷纷推辞:“我们还小,不喝酒。”
“对,喝酒伤身体,我老人家就不喝酒。”厚善老爹将酒递到吴启贵跟前说:“还是你陪你杨嫂子喝几盅吧!”
杨明秀见厚善老爹不喝,她也不愿意喝。
这时,王安惠插言了:“老爹端盅就醉,这是实哩!”
她至今还记得,那天老头逞一时之勇而醉得不醒人事的情形。老爹已经不年轻了,再有那么几回醉,他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对杨明秀说:“你喝两盅吧,有启贵陪你!喝两盅解解乏,睡到床上舒爽!”
憨厚的吴启贵立即接过母亲的话头说:“老爹是不当喝酒,这你知道。我拼上一回醉,也要陪嫂子把酒喝好!”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陪人家一个女流之辈还要拼上一醉?”厚善老爹用筷子点着吴启贵说道:“又不怕人家杨嫂子笑掉大牙!”
吴启贵憨笑着直挠后脑勺。看了他的那一窘相,反倒叫杨明秀更为作难了。喝吧,又怕厚善老爹借题发挥取笑她;不喝吧,又怕拂了那老实人的颜面心中有愧。杨明秀平时也能喝几杯,她就多次在家里陪为她干活的吴启贵喝酒,不然,也不会有眼下的这种困顿了。
“我敬嫂子!”还没有等她思量出头绪,吴启贵已经双手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净。随之将酒斟满,递到她的面前,她只得将酒杯接过来,放到自己的跟前;继而端起了自己的门杯,勉为其难地说:“那,我就先敬贵兄弟。”
这酒,就这样喝开了。
“吃菜吃菜,快吃点菜压压酒气!”母亲夹起一块素肉,放到了杨明秀跟前的碗里;随后,她又为两个孩子夹菜、为厚善老爹夹菜。
“哎,我还要你为我夹菜吗?你吃你吃,我自己来。”厚善老爹将那块素肉夹到王安惠的碗里,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咀嚼,夸奖的话也随之从嘴里溜了出来:“真香!这熏过的腊肉,就是不一样,真香!”
“我还嫂子的门杯。”
“我还兄弟的门杯。”
两个年轻人在酒上正动劲儿;这两个老人,却在熏腊肉上做文章。
“你这腊肉是怎么熏的?颜色也好,味道也香。我熏的腊肉怎么就没有这么好吃呢?”厚善老爹向王安惠倾了倾身子,眨巴着眼睛问:“你这是用什么东西熏的?拨个窍,来年我也熏点试下看。”
“什么熏的?就是那扁柏枝子熏的呗。”王安惠知道他这是无话找话穷乐呵。可是,当着这么多晚辈的面,她也不便点破。
“扁柏枝子,可别蒙我啊!”
“蒙你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装成那个样?真是!”
“哎,你熏肉我怎么会知道呢?哎,我知道还会向你讨教?真是!”
那年轻人的又一轮酒敬上了:
“我再敬嫂子一盅。”
“我再敬兄弟一盅。”
这边的两个老人,依然继续着关于腊肉与熏腊肉的探讨:
“特别是你熏的腊肉,你说是用扁柏枝子熏的?”
“是用扁柏枝子,都说了还问?”
“噢,是了,是用扁柏枝子熏的。”老头冲王安惠挤挤眼说:“你用扁柏枝子熏的腊肉啊,就特别香!哎,愣是香得特别呀——我总也吃不够!”
没等王安惠有所反应,杨明秀的小儿子突然说:“我妈熏的腊肉最好吃,贵叔说的。不信老爹你去吃了就知道,保你吃了还想吃。贵叔就是这样说的!”
老头一乐,那刚想吞下的一块腊肉,堵在喉管里,噎得他满眼泪水。
王安惠满脸燥热。她急忙避开老头那灼人的目光,离开座位,嘴里喃喃:“我去添点菜来。”
吴启兰已经将一碗菜端到了灶房门口。那九岁的小家伙一眼看见便咋呼开了:“兰姨怎么不来吃饭呢?我还当你不在家哩!”
空气骤然沉闷起来,屋子里立刻鸦雀无声。倒是吴启兰反应快,一句话支开了小家伙的思路:“我要跟你们添菜盛饭哩!你们吃吧,我待会再吃。”
几声适时的狗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时候不大,虎子奔到吴启兰的跟前,冲她摇头摆尾,狗嘴里哼唧有声。众人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吴启兰却明白。
吴启兰患上了黄疸肝炎,那些和家里有工上往来的人们,便相继断绝了同他们工上的往来——这也能够理解,得上了这种病,的确不能视同儿戏,稍不留神就会导致病毒传播,殃及一方。别说人家不愿意来,就是愿意来,也不敢承担。
厚善老爹和杨明秀对吴启兰的病情早有所闻。但是,他们却都不怕——辞也辞不脱,执意要来相帮,也是没有办法。他们都相信,吴启兰的病既然没有传染她的哥哥和母亲,就绝对不会传染他们这些前来帮忙干活的人。再说,万一不幸被传染,他们认为这是天命所定——老天爷要你三更死,无人留你到五更;老天爷要你长命百岁,也无人让你只活九十九。
可是,大人的心理和孩子的心态,却有着极大的差异。你固然尽可能地防范于未然,而孩子们却很难承受这一传播率极高的疾病,对那幼小的心灵所造成的恐惧——这就是刚才没有将话挑明的原因。
现在,吴启兰成了这方土地上的危险人物。凡是知道她的病情的人,都避着她、躲着她。
然而,厚善老爹没躲没避;杨明秀不仅没有躲避,而且还将两个儿子领来受累。
还有一个人,也偏不信邪,不但不躲不避,而且还隔三差五地前来找吴启兰,探问她的病情治疗情况,他就是李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