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梅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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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贤忠的愤怒，实属过于偏激。
　　恶水也好，善水也罢，它们都无力自主，而是受地理环境和天时气候的制约。上苍既然赐予了龙泉观这道龙脉，它又岂能违背上苍的旨意？它必须尽其职责，将周边的泉脉细流，吸收融会一体，喷涌而出，展示它那奇特而靓丽的风景。
　　而且，水易流动，会依龙泉峡蜿蜒而下。你不设法截留，它又岂能停滞不前？它又岂能静静等待，等待你需要的时候，任意取之用之？
　　关键在人！
　　人类有史以来，征服了一次又一次自然灾害的先例并不少见；利用自然资源造福自身的先例，更是举不胜举，就连长江、黄河、汉江，都能筑坝建库，蓄水造福人类，龙泉峡为何不能筑坝？为何不能建库蓄水？为何不能为龙泉乡人，谋下更殷实的福利呢？
　　这也正是周卫民所思考的问题。
　　当年，挂职副乡长许先智，就竭力主张修建水库、建造水利发电站、开发矿泉水资源。并且断言：龙泉乡种植烤烟，将会是水火相尅、将会招致巨大的灾难，结果遭到了众人的反对与嘲笑；李文汉还变着法地将他赶出了龙泉乡。直到后来周卫民才明白，李文汉的目的，是为了掩盖他那羞于见人的丑闻。
　　周卫民现在想来，如果许先智当年的预断果然应验，他周卫民岂不是成了龙泉乡的罪人？如果不是他和许先智唱对台戏，采纳了许先智的建议，全力以赴地修筑水库、建造水力发电站、开发矿泉水资源、引导百姓发展林果和畜牧业——那姓黎的年轻人，又岂会因烟叶中毒致残？龙泉乡的百姓，又怎么会因干旱而被水所困？又怎么会有今天的这种惨厉之事发生？
　　这场干旱，本身就已经惊扰得龙泉乡的百姓们人心惶惶，再接着发生这种惨厉的事情，就更是令人们惊恐骤起，人人自危！
　　但是，人们面对这场旱情，除了惊恐、除了人人寻求水源，力求自保，却无路可走。种植的烟叶，在似火的骄阳的炙烤下，也只能是任其自生自灭；所种的粮食，能救则救，实在不行，也只能是徒自伤悲，而并无回天之力。
　　当前，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祈望上苍能够下一场及时的救命雨。
　　于是，人们便将希望寄托在神的身上。
　　于是，人们纷纷登上龙泉观，去祈求、去膜拜，求神灵降下一场甘霖，救龙泉乡的百姓于水火。
　　可是，谁也未能求下一滴雨来。
　　也许，那个不可一世秦始皇，终于明白自己力难及天，正在闭门思过；或许，珍妮已经痛彻悔悟，愿意接受玉帝的旨意。
　　多少年来，人们一直传颂龙泉观上的两位尊神，有求必应、公正廉洁、惩恶扬善、保一方太平！而如今，龙泉人正处于水深火烈的炼狱之中，备受磨难，却是拜神圣不灵、求圣神不应。看来，这两位尊神，也只不过是欺世盗誉、徒有虚名！
　　有人说：“这求神，并不是人人都能遂心如意、有求必应。如果人人都能求得下雨，哪里还有美丑与善恶之分？求雨，只有至精至诚之人，才能求得神灵，法外施恩！”
　　可是，龙泉乡内，到底谁是至精至诚之人呢？周卫民素来对神圣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而这次，他出于一种负罪心理、出于对龙泉乡的百姓的一片赤诚，他要低下头去，为龙泉乡的百姓求雨。
　　龙泉乡刚正不阿的党委书记，居然要上龙泉观卑躬屈膝地向上苍求雨，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奇闻。谁也不愿意同行，个个唯恐授人笑柄、人人惧怕受到党纪处分。马廷山更是鼻息哼哼，坐等观看周卫民求雨未遂的闹剧。
　　陈贤忠和李昌龙却愿意陪同前往，即使是求不来雨，毕竟尽到了他们对龙泉乡百姓的一片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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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昌龙生前曾经对那个写小说的家伙说，龙泉观上喷涌的龙泉，一定含有天然的营养成分，有着滋阴壮阳的神奇功效、有着保健美容的绝妙精髓。否则，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龙泉观下人们，又怎样会个个健壮高大呢？
　　他说，尤其是喝龙泉水长大的姑娘，个个俏丽妩媚，赛嫦娥，羞西施，气煞杨玉环。
　　李昌龙的母亲，也是喝龙泉水长大的女人。当年，一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在她正值芳龄的季节，那红扑扑的苹果脸蛋，令一个又一个小伙子梦牵魂绕。可是，最终谁也没有啃到那熟透的苹果，却被李昌龙的父亲——李文汉独占鳌头，天天啃得嘣脆、夜夜啃得香甜。
　　 李文汉的哥哥李文楚，见那鲜脆的苹果被自己的弟弟啃了去，痛苦得犹如被人掏空了心脏，绝望地去如流云，至今杳无音讯。
　　为此，李文汉有时虽然会心生愧疚，但能够独享如此脆甜的苹果，欢乐与甜美总是占了上风。在他独自拥有兰彩凤的最初阶段，简直一刻也不敢离开，生怕他的孪生哥哥会趁他不备，将那可人儿强掳而去。
　　然而，兰彩凤生下两个花一样的丫头以后，他再也不会担心谁会将他的老婆掳去了，而确信兰彩凤会死心塌地的跟他一生一世。
　　于是，他就转移了工作视角，成天为集体忙活、为大家忙乎。虽然忙乎了好几年进步不大，仅仅由民兵排长升到副队长，到三十多岁才当上了生产队长，可他依然对工作特别卖劲，常常忙得废寝忘食、常常忙得一成一些日子不知道归窝。
　　他本人为工作的确付出了太多的辛苦，老婆也因为他过于热忱地忙于工作而损失不小，生下两个丫头以后，一晃十几年也不见肚子有动静。
　　尽管他那花一样的两个丫头，已经初具风情、浅显妩媚——丁点大的人儿，小屁股甩动得很是那么一回事——常常牵引得一班半大的男孩，围在她们的小屁股后面打转悠。
　　可是，丫头再行总归是人家的人，既不能沿袭香火、传宗接代，也不能企望她们光耀门楣。他和老婆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可吵闹是不能生出儿子来的。
　　总算是老天爷有眼，不负苦心人。终于有一天，一个童颜鹤发、银髯飘飘的游方道士，到他的家中吃喝了一顿以后，竭诚地为他指点迷津：“宝地需接龙脉，方可生出龙蛋！”
　　李文汉迫不及待地虚心求教：“请问先生，龙脉在哪儿？”
　　道士反问：“何为龙泉岭？”
　　李文汉不假思索地说：“就是龙泉观下的一道山岭呀！”
　　道士高深莫测地笑而不言，李文汉茅塞顿开。
　　于是，李文汉则着手建起了新房。
　　那道士可真是一个得道高人，在李文汉忙于盖新房的时候，还甘愿担当辛苦，肩负着建房顾问，为李文汉义务地打通了龙脉地气。否则，即便是盖上了新房，也还是生不出龙蛋的。
　　然而，那鹤发童颜、银髯飘飘的道士，在顾问服务期间的某个晚上，被李文汉一拳打瞎了一只眼睛。如果不是俏姐儿拼死相护，那道士恐怕会一命呜呼！
　　从此，那道士就失踪了。
　　顾问失踪了，新房不仅不能半途而废，而且还要不遗余力地盖起来。否则，龙脉地气，岂不是枉然打通？
　　还真是神了，新房盖起不足十个月，李文汉的老婆，还真是为他生下了一个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龙蛋……
　　周卫民一行三人刚登上龙泉观，独眼道士的那只独眼，便熠熠生辉。陈贤忠和李昌龙他早已认识。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为首的高大汉子，但他根据已经掌握的信息，完全可以断定，那个魁梧的汉子，就是龙泉乡的党委书记周卫民。
　　道士就是道士，仙风道骨，而且独具慧眼。
　　尤其是他看到李昌龙，就更是觉得特别亲近。
　　李昌龙对独眼道人，也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独眼道士？至于究竟在哪里见过？他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这独眼道士，虽然有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和一部花白的胡须，但是从那端正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和高大的身材上来看，此人年轻的时候如果双眼健全，一定是一个帅气的靓哥。
　　独眼道士盯着李昌龙不肯撒眼。看那神情，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李昌龙说，可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而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李昌龙厌恶地瞪了那独眼道士一眼，来到秦始皇和小龙女的神像前，静静地伫立。
　　吴启兰的那一嘴巴，已经将他彻底打醒。连日来，他一直陷入自责与悔恨之中难以自拔。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吴启兰能够原谅他。他也希望，吴启兰和她腹中的胎儿平安无恙！他默默地祈求，祈求神灵能够满足他的这一心愿，保佑吴启兰母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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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喷涌不息的龙泉，周卫民百感交集。
　　当年，许先智极力主张修建水库、建造水利发电站，的确是有先见之明。他预断龙泉乡种植烤烟，将会招致灾难，难道果真应验了？
　　当年，许先智离开龙泉乡之前，分明对周卫民说过，他还会回来。他会回来修筑水库、修建水力发电站、开发矿泉水。
　　可是啊，十几年过去了，迄今不见他回来。这么多年来，无论周卫民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多少次，周卫民在寂寥的夜晚，轻轻地呼唤：“老许呀，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许先智当初既然能够设想修建水库、建造水利发电站和开发矿泉水，他就一定有一套完整的计划与方案。到现在，他人不在此，谁也弄不清其中的奥秘。
　　是呀，如果在龙泉峡口筑坝建库，的确需要一笔数目巨大的资金。而这些资金，又从哪里来呢？
　　龙泉乡这些年来，自从种植了烤烟，教师们的工资才有了基本的保障，干部的工资虽然拖了又拖，但最终还是能够兑现。而乡政府，却是空空如也。有时，甚至于连会议经费和上面来了领导的生活招待费，也是从大家伙的伙食费中平摊出来。
　　钱，钱！穷得叮当响的龙泉乡，到哪里去弄那么大一笔钱呢？
　　许先智啊许先智，你在哪里？
　　由龙泉观上喷涌飞洒的龙泉，确实是一笔可观的自然资源，但它却白白地流掉了，并没有为龙泉人造就应有的福利，如果当年采纳了许先智的建议，现在，岂不是另有一番景象？如果真按照许先智的构想实施，龙泉乡不种植烤烟，而是集中精力修筑水库、建造水力发电站、开发矿泉水，倡导百姓大力发展林果业和畜牧业，如今，又该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啊！
　　许先智啊许先智，你当初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匆忙呢？你为什么不将你的计划和方案，认真地向周卫民谈一谈呢？
　　那由南折东的蜿蜒峡谷，足有五十余里，倘若修筑成库，蓄水量的确可观。可是，在这炎阳炙烤的干旱季节，龙泉乡人已经被烈焰般的太阳，烘烤得恨不能钻进龙泉洞里，去躲避这烈焰般的太阳的炙烤，谁还有心思去想那不着边际的事情啊！而且，现在无论你怎样构想也好，感慨也好，悔恨也好，也是远水难救近火，高泉却解不了低渴！
　　由此看来，那个断腿的厚善老爹，的确有先见之明，他选择龙泉峡内的岩洞，确实堪称是这烈秋干旱季节的吉祥宝地！
　　周卫民又想起了许先智。他又想起了李文汉，千方百计地赶走许先智的那些情景。他不由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当初决定种植烤烟，反对修筑水库，周卫民可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啊！
　　如今，百姓将烟叶卖了却得不到钱，遇上这种老虎般的干旱季节，真可以说是祸不单行、劫难双至啊！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孱弱的女人，艰难背水的画面；又浮现出那年轻的女人，悬梁自尽的悲惨情景；又浮现出那瘫痪的汉子，意欲举手托天的镜头……
　　周卫民的内心一阵绞痛。
　　这时，他这个素来不信奉神灵的人，突然奔到秦始皇和小龙女的神像前，双膝跪下，急急地祈求道：“秦始皇啊，小龙女，你们降一场雨吧。降一场雨，救救生活在你们脚下的儿女百姓吧！”
　　秦始皇和小龙女默然无声。
　　“小龙女啊，我知道你的心肠最善良，你就下场雨吧，只下一场就行！我给你磕头了！”
　　于是，周卫民的头连连地磕碰在那坚硬的青石板上，磕得“咚咚”直响，鲜血从他的头上淌流，滴落在青石板上，形成一幅鲜艳的梅花图案。陈贤忠和李昌龙惊恐地上前搀扶，好不容易才将几乎发疯的周卫民搀扶起来，就连那独眼道士，也被周卫民的举动，惊诧得目瞪口呆。
　　陈贤忠急忙掏出卫生纸，紧紧地捂住那淌血的伤口。而周卫民却因为过度忧愤，而面红耳赤、呼吸紧促。
　　说来也巧，就在这时，远方的天际，响起了隆隆的雷声，那雷声，驱赶着浓黑的乌云，铺天盖地般地朝龙泉山压了过来；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炸响，整个大地被震得颤动不止；随之，一阵倾盆大雨，便在这龙泉山四周泼洒开来。
　　啊，周卫民的真诚，终于感动了上苍！
　　周卫民激动得恰如那三岁的孩童，手舞足蹈、振臂高呼：“啊啊啊，下雨了！啊啊啊，百姓有救了——！”
　　陈贤忠和李昌龙也高兴得振臂高呼：“啊，下雨喽，下雨喽！周书记为龙泉乡的百姓求得下雨喽——！”
　　那欢呼挟雷声轰响不断，遥相传递，传遍了龙泉乡的沟壑山岭、家家户户……
　　——注：原载《中国作家网》
　　（第一部完）
　　2016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