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路在何方之二

　　“金工王”收了个得意弟子难免有点得意洋洋，正准备将自己一套套拿手活一点点传授给唐佩琦，他想不到竟然出事了！“金工王”带了个编外徒弟的新闻不胫而走，偏偏还又叩响了厂革会主任江卫青的耳门，能不出事么？其实说起来这江卫青主任跟王志邦多少还有点“渊源”，只可惜这“渊源”的上游“造醋厂”未设污水净化设备，以至酸水下泻醋意浓……
　　江卫青原名江卫国，“文化大革命”热闹起来后，江卫国因为觉得保卫“旗手”远比保卫国家更有前途，便改名为江卫青！这江卫青未曾发迹时也是众多追求胡亚男者之一，怎奈胡亚男有眼不识“金镶玉”，放着个未来的主任夫人不当，偏偏嫁给了个追求意识先天不足、投机理念后天失调的王志邦！想到这件事江卫青的酸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下子王志邦犯到了他江卫青的手里，有道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无毒不丈夫恶向胆边生！江主任派人先把宝根主任叫到自己办公室，虽然都是主任，可是这主任不是那主任，官大一级压死人，却也不曾料到江主任劈脸就是“当头炮”：“宝根你这车间主任是怎么当的？资本主义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复辟、变天、夺权！你竟然麻木不仁视而不见，你还有没有一点儿无产阶级革命干部的斗志和革命气节——唵？”
　　一顿狂轰滥炸，宝根张皇失措晕头转向偏还不能装聋作哑：“我……这……我……”虽然也吐出好几个字，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毛病！连话也不会说了？”要说江主任，对这种窝窝囊囊的下属其实还是蛮喜欢的！因为有了水低，才知山高；捏过棉花软，方晓钢针扎；因是绿叶衬，更见红花艳；若非下属猥琐，怎显本官风流？所以江主任嘴上虽然刻薄，心里其实欣赏！揶揄道：“欧（我）洲（这）鹅（我）还非洲鸭咧！我问你，你们金工车间的王志邦，未经厂领导批准竟公然带了个来历不明的徒弟在厂里上蹿下跳，存心挑战无产阶级专政妄图颠覆无产阶级政权！你真的不知道吗——唵？”
　　“哦——江主任你说的是这回事哟！”雷霆万钧吓煞人原来不过小事一桩，弄清了原委的宝根总算松了口气：“这件事，志邦向我打过招呼的，都是本街上人，他们又是亲戚，我见志邦工作又很积极，经常有任务压下来都能加班加点从来都不叫苦的，这点小小的请求也不好不给他点面子吧？再说那个小家伙高中毕业了还没有分配到工作，在家闲得慌，来厂里打个帮手学点技术反正又不拿工资！也算是为社会主义作点贡献嘛……”
　　“你给我住嘴！”江主任听宝根只顾说得轻松，好像那王志邦非但无罪反倒有功！自己的“修理”计划岂不是让他给弄得泡汤了？不由得勃然大怒道，“你当我们无产阶级掌权的农机厂是旧社会的青红帮——啊？他王志邦是黄金荣——啊？你可别让他的表面现象给蒙蔽了给他当保护伞，我对你讲，革命者不能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你听我讲，你这就回车间准备材料，对王志邦的批判会先从你们金工车间开起！同志，要警惕呀！一旦让资本主义复辟成功，红色江山就要变色！我们工人阶级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帝修反亡我之心是不会死的！记住了，回到车间一定要对这一复辟事件‘金猴奋起千钧棒’，打它个稀巴烂！一切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帽子越扣越大，棍子越抡越重，竟抓住这么点芝麻大的事大做文章！宝根弄不懂这个江卫青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真个是发疯了！总之看阵势这江卫青似乎跟王志邦有着甚的深仇大恨！王志邦的麻烦这下真的大了！宝根三步当做两步冲进车间，把王志邦叫进办公室，关上门气急败坏开口就是“不好了……”将江卫青怎样一番上纲上线，怎样命令车间先开批判会，从头到尾统统向王志邦做了传达，他劝道：“你那表舅子小唐先让他回去避避风头，学手艺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等我们大家先过了这一关，来日方长么你说是不是？”
　　王志邦这种秉性的人哪里把这种猢狲把戏放在心上？他潇洒地朝主任师兄笑道：“哈！好么——主任大人你尽可公事公办，有甚的新鲜花样尽管来好了！”说完转身就走，他得将唐佩琦打发回去，小青年不曾经过什么风雨，可不能把他惊吓了！
　　却不料宝根一把捉牢他破口大骂：“你小子说个甚的混账话？你当我宝根是甚的人呀？我有甚的新鲜的要对你来呀？你我枉做了这么多年的师兄弟——也太伤人心了！大不了我这倒霉的车间主任不当拉倒！辣块妈妈见他的大头鬼去！”骂得王志邦难得一回惭愧起来。
　　满以为好戏即将开场的江卫青主任踌躇满志地稳坐办公室，就等着宝根回到金工车间烧起第一把火来，自己再去添柴浇油非整得王志邦这小子身败名裂为当年的情场得意付出惨痛代价，也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胡亚男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是江主任一等再等，都快到下班时间了，都没有等到金工车间那边有什么振奋人心的动静。江主任觉得不对，肯定计划有变！再也坐不住的他叫上两个“文功武卫”队员跟着——这“文攻武卫”正是“旗手”的大手笔。说穿了“文攻”不过是糊弄众生麻痹对手的虚招，而“武卫”才是一招夺命的出手指南！江主任是“旗手”的忠实信徒，自然明白这“文攻武卫”的曲里拐弯！所以他有了权力后，不管范围大小必设“文攻武卫”指挥部，并亲自担任“总指挥”。
　　江卫青来到金工车间一看，工人们各干一行，既没有热烈欢迎他的意思，更没有暴风骤雨前的迹象，江主任受此冷落不由得气往上涌，差点把天灵盖冲出来个天窗！他恶狠狠推开车间办公室的门，冲仍然慢条斯理自顾自弄自己事情的宝根不怒反笑：“嘿嘿！我倒是看走了眼——原说王志邦怎敢这么猖狂，原来是有你宝根大主任做靠山！看来这金工车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不动大手术恐怕是不行了！”
　　宝根见得太多了，这些造反派出身的新贵花开花落出了豁子反正是个滚蛋，而自己可是扎根在农机厂这块一亩三分地上，要是跟着他江卫青胡来一气，这车间主任玩不转倒还是小事，只怕做人都做不像了。咬咬牙道：“江主任，你这话甚的意思？想做甚的明着说！我们工人阶级出身的胆子小，经不起吓的！不过你把工人阶级当做妖精王八只怕说不出去吧！”
　　江卫青见来硬的不行，只得语气软一点：“真是的，你这位同志样样好，怎么关键时刻就分不清轻重缓急呢？有什么比阶级斗争更要紧的？听我的不会错，把手头工作先放一放，把全车间的人都召集起来，说行动就行动，批斗王志邦马上开始！”
　　宝根总算放下了手上的工作：“宝根我天生就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人，让我去说说好话甜话漂亮话奉承话还马马虎虎，可让我去说官话狠话尖刻话吓人话生来就不是那块料！江主任你就放过我吧，我的腿肚子都抽筋了！”说着真的一屁股软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真他娘的扶不起的刘阿斗！”江卫青拿他无计可施，恨恨地叽咕了一句，心想不如吩咐两个手下将王志邦带回厂部办公室，那里是自己的公堂，有自己的公案，先叫王志邦见识见识我江主任的权势也叫下马威！再给他弄间禁闭室关他两天，文火焐牛筋不怕不软，这就叫“文攻”法！把专政对象的“认罪书”逼了出来就可以正式定罪……接着牌子一挂大会批斗，“武卫”行动名正言顺！
　　两个“文攻武卫”队员硬着头皮找着王志邦道：“王师傅，江主任请你去他办公室。”其实他们很不情愿得罪王志邦，所以话说得很客气。
　　“去你娘的大头鬼！你两个吃饱了撑的跑我们金工车间来嚎甚的丧？不看见正忙么？滚远开点！”王志邦的大徒弟小唐是有名的“黑旋风”，黑红的脸膛两只牛眼什么时候看都有点凶巴巴的！他脚头轻捷，力气又大，基干民兵大练武全公社拿过第一名。其实他卖相吓人为人心善，最见不得有人被欺负，生性爱打抱不平！师伯宝根把江卫青要找他师傅麻烦的消息带回车间，他已经窝了一肚皮的火，他的师傅待人宽和做人乐天，师徒之间恰似兄弟一样。小唐刚进厂时学徒工资才只十几元，师傅不但制止他的“孝敬”，反倒经常三斤两斤的饭票接济这个黑脸徒弟大食肠……这么好的师傅前世修来的福，小唐如何容得混账东西耍强横？
　　“小唐，不许胡来！”王志邦喝道。又朝来人说：“你们先去，我把手里的事交代一下马上会得过来！”
　　王志邦是个聪明人，他估摸着自己肯定跟江卫青有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过节，此一去恐怕会有些波折，便和被人嬉戏为“王府派”的师弟、徒弟们众约法三章：一、不许闹事。二、手里的活计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三、闲话不准外传，更不能说是因为带了唐佩琦才怎么怎么的，人家年纪轻，经受不了这种压力。最后对徒弟小唐说：“如果我今天住‘学习班’了，你去对你师娘讲一声，叫她放宽心，就说师傅说的，天天忙不歇，正好清闲几天。让她拿一套干净的衣服，还有牙刷牙膏毛巾什么的给你带给我！叫她千万别来厂里，我们不能可怜兮兮地让混蛋去得意！不是师傅我怕事，要明白后发制人者才是高人！再说你宝根师伯有原则，靠得住，只有以实际行动支持他，我们金工车间才不会乱套，姓江的也才不能把我怎么样。就这样，大家千万千万记住了。”
　　“姓名？”王志邦刚进江卫青的办公室，正襟危坐的江卫青为了显示自己已有官老爷审人的科班水平——一开口就是办案的派头。
　　“怎的？江主任都不曾弄清楚要叫甚的人来问话，你们两个就把我叫来了，这不是寻开心么？”王志邦哪吃这一套？反将江卫青一军道，“真是清一色的浑蛋！比散了黄的鸡蛋鸭蛋都浑！三缺一去孵化场找个废品来正好凑一桌麻将，再见！”说着拍了拍那两个江卫青随从的肩膀转身欲走。
　　“王志邦你少油腔滑调！”江卫青的腔没有装圆，势没有做足，反倒让王志邦好一通揶揄，不由得勃然大怒，“今天你进了我这个门，要想就这么出去可没那么简单！”
　　王志邦既然不指望今天的事能够善了，干脆来他个嬉笑怒骂：“惭愧，惭愧！原来您江大老爷还是认得我王志邦的。只是我有一点拎不清，江大老爷您本是个做官有水准，做事有分寸，十全十美得不长肚脐眼的东西。能够认得我王志邦，我王志邦就已经三生有幸了！又怎会得还要领受江主任留客的盛情？这怎的说得过去呢？”
　　“好你个王志邦，装疯卖傻倒有一套！我问你……”江主任似乎城府还不那么深，处事也不那么沉稳，给王志邦这么一搅局，本应接下去问的“性别、年龄、民族、籍贯、家庭成分、政治面貌等等等等”便难以为继，总算他也还聪明，不曾落入王志邦的圈套在“不长肚脐眼的东西”上纠缠不清弄得进退失据，只是推开面前的纸和笔一拍办公桌，“你组织‘王府派’，自封‘金工王’，把金工车间搞成独立王国，还把黑手伸向厂外招兵买马……我劝你把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坦白交待清楚，否则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王志邦抱定后发制人之心而来，自然从容得很，见招拆招回敬道：“谢谢江大老爷这么抬举我，只是您这么大方还得麻烦您再大方一点，把这些大帽子的来龙去脉给交待清了！否则就因为我姓王就封我这许多爵位，那么江大主任您姓江又做过几天老师——岂不是‘江师派’？您做老师的学校好像叫东升小学吧？那您还不被封做‘老升江’？”王志邦口中的“江师派”怎么听都像“僵尸派”，“老升江”直头就是“老生姜”！听得侍立在两旁的那两个随从忍俊不禁，捂住嘴“咕咕”发笑。
　　江卫青一口气上不来，憋得脸皮活像刚出膛的猪肝：“你你……死硬到底，死、死不悔、悔改……给我把他关学习班去！”
　　厂后面两间废弃的仓库便是“学习班”，其实就是无法无天者私设的“班房”，冠以“学习”二字再去掉后头的“房”只不过说得好听一点罢了。“学习班”无床无被无桌凳，墙角一堆乱稻草供“学习”者坐卧休息。小小的铁窗，厚厚的实木铁皮门，隔壁警戒室有“文攻武卫”战士轮班把守。
　　王志邦进了“学习班”一看，朝两个看守说道：“你们就这样招待我——‘金丝被’‘落地床’，这待遇也太高了吧？”
　　两个看守知道他话带讽刺——“金丝被”是稻草的雅号，“落地床”调侃把陆地当做床。这二人对视一眼，都明白王师傅是不该得罪之人。尤其他那徒弟小唐，惹恼了他等于惹恼了活阎王！商量了一下，便去隔壁警戒室搬来了床板、棉被、木椅，过了一会又拿来一瓶开水一个茶杯，笑嘻嘻地说：“王师傅你先休息一会儿，夜饭时间会得准时送夜饭来。”
　　晚饭时间那二位果然按时送来了晚饭，六两大米饭盖浇炒青菜外带一小碗肉丁烧土豆，竟然与“文攻武卫”战士同等待遇！晚饭后王志邦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江卫青跟自己结仇症结何在？不得要领处干脆换上了胡亚男让小唐送来的替换衣服，倒头便睡。一连两天他睡了吃吃了睡，直头就像住进了疗养院那么舒心。
　　王志邦他这里舒心不要紧，可是宝根那里却伤透了脑筋：上头压——生产任务完不成；下面顶——工作效率只降不升。亏得王志邦临行有过约束，再加上宝根顶班上，上一线，但还是顾此失彼乱了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