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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剃头风波

作品名称:大江之子      作者:春之旷野      发布时间:2016-01-21 15:56:44      字数:5190

  湖北东部边陲,有一个不为人知晓的小镇秦家涝。这里一片黄土山丘,不适合农作物生长,附近村镇的人几乎全是从事一行职业-剃头。每人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热水,一头是凉水,担子头挂着一块油亮的搪刀布,走乡串村给人剃头。问起这里五县十镇挑担子剃头的,十有八、九是秦家涝的人。
  秦泼涔是秦家涝第三代剃头匠,手艺还不错。1958年国家大跃进,农村不少的人江汉做工,秦泼涔也随着乡里人来到江汉,到一家机械厂打小工。这家机械厂有几千人,打小工的人也很多,看到这个机会,善于钻营的秦泼涔就在机械厂一角支起一个油布棚,做起了剃头的老行当。剃头棚一开张,生意还不错,终日顾客盈门。于是一个口信,叫了秦家涝几个早先一块儿走乡串村给人剃头的伙计们,正式开了一个剃头铺,他当铺主,后来发展到10多人。谷越春妈妈找到的剃头领导,就是这个秦泼涔。
  第一天,秦泼涔递给他一件不算太旧的白大褂,这里称“号衣”。剃头匠也和医生一样穿白大褂,谷越春忽然有一种鱼目混珠和滑稽的感觉。他有点自嘲地穿上号衣,和每个剃头师傅一样,他的号衣口袋也装着剃刀、剪刀和条梳。
  秦泼涔30多岁,个子虽不高,一双眼睛却有鸽子蛋大。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即使是笑,也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畏惧。接着,秦泼涔又交给谷越春一个所有理发匠都必不可少的用具:搪刀布,一条白色的双层帆布条。“什么时候你的这条搪刀布搪的和师傅们的一样光亮,你就出师了。”秦泼涔对他说。但谷越春没有马上学剃头,而是叫他搞卫生。擦玻璃、擦地板、擦理发椅,每个地方都要擦得纤尘不留。然后用蒸汽桶蒸热毛巾,给每个理发椅的小台上摆好肥皂缸、肥皂水。完了没事就瞪大眼睛看每个师傅剃头……下午,秦泼涔又递给谷越春一把新剃头刀,说:“学剃头先磨刀、‘捄老莫’!”(“捄老莫”,理发行话暗语:剃光头)
  剃头铺里,电吹风、电剪刀嗡嗡声响成一片。一种特别的、只有剃头铺才闻得到的毛巾、肥皂、头发、油脂以及烫发药水等各种气体的混杂味,直钻谷越春的鼻孔……晚上九点打烊,几个徒弟站成一排,右手拿着他们磨得锋利的剃头刀,站在那里练手腕。
  “哪个‘老捄窑’(老捄窑,理发行话暗语:剃头铺)都是这样。”秦泼涔对几个练手腕的学徒们说。“捄老摸”的关键是手腕活。手腕不活、不灵,头发剃不下来不说,还好“开老天”(开老天,理发行话暗语:割破肉),是理发行业的大忌。干哪行就得学哪行啊,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一个星期后,谷越春正看师傅剃头,秦泼涔喊他:“牵交鲁!”(牵交鲁,理发行话暗语:接顾客)是一个小男孩来了,他不敢怠慢,小心给他围上大白单……“捄好‘秧子’‘掐留个八’!”秦泼涔对他说。
  “秧子”,是剃头行话暗语“小孩子”;“掐”,是剃头行话暗语“收”的意思;“八”就是“钱”。秦泼涔对他说的话就是“给这个小孩子剃好头后收他1角钱。”
  “留”,是剃头行话暗语一的意思,“月”,是二的意思,“汪”是三、“则”是四、“中”是五……用这些行话暗语在顾客面前交流,就不会显得尴尬,是剃头这一行业慢慢形成的行规。
  虽说从学校老师到剃头铺学徒是谷越春一个转折、一个无奈的大转折,但他还是想用心学好,行行出状元嘛,他也想做这一行的状元。“到工厂学徒一个月才十八块,还要搞得像‘油老鼠’!”母亲说,“剃头铺一个月就有30多块,你爸做了半生才拿40块哩!”一个九口人的大家庭,每月能再增加30元是个不小的收入,没文化的母亲怎么想得到儿子做教师的前程呢?
  听说剃头铺新来了一个“又端正又刮气”(刮气,湖北方言:英俊)的小学徒,机械厂一下子传开了。不少青年人,工人子弟都找来他理发,尽管他理不好。还有不少大姑娘、女孩子找他洗头,目的却是靠近他……
  这天,一个十分俊气的青年“点将”要谷越春给他理发。在这里,被人“点将”的只有秦泼涔,这给他很大难堪。谷越春和这个青年边理边谈,青年人和青年人息息相通,一见如故。
  “根本看不出来你才学几个月啊!”小青年说。“你,很有能耐……”谷越春不敢妄言,他知道小青年是在叹息自己,可没办法,是自己愿意来的。理完后,谷越春送他出门,小青年热情握住他的手说:“我是机械车间的郭汉生,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祝你早日出师!”
  “国营企业的工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工人啊,谷越春内心泛起阵阵涟漪。
  “汪三!汪三!”(汪三,剃头行话暗语:给男人洗头)谷越春和郭汉生的亲热交谈,别说秦泼涔,连剃头铺所有的师傅怎么也看不惯。这哪是在学徒?分明是在出风头,拉关系,找门路!秦泼涔更是视谷越春为眼中钉,冲着他一个劲儿吼叫……
  接着又一个青年找谷越春时,却被另一个师傅接走。“你去‘汪产子’(汪产子,剃头行话暗语:给老年女顾客洗头)!”……
  “听说你是刚来的?上过学吗?”不料那女顾客开口就问。
  “是。黄浦中学……还冇毕业……”谷越春给她洗好头,伸手将湿漉漉的毛巾围着自己一边甩一边拧水,脚下现成一个水印圈儿。
  一天,剃头铺门口突然来了个小男孩站在不走、也不剃头。
  “我来找谷老师,他收了我的铅笔……”谷越春感到好诧异:代课时他根本没收过谁的铅笔,一定是有什么事。他走过去,那小男孩细声对他说:“谷老师,学校叫我来喊你回去上课……”
  谷越春心里一阵感动,离开学校几个月了,学校还记着我!他禁不住搂住那个小男孩流下眼泪说:
  “好孩子!我想起来了,你叫马兴旺。谢谢你……你看我:现在已不是什么‘老师’了,而是‘理发师’……”尽管是小声,还是被敏感的师傅们听到了。
  “要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借风躲雨趁早走人……”他们嚷嚷着。
  “是啊,有哪个好苗子在这里学‘老捄’哇,不耽误人……”他们阴阳怪气地说着反话。
  谷越春只不做声。
  过了几天,又一个人来找他,原来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亲自来了。见谷越春穿着白长褂、手里拿着剃头刀,良久不语。
  片刻,他轻声说:“小谷,学校已经排好了你的课,你的教学能力很强,还是回来吧,当老师不比……”话未说完谷越春急忙打断他:
  “莫说莫说!他们听到不得了的……”接着,无限留念而又无可奈何地说:
  “我回不去了,父母不会同意的……”话没说完,眼眶早已噙满了泪……
  晚上,他辗转难眠,陷入了少年时代的回忆里……
  波涛滚滚的长江早晨,朝霞映红了万里蓝天……一轮气势磅礴的旭日冉冉升起……江滨公园岸边一排排垂柳,在阳光照耀下仿佛是千万条金链随风摆动。
  长江水面,万顷波涛映出千万个耀眼的光点,仿佛是无数颗金色的珍珠粒儿从大江迸出……
  一群白衫蓝裤、系着鲜红领巾的少年,在绿油油的草地和解放军叔叔联欢。
  “……我要飞驾国产银燕,在祖国神圣的领空翱翔!我要紧握手中钢枪,日夜守卫祖国的边疆……”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年正在朗诵,空中回荡着他清脆的童声。
  江面帆船一片,一架喷气银燕在长空呼啸而过……
  “同学们,我们欢迎谷越春同学再唱支歌好不好?”少先队总辅导员说。
  “好!他是金嗓子……”那个圆脸大眼少年又走出来,高高地举起右手行过队礼后,一阵清脆、悦耳的男声童音荡漾在公园上空: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少年被歌曲陶醉,也为理想憧憬……
  “总在念你的‘叨叨经’……”妈妈总是这样骂谷越春。也是的,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家、不管捡菜还是捡炭,他口里总是“哼哼有曲”。没办法,他离不开音乐,离不开歌声。
  他还特别喜欢看书。学校阅览室管理员见他这样爱读书,就让他当义务管理员。《红旗谱》《茶花女》《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烈火金刚》《普希金诗选》……文学,在他面前构筑了一个瑰丽的世界。李白、杜甫、苏轼、王勃……但丁、雪莱、席勒、海涅……那些灿若朗星的名字啊!在他稚嫩的心灵里播下了希望的种子……
  当民族英雄岳飞“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悲壮诗词让他感慨不已的时候,杨沫的小说《青春之歌》,又把他的精神情操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一个人可以为革命而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一生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苏联英雄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名言,让谷越春感到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要像保尔.柯察金那样不虚度年华;他要像林道静那样谱写自己的“青春之歌”……
  可现在,只是简单地谋生啊……
  清闲的时候,剃头铺的师傅们就天南地北地闲扯。一个精瘦的老师傅叫伍于农,悠闲地躺在理发椅上,二郎腿翘得高过了头。他一边剔着牙啐着什么一边说:“……就是在过去来说,我们这些‘老捄’们(老捄,理发行话暗语:剃头的),也比那些修脚搓背的下三烂强!”
  秦泼涔最喜欢听那些关于高抬剃头行当的话了。听伍于农这样说,他也立刻瞪着几乎要掉出来的眼珠子说:“早先哪,有个修脚的看不起搓背的,对他说:‘你莫看我是修脚的,我给皇帝修脚可以和他对面坐!你呢?只能看着他的屁股搓……这时又来了个剃头匠,你瞧他么样说?他说:‘莫说你和皇帝对面坐,我还能在皇帝的脑壳上摸……”
  “哈哈哈哈……”所有的人一阵宽心地大笑。
  这时,一个年龄最大、一脸大麻子的占师傅也鹦鹉学舌插嘴道:“嗯!还有呢!你们冇听说过吧:过去有个开小包车的剃头。开小包车该‘牛逼’吧?剃头匠给他剃完头,你瞧他么样说?他说:‘你莫看你开小包车。晓得人家是么样看你们的吗?你们是街上的三伕――伙伕、马伕、车伕!’”又是一阵狂笑……
  尽管是闲扯,谷越春知道他们的话中有话,无非是说自己看不起剃头匠、也就是看不起他们这些人。他不理睬,一个人看报纸。自从学校叫他回去上课后,剃头铺的风言风语就不断,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谷越春知道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任他们怎么咵天咵地自己只做“闷葫芦”。
  这天打烊,照例在秦泼涔办公室开会。秦泼涔从小跟着老剃头匠挑担子走街串巷学剃头,并没上过学。可在剃头铺这个小天地里,就把自己当领导,什么事他一人说了算。既是领导,就得有间办公室、也得有张办公桌。桌子上也摆放着墨水、笔桶等物,他的上衣口袋还总挂着一支钢笔……
  人说“矮子矮、一肚子拐”一点不假。这时,他两手交叉抱胸、紧扳着面孔说:“今天,我要向大家说个事,呵!我们有的年轻‘师傅’呵,把这里当‘水牢’……”他瞪着鼓鼓的眼睛、咄咄逼人地说道。
  谷越春知道他要说什么。这是他的屋檐啊,为了父母,为了弟妹,自己千万不能动气,要忍得下一时之气、吃得下这苦中之苦……
  秦泼涔继续讲:“要是把这里当‘水牢’的人趁早走!我们这里庙小供不起大菩萨!”
  看样子秦泼涔是不要谷越春在这里做了。“对自己来说,不学剃头当然好。可到哪里去做什么呢!母亲说过:手下六个弟妹、四个上学,自己不做,家里每月的收入要少一半哪!一家人日子怎么过呢?弟妹们又怎么上学啊!”谷越春无奈地想。
  “穷不做长子富不做幺,哪个叫你生在这个屋的?”他又想起母亲那句经常挂在嘴边儿的口头谭。只得处处小心、小心、又小心;什么时候总是低着头、闷着脸,默默地做事。有顾客总要找各种借口和他搭讪,而他总是装苕作哑……
  可这样并没改变秦泼涔对他的印象。他还是找到谷越春的母亲,说“他把剃头铺当‘水牢’,要开除……”尽管母亲好话说尽、千万次求情都没用。第二天大早,谷越春照常到剃头铺穿上白大褂,依然做卫生、蒸热毛巾、摆肥皂水……
  看到师傅们陆续来齐了,秦泼涔神气十足地冲谷越春喊:“你被开除了……不要上班了!”
  谷越春站在那里并没动,希望能够留住自己。
  “好了!把号衣脱下来,穿么衣服不比这号衣强啊?”他说着反话,也是在说:现在哪里都不好找事做,我看你脱了这号衣能做么事!其他的师傅们也都附和着说:“脱吧……还穿它做么事……”算是留了个情面没说:“这里都不要你了!”
  知道已无法挽回,谷越春缓缓脱下那件半旧的号衣,整整齐齐地叠好,双手递给秦泼涔说:“秦师傅,多谢你。我喊你一声师傅,是因为你曾经收下了我在这里学徒……但你说我在这里‘坐水牢’而开除我……我想问一声各位师傅:你们有谁拿过学校的教鞭?没有。我拿过!”接着,他举起号衣里的剃刀继续说:“我能够放下学校的教鞭、敢于拿剃头铺的剃刀,就说明我是来这里向各位师傅拜师学艺的……”
  剃头铺的师傅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秦泼涔的鸽子蛋眼珠也瞪着他:“我拧毛巾的水转一圈,那是怕水溅到公家的号衣上、让水散开!怎么就成了‘水牢’?又怎么就够得上开除?”
  说完,他朝所有的师傅深深一躬:“师傅们,我走了。好在不是每个地方的天都是一块巴掌……”
  无可奈何的谷越春像只温顺的青蛙,跳来跳去总跳不到好凼子里……
  没人会选择磨难,也没人可逃离面对。当磨难来临的时候,硬着头皮沉着面对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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