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一物一治之二
作品名称:石桥街 作者:未杲唐麒 发布时间:2016-01-10 20:31:35 字数:4775
说起殷佩兰,自从“表哥”不辞而别后很是流了几夜眼泪,可是一想起“表嫂”女干部的风采,却也晓得自愧不如。擦干了泪水,也下定了决心——做女人就要做个“表嫂”那样的女干部!好在“表哥”回了县城,工作队的伙食还搭在她家,而大家又都看在“老领导”和老殷家周到的情分上,对力求上进的殷佩兰多了点提携,再加上殷佩兰泼辣卖力积极主动,先是让她入了党,接着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一级一级她都是领头人。再后来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一竖,殷佩兰便当上了“石桥大队”的支部书记。尽管“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不过等到“表哥”池志远虾落汤锅——红了起来,殷佩兰仗着这股虚火,以绝对的优势坐稳了石桥街名副其实的第一把交椅。一时里颐指气使威风凛凛。
有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再狠的也有软肋,再弱的也有强项,一物一治嘛!殷佩兰狠是狠了些,霸是霸了点,只可惜她也是世间万物之一,自然就少不了令她缩头的克星。
不过说也好笑,这个“克星”既不位高权重,又非凶神恶煞,也不是钢筋铁骨,更没有三头六臂,只不过是个连小孩童也敢朝他起哄的酒鬼。
酒鬼名叫林元洪,莫看他现如今每一天醉醺醺难辨南北,浑膧膧不认东西,其实也是个有来头的人物。且不说他的大哥为国捐躯烈士英名名闻遐迩,就他林元洪本人也曾手刃倭盗,是石桥街上“三英”之一,后来又北战南征,不说战功卓著亦算为国为民舍生忘死流血流汗,有一张“荣誉军人证书”那可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只可惜他识字无几,而且性格躁烈,以至回到地方上除了那张“荣军证”竟是一无所得。虽说凭着“烈属”和“荣军证”这两块金字招牌,未费多大周折便娶妻生子也算成家立业,可常见常闻许多资格远不及他的都功成名就风光无限,难免心间气闷而气恼而气愤而气冲霄汉……偏又一无着力之处!一口气憋回来,唯有自个儿闹气闷气怄气赌气,直至浑身酒气一脸晦气。
谁知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老婆因饿而浮肿,因浮肿而引起其他并发症,因并发症而“驾鹤西去”……还有他那独养儿子放学路上“饿胆包天”,偷了两根“黄萝卜”——其实就是“胡萝卜”,因为此物出产于石桥街土地长成异相故而如此称之——恰又被素有母老虎之威的殷佩兰撞见。殷佩兰不认识此“贼”何许人也,便下令围追堵截……那孩子能有多大见识?见不是个头处竟然顾不得深秋水寒跳河欲借水遁,谁知他只顾逃命却不知自己那几下“狗刨”用错了季节和水域,连呛几口冷水便直往“奈何桥”而去……幸亏追兵见状,毕竟人命关天,奋力将他救起总算保住一命!可是瘦弱的孩童本就又饿又冷,遭此罪过便大病了一场,还留下了哮喘的病根。
林元洪潦倒归潦倒,可几曾受人如此折辱?一瓶又劣又烈的“瓜干烧”倒进喉咙后,怒火便如火山喷发,直奔殷佩兰的“虎穴”。幸亏殷支书比“景阳冈”上的那位“本家”识相多了,早借口开会去县城暂避风头。林元洪连拼一拼都找不着对象,满腔怨火竟然烧向了自己一直当成宝贝的“荣军证”——塞进灶膛付之一炬。这一冲动不要紧,那年头可没有如今高科技证书文凭修补重造易如反掌,那是要大费周折甚至自认倒霉的!以至林元洪有好多年“荣誉军人”该有的优待及补助因“口说无凭”而望洋兴叹。桩桩件件积怨积恨,账便统统算到了一些基层干部尤其殷佩兰——林元洪称之为“毛驴们”的头上。真个是“借酒浇愁愁更愁”,林元洪自此便成了个无酒天不夜,不醉不罢休的酒鬼。那叫小醉天天有,中醉三、六、九,大醉月中和月头。
其实林元洪倘若天天小醉——无非发发牢骚,忆忆当年,再就和仨俩相识不外相互调侃斗嘴戏谑抬杠……倒也不无天真之处!就算中醉了也只是酒疯发作——满嘴角白沫喷溅处“毛驴们”无不闻声丧胆望风披靡。若是大醉,那只能用“惨不忍睹一塌糊涂”八个字形容了!鞋也丢了,衣也破了,头发乱蓬蓬,眼睛红通通,满身污秽,不成人形……
“文化大革命”乱风初起,林元洪出身贫苦吃过糠,杀倭歼敌扛过枪,无官无职不当权,历史清白半文盲……更有烈士兄长的英灵罩着,完全符合红卫兵造反派网罗的依靠对象。所以这个那个什么的“造反司令部”成立之初无不前往恭请他荣就高职,只是他人虽常醉心不醉,看看这个“司令部”那个“造反派”,一处处乌七八糟乌烟瘴气,一个个乌龟王八蛋乌合之众……便对和他最投缘的“老右派”祝志平说道:“这些货色连小毛驴都不如,想请我去给他们陪葬?开玩笑!”
祝志平听了不觉肃然起敬:“好个老林……高人!高,实在是高!”两人相视而笑。从此交往更频繁,关系更融洽。果不其然,“酒鬼”林元洪料定“造反派”不得长久不得善终那叫“酒里乾坤大,人醉心眼明”——作孽作到了头的造反派的头头们,后来大多成了被专政的黑帮、黑手,喽啰们尽皆作鸟兽散。
殷佩兰重又坐上石桥街的第一把交椅后,大权在握,大权独揽,此前得罪过她的理所当然要秋后算账。心狠手辣的她,帽子四处罩大棒八方飞,好不痛快!只是有一个人成了她的心病,那就是林元洪。然而她明白,想整林元洪可不敢像对其他人给个“莫须有”罪名便可以任意妄为,直恨得她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主子有了心结,奴才自当分忧!于是殷佩兰的几个心腹手下或朝或暮,或饭前或午后,一有机会便对林元洪多一份“关心”。正所谓不怕贼子偷,就怕贼惦记。虽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是再怎么新鲜完整的蛋,让几只苍蝇成天围着它嗡嗡嘤嘤,三天,五天,一个月,两个月,日子久了,不发臭生蛆的那是石蛋,铁蛋。
有心生事,那事早晚总会来!尤其那种笑话百出得令人哭笑不得的年代,想要生出点事来,那还不易如反掌?
“四旧”大破,红彤彤的“宝书台”取代了菩萨神龛。这矛盾归矛盾滑稽归滑稽,却倒也热烘烘闹哄哄,热闹哄哄风起云涌。当然,盛极一时的宝书台造好了自然不能单就一座空台就算了!于是乎,买……不,得说请!请宝书,请宝像,成了各色人等的头等政治大事!“忠不忠,看行动”,谁也不甘落后,谁也不敢落后,新华书店一时里火爆空前。倒也为冷冷清清的消费市场注入了一股神话般的活力。谁说商品匮乏消费乏力?请看新华书店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好一派繁华风采!
人醉心不醉的林元洪这方面自然不敢也装酒糊涂!他请人造好宝书台,虽然他不识几个大字,可宝书大大小小厚厚薄薄哪一家都得有那么几套!缺了尊宝像更是不得了的事。他拣了个好天气,决定亲自去新华书店走一遭,请一尊宝像回家,那宝书台可就功德圆满了。想起从此后,早请示晚汇报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比起面对壁上的画装模作样可就正规多了,也气派多了……不觉心情激动脚底生风。一路走去经过商店门前却想起家中老酒昨夜吃完,便踅进去买了瓶地瓜烧慰劳慰劳自己,便又继续完成他的崇高使命去了。
林元洪石膏宝像请到手,但见自己一只手拿着宝像一只手拎着酒瓶,摇摇头提醒自己:“不妥,不妥!前车之鉴不远”——一位进城掏粪的老兄请了尊宝像,因一担大粪分量不轻,无抓挠处只好截下一段裤带,将宝像系稳当了往自己脖子上一挂,荡悠悠荡悠悠还没有来得及出城,就让革命群众逮了一个“现行”——那“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委实不轻!早批晚斗日跪夜打,那老兄想想自己罪孽深重害己害亲属,走投无路不如早点解脱,好好一个人因为办事少分寸,只落得将剩余的那段裤带往自己颈项处系稳当了,挂在窗条上,痛悠悠恨悠悠自顾自重新超生去了。
林元洪还想起另一位仁兄——以一间陋室为家,却忽发奇想拆床砸柜造了个家有多大台有多大的宝书台,走亲访友乞讨求告,倾囊请回神采各异坐立不等一尊又一尊的宝像,自己则在门外结草为庐,日御风夜抗露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跳得地动,忠字歌唱得山响,但有余钱必定作为请宝像之资……一时间声名大噪!只可叹命运不济——最后一次请得宝像时,迈出新华书店大门未走几步,脚下不小心一滑处他便和恭敬得不能再恭敬地捧在手里的石膏宝像一起撞向了地球……结果可想而知——地球似乎硬多了!闯下如此“滔天大祸”,那下场说了令人心颤,不说也罢。
如此种种怪事奇闻虽然林元洪常常“壶中日月长”比较寡闻一点,可这并不影响他明白自己的这点资本,和那些说“打倒”就被打倒的国家主席、老帅老将老革命相比,只好算萤火虫比月亮……林元洪怎么能不万分的恭敬十二万分的小心?
林元洪本来只有一条命,可是世界上有了酒他就多了一条命,而此时此刻宝像却是他的命中之命,他哪一条命都舍不得丢。正自为难处,从后门进来一个人,大概刚刚解手完毕也许匆忙了些,边走边将上衣往半松着的裤腰里塞,弄得前襟像个袋子似的鼓着,林元洪不觉心头一亮。如法炮制,将外衣下摆塞进裤腰,又将皮带紧紧扎牢靠,解开外衣上面两颗纽扣,伸手进去左捅捅右揣揣再往下探探,深信安全保险万无一失,便将宝像稳稳当当塞在了胸口,又小心翼翼地把纽扣扣好,不无得意地举起酒瓶嘴对嘴连灌好几口,这才大摇大摆打道回府。
正满面春风脚底生风行走得顺畅,迎面来了周伯同。周伯同自从泼了个胆摸了罗德贵的老虎屁股后不但毫发未损,还得了实实在在的便宜,他便开始转变了。再又经历“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更使他坚定了一个观点:吃生米的怕敢吃生稻的,吃生稻的怕敢吃砻糠的,阎王爷也怕恶鬼。当然,原则性错误决不可犯!这一来,石桥街上那些头头脑脑权势人物,一般平头百姓路上遇见大多要绕着走,他周伯同不但无畏地迎上去,逢年过节婚丧喜庆他还勇敢地空着手专拣领导们最闹忙的时候,上门拜年、拜节、贺喜、吊唁……并当着众多宾客的面申请补助讨要救济,大有不解决问题便要拉开“持久战”的架势。弄得许多领导撞见林元洪只需暂且识相,而想起周伯同则要头痛欲裂。就连他的“小八旗”们上学读书,老师校长教导主任谁也不敢提学费二字,义务教育比别人早享受了好多年。
周伯同活得比别人潇洒,过得比别人滋润,而且也许因为同为祝志平家座上常客的缘故,居然遇见很多人不敢招惹的林元洪也敢调侃戏谑,甚至共饮一壶酒。“狭路相逢”周伯同一眼就看到了林元洪手里的那瓶酒,他开口就来:“老林跑得快,猫尿随身带——见者有份!”
周伯同凑近身来,一把将林元洪手里的那瓶酒抓过来对嘴就是“咕咚”一大口,又舒畅无比地“呼”了一大口气。还回酒瓶时,看见林元洪胸怀间鼓鼓囊囊不觉好奇心起:“你这里头甚的东西?”边说边伸手想摸。
“别乱动!”林元洪的命中之命岂肯让人乱摸?随口开了一句玩笑道,“这可不是你能摸的东西,脚痒回去蹭圈板!”
“噢哟!甚的宝贝?总不见得代你老婆怀孕吧?”周伯同越说越离谱。
“你少放狗屁!”林元洪眼皮发跳,觉着今天遇着周伯同这块“牛皮糖”似乎不大吉利,还是早点打发了为妙!便解开一颗纽扣道:“来看看这是甚的……”
周伯同近前一看傻了眼:“乖乖隆地咚——不好玩!”这个玩笑岂是随便开得的?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虽说林元洪与周伯同对面相逢也算巧,仅只无心一段“小热昏”,并无多大罪过。然而殷佩兰的心腹之一黄伯澹“关心”林元洪已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天他尾随林元洪从新华书店一路而来,就是想能否多少有点收获。周伯同和林元洪的那段“小热昏”自然看了个清清楚楚,听了个明明白白……
“好家伙——该当我立功的时候到了!”黄伯澹好不开心,也顾不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忠”是“不忠”。那年头无风能掀三尺浪,因口头禅或习惯性言行甚至一个喷嚏打错了时间打错了地点,给自己弄来顶“现行反革命”帽子的,可说是不胜枚举!就算你生就铁嘴铜牙,“专政”的大帽子从来都是不容分辩不可理喻;就算你浑身铁骨钢筋,“专政”的大棒子足以令你不寒而栗而惶惶不可终日!定叫你今生今世不见天日不堪回首,桩桩罪名不可思议,件件惨景不可名状。林元洪、周伯同二人不该相识不该相逢不该饮酒不该癫疯……弄得一个天大的把柄落在了“关心”他们的人手里,这个要命的“坎”要想平安跨过只怕也难。黄伯澹怎肯放过如此大好机会?看来帮殷支书拔除眼中钉的大功将归他独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