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风摧石桥之三

　　常丽华总算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只是她的那颗心其实只不过放了一半！就算她多少松了一口气，那也是“才上眉头，却上心头”——瞿乃荣带着女儿绝情而去……常丽华有心追到他学校去却又不能，一来身为“走资派”不敢乱说乱动，二来和罗德贵的奸情全部坦白交待得清清楚楚，就算用尽五湖三江之水，也洗不净自己身上的污点。而瞿乃荣一个文化人，脸皮虚荣比天大！如果冒冒失失追了去，有口难开倒还罢了，要是无意中再添点难堪，只怕后果更糟！不过任由夫妻之情就这样冷下去——有道是心寒生变，水寒结冰！这可如何是好？
　　常丽华正自心乱如麻，只听有脚步声在大门口停住，有人问道：“常支书……有人在家吗？”
　　“在咧在咧，是伯伯来了？快进来坐。”常丽华一听就晓得是斜对门“王师长”的老子“王团长”。瞿、王两家本有通家之谊，尽管王家寒微瞿家小康，可是两家人从来都是相安相帮常来常往，即便常丽华当了干部脱了产，两家的交情也不曾变样。今天的事动静太大只一街相隔的“王团长”自然有所察觉，“师长”儿子王小满驱了鬼回家来，“王团长”问清缘由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感到老瞿家这么支离破碎下去实在不是个道理，这才抽个空过街来尽一尽长辈的责任。常丽华端水奉茶真心殷勤，他倒也不好不识抬举，就座后饮了一口茶水这才开口道：“常支书，你可不要嫌我老头子话多管闲事，乃荣这么长时间不回家，眼下社会又这样子的不太平，你一个单身女子守着这么大个家，要是碰到坏人可不得了！乃荣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是个最爱面子的人，你看这样子可好：既然你一时里还不方便去接乃荣，那么我就代你去跑一趟，就和乃荣说是你托我去接他的。乃荣爱面子不假，可绝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要是你不觉得有甚的不妥当，那你看……”
　　“王团长”氽了半辈子的油条，为人处世未免多少也有点老油条的味道——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却又不忍心看着老瞿家这么不三不四地过下去，只好先把决策权抛给常丽华再说。
　　常丽华自然明白这些道理。日夜盼望合家团圆的常丽华简直是度日如年！这“王团长”伯伯古道热肠愿意帮助老瞿家花好月圆常丽华感激不尽道：“要是伯伯不怕辛苦替我去把乃荣接回来，不管乃荣是甚的打算，我都是对你只有感恩的分！乃荣要是还能听得进一句劝的话，除了伯伯你说的可就没有别的人了！丽华我拜托伯伯你了……”
　　“特命全权大使王团长”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瞿乃荣的学校里。“大革文化命”正革到如火如荼处，就连有时候还免不了要尿一尿床的小学生也成了罢课闹革命的“红卫兵小将”。所以瞿乃荣虽然住在学校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学生可教。一看王家伯伯来了，不由得百感交集，一时里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女儿乖巧伶俐一口一个“王老爹”，叫得“王团长”心里发酸，泪眼模糊起来，直截了当道：“我说乃荣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大人再委屈，也不作兴让小人跟着受苦！再说夫妻恩恩爱爱这许多年，怎的可以说丢开就丢开？丽华是有她不对的地方，不过我相信有些事情她也是不得已的。小夫妻之间还是多往好的地方想想才不难过！人哪有不犯错的？伟大领袖不是说了吗——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丽华本来想自己来这里向你认了错，再接你们回家的，只是眼下她不方便走动——这你也应该理解的——这才托我来了。这人生在世有几个人不是图的好好地居家过日子？你要是不嫌我这个王伯伯说话没分量，这就跟我一起回去吧！”
　　其实瞿乃荣何尝不想回家？何尝不想常丽华？他本是个情感丰富情爱纯真的小知识分子。对自己的妻子，对自己的家，真个是情真意切得不带半点水分。只是有句话叫作“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常丽华“红杏出墙”的丑闻对于他那就如五雷轰顶！又羞又愤又气又急的他，带着女儿离开家后却从来也没有过过一天安神的日子——想起妻子的混账固然痛不欲生，想起妻子的好处却更痛定思痛。有心不去想她却偏偏做不到六根清净。正在苦煎苦熬无尽日，王家伯伯指破迷津来！既然割舍不下“冤家”恩爱情，又何苦斤斤计较是与非？瞿乃荣心头一亮，正想趁风起帆这就跟着王伯伯回家去，却又虚荣心作怪——就这样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招摇过市，毕竟忍受不了无聊人背后的指指戳戳。想想还是借点暮色回家更妥当，便朝“王团长”道：“既然伯伯你辛辛苦苦好心好意跑来这么说，我可不能一点也不识好歹！这样吧，也快到吃中饭时间了，我们就马马虎虎弄顿中饭吃了再动身吧。”
　　这瞿老师住在学校里既没有什么学生教，又没有什么消遣处，闲极无聊便养了几只生蛋鸡，种了几畦时令菜……“王团长”本是石桥街灶头间第一高手，现成的烹调任务自然是当仁不让！瞿乃荣虽然不喝酒，可是“王团长”却每逢有酒都能喝上几杯，这次好不容易来一回可是为了他瞿乃荣劳力又劳神。饭桌上小菜马虎一点只怪条件有限，若是连薄酒都没有一杯也太说不过去了。瞿乃荣就去买了一瓶本地产的“瓜干烧”。有道是“君子有成人之美”，“王团长”不负故友当年相托，总算挽回了故友之子即将破裂的婚姻……不但是守信之人还沾了君子之美！一时里兴头处便多吃了一杯酒。只可叹这多了一杯酒难免会多说几句话，竟把王小满智驱李志高的事也讲了出来，最后又说：“当时要是有你、你在家，那个姓李的就不、不敢放、放肆了！所以你答、答应跟我一、一道回去这、这就对了！来，我们抓紧点吃、吃了饭早、早点动身，免得丽华等、等得心焦……”
　　“王团长”这些话不但是画蛇添足，简直叫作负薪救火！瞿乃荣答应跟着回石桥街去，并不等于他完全原谅了常丽华的失节，只是事已至此，且先退一步看看她是不是能够改过自新。可是“王团长”如此一番实话实说，却如同一盆冰水将瞿乃荣从头浇到脚后跟。这件事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情问个来龙去脉了，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两个字——“祸水！”第二反应还是这两个字“祸水”！那个“大名鼎鼎”的“李副总司令”，在良善之人的眼中那就是个凶残阴毒的豺狼、无恶不作的魔鬼，这常丽华竟然和这种货色都有了牵丝攀藤，真正是不可救药了！瞿乃荣原先对常丽华还有一点爱怜和留恋，此刻一下子化成了痛恨和厌恶……只是他还算明白王家伯伯的一番善意美意不可以冷落了，直忍到饭后“王团长”再次催他动身时才说道：“另外一个看校的老师还不晓得甚的时候能到，这样子吧，伯伯你且先一个人回去吧，我得等另外一个老师来了后再讲。”瞿乃荣不忍心当面看到王家伯伯扫兴到难堪的样子，而王家伯伯却信以为真先行一步……
　　常丽华接着“喜讯”自然是喜出望外，约了王家伯伯和小满弟弟“晚上一道来吃顿便饭”，便里里外外一阵好忙。只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常丽华竭尽所能办了一桌“团圆饭”，直等到月上柳梢也未见丈夫和女儿身影，眼见得扫兴一场已成定局，常丽华强忍酸楚之泪去了老王家——请人吃饭却开了张空头支票岂不也太无道理？可是“王团长”听说瞿乃荣并没有回来，尴尬之情可想而知。哪还有心情去做客？倒是王小满见常丽华说“你们要是不肯光临，那么些饭菜也就都馊掉了……”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未免太不近人情，便欣然赴宴去了。
　　石桥街有句俗话说得好——酒杯一端，利害相关；筷子一拿，情同一家。常丽华设下的这筵席，其实就比家常便饭多了两个荤菜一瓶酒，而且席间还缺了最要紧的主角和本该有的喜庆。不过以姐弟相称还未曾多久的常丽华和王小满，也就略饮浅尝一两巡，便一扫开头的沉郁局促而变得自然和谐起来。王小满见丽华姐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宽慰道：“乃荣哥大概真的有事脱不开身，等他把学校里事情安排妥了自然会得回来的。”
　　“来来来，我们吃我们的，不谈他了。”常丽华和瞿乃荣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自然了解自己的丈夫是哪一种性格，他若是干干脆脆对王伯伯说“回去不回去等我考虑考虑再讲……”或许还有回心转意的可能，可是他心口不一虚与委蛇，那就只是为了打发王家伯伯，只怕柳暗花明是没有多大指望了！常丽华只是一阵又一阵的心灰意冷道，“今天你小满弟弟不嫌弃我这个有天没日头的姐姐，来吃这顿饭，我就脸上有光心里有暖了！来，尝尝这个白斩鸡。”
　　常丽华说得愈是豁朗，王小满听得愈觉心颤，忍不住一股豪气升腾道：“丽华姐，你不要难过，就算乃荣哥一时里回不来，还有我咧！要是哪个敢来欺负你，看我不活剥他的皮！”豪情处浓眉挑挑大眼熠熠，满脸英气勃勃，宽肩耸耸乍腰矫矫，浑身雄姿赳赳。常丽华只觉眼前一亮——这小满弟弟竟已出落成个堂堂伟男子！这饮食文化果然大有道理，只不过一餐简单的晚宴，这本无血缘关系的“姐弟”俩就这样随意一聚，相互之间的感觉感性感情感应，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常丽华有这小满弟弟陪着，心头的郁结顿时松泛不少，而王小满竟在肚皮里跟自己说：“要结婚就要找像丽华姐这样可心的对象。”姐弟俩浅斟薄饮细嚼慢咽东拉西扯轻言柔语，一顿晚饭有滋有味直吃到自鸣钟连敲九下还不想散席，直等王小满“王师长”想起今夜“师部”还有活动，这才在丽华姐“小满弟弟闲空时多来坐坐……”的期盼声中告辞而去。
　　从此，王小满只要“师部”没什么要紧活动，等夜静人稀了总要去丽华姐家里坐一会儿，聊聊天“宽宽人家的心”，到后来便上了瘾似的一天不去就觉得缺了点什么那样不自在。而常丽华因为丈夫和女儿远在云雾之间，百无聊赖处更对小满弟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天气渐热，“周伯同事件”之后，常丽华按照罗德贵的指示请了几个泥瓦匠，用旧砖乱瓦沿竹篱笆旧址围了一道两米多高的围墙，整修出一个宽敞整洁的后院，还在后院里搭了间简易小屋，堆放杂物。天热了权当个临时浴室，既方便又凉快。这么个风凉又安全的去处，姐弟俩叙谈聊天确实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地方。头些天姐弟俩难免多少有点拘束尴尬，不过是些工作、天气什么的老生常谈。日久了话题便自然深入各自所经历的奇闻趣事以至无所不至，就坐的方式也由远远相对而渐谈渐近直至同坐一条板凳，整整齐齐的衣着则随着其他变化而变得宽松随意……就这样，一个“走资派”的党支部副书记，一个造反派的堂堂大“师长”，避着他人耳目，借着暮色茫茫，心一天比一天近，情一天比一天深……尤其这大热天，王小满凸凸的胸肌壮壮的四肢洋溢着力量和野性，令常丽华心动血热得几回不能自持。说实话，自从她和罗德贵的奸情被揭露、瞿乃荣羞愤离家后，夫妻缘分等于已到尽头，而罗德贵的风流债似乎并不止她常丽华一处，以至吃了暗苦——“触及”他的灵魂和肉体时，被怨毒之人一脚踢坏了阴囊……现如今行动时腰都伸不直，听说略一吃力就会尿血……遭此大变常丽华本已心如止水，却不料“李副总司令”一场露水风流又给她那“古井”里注入一股活力……而王小满的保护之恩体贴之情和那种激荡人心的生命力还有醉人的男子汉的汗味，更令她沉睡多时的欲望醒了过来，并转化为渴望！只是觉得自己的年龄和遭遇……倘若出点什么事，真对不起这个有恩有义有情有型的弟弟！也对和瞿乃荣组成的这个家还抱有一丝幻想，所以强压着自己不去敞开欲望之门。
　　常丽华这里是心猿意马，而王小满那里何尝不是意马心猿？和自己坐在一条板凳上的丽华姐明眸皓齿面若桃花，裸露的双臂白得耀眼，光溜的两腿嫩得挠心，漆黑的秀发垂在玉雕般的颈间，清香的体气透过鼻端直扑心田，好几次几乎禁不住冲动，要把这一切紧紧拥进自己怀里……可一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的羞涩胆怯，还有“丽华姐”“乃荣哥”，“乃荣哥”“丽华姐”……交织缠绕的情义理智硬是浇熄了他那股冲顶火焰。
　　常丽华的夫妻团圆之梦最终还是梦醒幻灭。那年代不论实情如何，只要一方用“划清界限”借口提出离婚，那是百试百灵的“妙方”！而瞿乃荣又是确确实实伤了心冷了心狠了心铁了心……常丽华哪还有半点价还？瞿乃荣与她办妥离婚手续带走女儿绝情而去，空家算是留给了常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