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4) 破镜重圆之四

　　一别石桥街三个多月，胡丽君嘴上说不清可心里总觉得什么什么的有了不一样。其实那年头，世界除了春花秋月白云苍狗生老病死轮回交替变幻不休外，别说三个多月，就是十年八年，放眼世界那就是一张永不磨灭的底片，印出来的景色几乎没有什么异样。
　　晚上躺在床上，胡丽君总是觉得自己心结难解，她过电影一般将自己的轨迹进行了认真的梳理：处世哲学——依旧，工作态度——照样，人际交往——故我，父母子女——无恙！可是当她将心思转向她的小郑弟身上时，终于明白自己感觉不一样的症结所在了！
　　要说胡丽君任性执拗甚至有点傲气太盛都不为过，不过若说她冷酷寡情厌旧喜新贪图虚荣淫荡成性，那都是因为命运架着她“红杏出墙”而产生的流言蜚语，再加上酸葡萄心理的推波助澜。命运将胡丽君推进了镇关西的怀抱虽是一场苦涩的情爱，但胡丽君对她的小郑弟的情爱，热烈得不但惊心动魄，而且强烈得惊世骇俗。可是当她意外怀孕后，尤其她在老郑家大呕而逃，再加上唐平之返家镇关西不便再进唐家，以至两个人之间的温度便像三九天向冰取暖——再也热乎不起来了。
　　胡丽君白天在屠宰场，原想久别重逢见着她的小郑弟，能有种心甜心动心热心跳心猿意马心花怒放的感觉，谁知当她听说小郑弟早已调往五十多里开外的界河公社屠宰场，竟然并没有心烦心躁心恼心怒心慌意乱心急火燎，反而心平气和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好在胡丽君有着超常的心理调节功能，伤脑筋影响不了她的睡眠质量。
　　第二天一早，趁还未销假正式上班的间隙，胡丽君便乘公共汽车到县城再倒车去了界河公社。找到屠宰场已是中午时分。当年的屠宰工作是个作息时间跟着季节气温而变化的行当，为保证鲜肉的新鲜度，大热天屠宰工的作业时间大多安排在下半夜。界河公社屠宰场远比石桥街屠宰场小多了，操刀手一共也不过就三个人。辛劳了半夜，白天当夜晚正睡得香甜。
　　推开虚掩的宿舍门，一年多前那个夜晚令胡丽君震颤的一幕竟又重现她的眼前。虽然镇关西学得文明多了，再热的天也晓得穿条短裤遮羞而卧，可短裤哪里挡得住他旺盛的生命力的躁动？不过说也奇怪，尽管胡丽君也许久未有床笫之欢了，这一回却淡淡得似一碗放置了三天三夜的白开水。胡丽君取了一条被单先给小郑弟盖在赤裸的胸腹上这才摇醒了他。
　　看着自己的小郑弟身子骨似有清减精气神近乎麻木，胡丽君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心酸心疼，她故作轻松地娇嗔道：“呆子！人都不认得了？”
　　熟悉而沁人心脾的香气，悦耳且朝思暮想的声音，终于清醒了浑噩中的镇关西：“真是你？丽君……姐？”镇关西可不是多愁善感的贾宝玉，不过刚刚太虚幻境中的温存缠绵猛地成了真情实景的软玉温香，镇关西虽不致喜极而泣却也难免哽咽泪漾，再也抵制不住激动的他跳起来一把将他的丽君姐紧紧拥进怀里，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放松了紧箍的双臂退后半步并伸手摸了摸她平坦的肚皮一脸的不解道：“姐，你的肚、肚子怎的瘪、瘪了？”
　　胡丽君不觉莞尔一笑：“呆子！小人生了，肚皮还鼓着那还得了？”
　　镇关西自然明白自己做了老子，不由得惊喜道：“甚的时候生的？儿子还是女儿？”
　　“有六十几天了吧，是个儿……女儿……””“儿子”二字差一点脱口而出，她知道农村里对“头生儿子”特别重视，所以来时就考虑到还是不说真话好。
　　“女……儿？好！”初为人父，镇关西难免一时适应不来且略带羞意，至于是儿是女他这个年龄似乎还不懂计较，不过舐犊之情乃七情之首，不禁问道，“小人呢？”
　　“我正要告诉你，我先问你——你打算怎样子安排小人？”
　　镇关西能有多大见识？一下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胡丽君又好气又好笑：“小人由哪个来带——这懂了吧？”
　　这么小的人自然得有人好好带着，他搔了搔头：“你带……不行，我带……也不行！”他突然无师自通了，“有我妈呀——我妈妈最合适！孙儿孙女，人家都是奶奶带的！”
　　“你妈？”胡丽君并不领情，“那样子的环境？小人跟着鸡鸭猪狗还有老鼠一块儿养着？我想起来就恶心！”
　　见小郑弟愣在那里，胡丽君对他不无愧意。可正所谓“田鸡要命蛇要饱”“两害相权取其轻”。谁不想金玉满堂全富贵，儿孙绕膝乐天伦？不得已为之即使有不近人情处，只怪人要争气气不争。胡丽君早说也是说晚说也是说晚说不如早说早说好过晚说，便将“女儿”出生后幸亏有人精心照料才得母女平安而对方——自然含糊了表妹的姓名身份——家境如何好待人如何诚“女儿”给了对方有如老鼠进了米囤。最后情真意切说：“小人是我身上的肉，我也是一为她的将来着想，二来目前我也实在无能力抚养她成人。你可不要怪我心狠，等小人稍微长大点，如果有机会，我再陪你去和她相认。”
　　镇关西对他的丽君姐可说是言听计从，深信他的丽君姐如此处置肯定有她的道理，然而心平气和的镇关西却没有气闲神定，他只觉得丹田躁动血流沸腾，哪还按捺得住？关上宿舍门便抱起他的丽君姐放倒在卧榻上，手忙嘴乱，急吼吼宽衣解带直奔主题。
　　镇关西正自气粗性急激情高涨，冷不防胡丽君一把将他推开，坐起身一只手掩起解开的衣襟，一只手护住松开的裤带一连串的“不可以”，红灯闪亮紧急刹车处憋得他头大脑涨：“你……怎的了……你？”真叫作临阵罢兵目瞪口呆进退失据疑惑不解。
　　见到小郑弟遭受如此折磨胡丽君真有点不忍心，可她来时就再三告诫自己要“把持住”“万万不可以心乱心软”，她整理了一下衣着，和木呆呆的镇关西并排而坐，轻言巧语开导道：“生了小人还不足百日——那样要生大毛病的！你不想我活了？再说这样的环境，这种床铺——有甚的劲？前头路还长着呢……再说回县城的班车快到点了——我得赶紧走了！”
　　胡丽君一番推心置腹，虽然有虚，却也有实！小含假意，更多真情。镇关西正是纯情实情真情率情之人，所以胡丽君的字字句句，在他耳中无不至理名言，在他眼中尽是足赤黄金！更何况虽是草根黎庶，却也贵有自知之明——别说世界这么大，单就石桥街那么个小地方，有权有钱有才有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男同胞都不为少见，七仙女那么伟大也找个董永大孝子，可八仙女似的丽君姐偏偏委身于他个只会动刀子的杀猪佬。这种情前生修来今世福，这份爱今世难报来生恩。镇关西宁可相信三九莲花六月雪，也不敢怀疑丽君姐虚与委蛇话带水分。只可叹世态炎凉多变幻，人情冷暖假做真。镇关西哪里晓得他的丽君姐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她这一走，“姐弟”俩若想相亲只怕得看来生的缘分！
　　依着锣槌姨妈的意思胡丽君根本没必要去见镇关西一面——两个人既不曾结婚登记，也没有举行过同居仪式，跑这一趟根本就是脱裤子放屁——多一道手续。可是胡丽君毕竟身为情网的中心情变的主角，又是个“光明行”主义者，坚持去和镇关西见了一面。不过虽然紧要关头守住了底线未使回头路越走越远，却到底还是不忍心向她的小郑弟摊出最后一张底牌。她深谙只有时光的长河才能够冲淡情场的痴恋情海的孽缘，有道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弄不好欲速则不达反倒生出不可收拾的变故来。
　　锣槌可是个急性子，但她了解自己的这个姨侄女生来吃软不吃硬，逼恼了她不但于事无补甚至适得其反，只好任由她去了界河公社。不过生怕夜长梦多，她自己也没有闲着，早饭过后便搭车到县城物资门市部找唐平之去了。
　　唐平之见胡丽君的姨妈来找，哪敢有半点怠慢？将锣槌姨妈请进街对面一家点心店的所谓雅座坐下，趁服务员准备点心的当口唐平之一口一个姨妈恨不得将这几年疏失了的亲和一下子找补回来。
　　可是锣槌姨妈似乎并不领情：“你小子不要姨妈姨妈叫得这么甜，还得看事情的发展我老太婆才能应不能应咧！老实说，我是看琦琦珏珏两个小人可爱又可怜，不忍心见他们弄个后妈遭罪才用这个心出这个力的！你给我听着：往后记着嘴上多把锁，把你那话才子的尖刻稍微收敛些！再有丽君受这种磨难大部分责任在你。你俩调个个试试看，要是你是她的话这个家还不晓得弄成甚的样子咧！记好了，为了两个小人，为了你，还有你的老娘，多做做‘矮人’不会蚀本的！丽君吃软不吃硬，这你比我清楚！还有，过去的过去就算了，以后不许翻旧账，办得到吗？”
　　唐平之哪敢有半点违拗？便按锣槌姨妈的计划请调了三天假，陪着锣槌姨妈一同回了石桥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