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烟味儿（一百四十八回）杏花快开了吧！

　　（大年初二峨眉山报国寺）
　　
　　时移世易，这年月，就连寒冬也不是那么沁骨了。这一个春节，阳光很温软，花儿虽未绽放，但那绿绿的青草却渗出清香来，和着泥土的潮湿，竟也让人心旷神怡。梅影在妹妹家过了年三十，午夜之后，又被徐燃和燕玲拉了去文殊院烧香。她依然不信佛，看着他们虔诚地求着佛主保佑，她突然想起了那快要从记忆里抹掉的报国寺，这么多年了，想来峨眉山也变了模样吧。
　　她，是不是应该故地重游呢？说不定还可以寻点灵感。小说就差这结尾了，她觉得自己的思绪都凝滞了，苦思冥想了许久都不知如何去撰写。她真的该去看看这故事的始发地，看一看她生命里最美好年华的所在地，是否也如她一般，在渐渐老去的时光里，还会发出一丝新绿来。在回来的路上，她就跟他们提议初一去峨眉山，很快就得到了一致赞同，燕玲也是想回学校去看看的。第二天一大早，连妹妹一家也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开了三个车就往峨眉山进发。
　　
　　春天还在路上，这满山却已呈现出了一片翠意。阳光懒洋洋的在头顶漫步，很是令人犯困。不过几个小时的路程，梅影还是感觉到了疲惫，她的身体状况显然已不适合出远门了。在峨眉山酒店里歇息了下来，吃过晚饭，她又生出倦意来。的确如此，冬天一向都跟她有仇。山里的天气不比外面，一入了夜，依然冷风扑面。刚躺下一会儿，又被燃燃和燕玲拉了起来聊天，看在他们进献酒菜的份上，梅影没有拒绝，她清楚他们想聊什么。
　　这个地方，虽然他们并不陌生，但对于她和冷旭、林雨默，在此处发生的故事，他们势必有很多话要问她，因为他们也在看她的小说，他们要听她亲自讲诉。絮絮叨叨的跟他们说了大半夜，两个人还意犹未尽，一个劲嚷嚷着明晚继续。初二一大早，他们就要去泡温泉。她是定然不会去的，婉拒了他们的好意，她想一个人待会儿。她身体里那一道长长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她并不愿意让更多人看到。
　　
　　跟众人打过招呼，她慢悠悠地往报国寺走去。那里，是必须要去的，因为那里是她爱情的起点。那一个夏夜里，冷旭的告白和拥抱，无数次让她在梦中也会展颜一笑。那寺庙前的两头石狮子，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者，不知它们是否依旧雄壮威武，是否一如既往守护着这座庄严的寺庙。
　　这一条山路她当然很熟悉，只是山道两旁早已是旧貌换了新颜，一切的一切又都不同了。她念书时的那一排排小饭馆都经过了改建，不再是低矮的瓦房，一间间餐馆都窗明几净，有的富丽堂皇，有的古朴醇雅。每一家都开着门，以明媚的笑脸迎接着新的一天。此时天色尚早，一道暖阳遥挂于天际，正在一点一点，努力地冲破云层，想要给予人们更多的温暖。
　　趁着游人还不是很多，梅影怀揣着往日的浪漫情怀，走一路便回味一路。这一条小道啊，承载着她的花样年华和不谙世事的青春，还有她的爱之初体验。呵呵，那些年，真美好啊！如果真的有来生，她一定会选择重走这条小道，与他在那一个月夜里携手而行，再一次聆听他动情的倾诉……
　　
　　是啊，那些年，她生命里的两段爱情都缘于这里的山山水水。那一座座山峦，秀丽挺拔如初，那山涧里的小溪水也从没有停止过流淌吧，清冽如旧。真好啊，大自然敞开了它宽阔的怀抱，时时的坦露着即使再多的雕琢也拂不去的原始情怀。心念及此，梅影顿然领悟，那些年受过的伤，早已被她用另一种思维解读成了爱，既然是爱，那另一个人也同样地受伤。对啊，林雨默又岂能不伤！他的心或许还在原点，他对她的爱此生不变！
　　受了伤的爱情不再完美，受了伤的人也不再完整，一个遍体磷伤的人只会对爱情制造一种疼痛感。爱是人间最美好的情愫，她从来没有在文字里亵渎过爱情，那样会玷污了她的魂灵。她享受过爱情，她的文字里有忧伤，有悲凄和怨意，但更多的还是对爱情最美丽的描摹。
　　那些受过伤的日子已渐行渐远，那些留在身体里的伤痕也会愈发轻浅。那些年，所谓受过的伤，也许只是在怀念某种疼痛感，还有那个制造这疼痛感的人。原来，她一直就在怀念，怀念那曾有过的爱与爱过的人儿。
　　爱情是人生最深最痛的领悟，要么刻骨，要么淡漠。他已然入土，而她也已淡出江湖，一生痴绝处，陌上花一束。今年的清明，又该去看他了啊。这个地方，景物如旧，却令她追思无绝。时间，真是一把刮骨的刀刃，久了，却也不再觉着疼。时间，将一切美好存封，只在凄清的夜里，舔舐着不愿示人的伤痕。
　　凝眸静望着寺庙门前那一处空旷地，那一年的冷旭和她站在那里，沐浴着月光，倾听着彼此的心跳。突然就想起了欧阳修的“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虽然他是被王安石弹劾，故而落纸成泪，但世事本就如此，如光阴般悲凉与冰冷。清晰的时针依然顽拗地奔走，流年淡去的是那些挽不回的从前。
　　没有谁能逆转时光，当人们哀叹着光阴的老去，所有的痛感也骤然间被唤醒。生命、年华、荣辱沉浮、情爱悲欢，辗转难安也好，无法释怀也罢，光阴的冷箭都会无情地擦过你的耳际，没入身后无垠的过去……谁能幸免？外在的躯体，内在的魂灵，都不能！都会被光阴的冷箭一一洞穿，鲜活的年华和刻骨的记忆通通都被掠走，只剩下千疮百孔的肉身。
　　
　　心里的一阵慨叹，让她打消了进寺庙的念头。倚在寺庙的红墙边上，听着那一阵阵清越的钟磬音，不由的叫她浑然忘俗，脑子里顿时空灵纯净，似乎连身体也飘了起来。沉醉了许久，感觉双脚已有些麻木，站久了也有些累。
　　她缓缓地绕到墙外的那一条小道上去，她想找个石墩歇息一下，也想抽支烟缓一缓重游旧地的无限感伤。终于寻到了一方可以略坐片刻的石头，把兜里的烟拿了出来，正要去摸打火机，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的眼帘里。
　　
　　“怎么？不用浸水也可以抽吗？”他伸出手来为她点上，好像他这一生的使命就是为了给她点烟。
　　还用抬头吗？十二年前他在那酒店的走廊里说过同样的话。他的声音在她的心里已经整整回荡了二十四年，两个轮回了啊！梅影的确应该料到在此处会遇见他的，因为他在短信里说过，每一年都会来这里看望他的前妻。难怪今年春节他并没有给她发短信，昨夜里她还奇怪呢，即使这六年来他们并没有见面，但他每天都是以短信的方式早请示、晚汇报的，这都有快一周时间没收到他信息了，她一直还在心底里思忖着要不要先问候一下他，问问他是不是身体有恙了。说到底，她是挂念他的。
　　没想到，他竟是为了要给她一个如此巨大的惊喜和意外。既然他来了，那就来了吧，再也无须遮掩，再也无须躲闪。坦然的面对再一次的重逢，坦然的去对他诉说她不见的理由。
　　
　　“你个糟老头子，真够可以的，又一个轮回过去了，居然还能找着我，你不会改行算命了吧？来，过来我瞧瞧，今儿是拿了罗盘还是背了八卦啊？”梅影抬起头来，满含笑意的对他说着。
　　“你个臭丫头，你说你也几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么爱贫嘴，以后我得把你这张嘴封起来才好，每天吃饭的时候才给你解开。这许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大咧咧的，我跟了你许久，你竟然不知道吗？来，我瞧瞧，这镜片的度数怕是又加深了吧？唉哟，还真是的，跟酒瓶底差不多了。丫头，拿着，这打火机是十二年前买给你的生日礼物，我保存得很好，你看看，跟新的一样呢。六年前在那火锅店还没来得及给你，你就……你个臭丫头啊。”
　　林雨默弯下腰来，将一个大红色的、很是精致小巧的打火机放在她手心里，无比疼爱的看着她。突然的，他又想要去捏一捏她的脸，以示这许多年来不见他的惩罚。可是，一触到她冰凉的小脸，他便又生出许多怜惜来，她的脸色没有从前那般红润了，一定又不好好吃饭了，一定是被那一场病折腾的。一想到此，他的鼻子又酸酸的。
　　“丫头，知道吗？每一年我来看她，都是住在峨眉山酒店里，女儿会在她母亲那里住上两天的。昨天下午我正站在窗边赏远山的景致，蓦然间一低头，却见你和一大帮朋友们从车上下来。当时我心里那个激动啊，就别提了，直想跑下楼去一把抱住你。但你下了车似乎又有些神思倦怠，我又不忍心去搅扰你了。夜里想去找你的，可你的房间里总是闹腾不已，都快午夜了才渐渐安静了下来。我只好又强忍着迫切要见你的心，想让你好生休息一下，我知道你这些年来身体不好。心里有太多的话，我只想对你说。昨夜里我根本无法入眠，想打电话、发短信给你的，可最终还是决定给你一个意外。还好，今天你一个人，你一出酒店，我就随你一道出来了。丫头，告诉我，这一路走来，都想了些什么？”
　　
　　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梅影的心底虽不似十二年前或是六年前那般狂澜顿起，但许多情感的交集还是让她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地涌动着。眼见着他也慢慢的老了，缓缓地抬起手来，她想去感知一下那每一道皱纹里的每一圈年轮和每一次悲喜。林雨默意会了她的意思，蹲下了身来，握住她的手，将自己的脸贴在她几乎没有热度的手上。
　　“老林，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啊？到头来，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各有各的去处。这一路走来啊，我想了很多，也想起很多。想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对我表白的，可是，他却又抛下我独自离去了。其实，我心里还是怨着他的……嗨！怨也没用，到头来，我们不都是同一个归宿吗。你和他都一样，给了我一个美好的开端，这其间的过程却让我孤单而行。这些年来，我也想明白了，你当年的失约不是因为我在你心目中的份量不及她，人活着，都是有苦衷的，你想做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其实，对你的恨，很短暂，如果没有那一场意外，我们的孩子没有失去，我确定自己会等你，会去找你的，真的！你知道，我生性洒脱，心里如何会怀揣着恨过日子，只是，那一次意外，再加上你的失约，我真是气昏了头，我这辈子啊，就是被自己的任性狂傲给毁了。老林，原谅我，好吗？”
　　
　　看着眼前心爱的女人，听着她诉说从前的种种，林雨默何曾怨过她。与她分别的这十二年来，除了爱他，他已别无选择，他们之间怎会生出恨来啊。她的脾气实在是太偏执了，她的确不能容忍那一年他的失约，她说过的，她喜欢真诚守信的男人，而他，没有做到，理当受这许多年来的相思之苦。
　　“丫头，说什么原不原谅，我也有错。那一年的重逢，我太冲动了，我应该把家里所有事都处理好之后，再去对你表白的。其实，我也不明白人为什么活着，也许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理由和目的吧。但如果我们活着，是不是就该好好活着，为自己，也为自己爱的人，这样，我们才能去感受这大自然赋予我们的阳光、空气，还有这秀丽的风光和苍翠的绿意。如果一个人活着，却无视周遭的一切，无视别人的爱和大自然的赐予，那我们活着，还有意义吗？丫头，你写的书我看了，其实你的文字里渗透出对生活的感恩和一颗仍然充满着激情的心，你虽然患过绝症，但你并没有被击垮，你的坚强，你对于生活美好的期许，我都看到了，我读懂了。丫头，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这世上没有完美，有缺憾的人生，或许会更令人激发出对未来的向往和追求。我说得对吗，丫头？”
　　
　　梅影站了起来，直直地望着他的眼，那眼角的褶子愈发多了，但那双眼睛一如往昔，澄澈明亮，深情如许。他们静静的凝望着，默默的以眼神来交汇。良久，梅影幽幽的说到。
　　“老林，我知道人为什么活着了，当然，别人有别人的活法，而我，有我的活法。我活着，就是为了等待，等待那一个夏夜里的他和那一个春日的你，我等来了你们的爱，我的人生没有残缺，纵然他已离去，纵然这些年我与你并没有相守，但你们的爱无时不在。我这一生，靠着你们留给我的回忆，已是无比的快乐。我的身体虽已不再完整，但我的爱是完整的！后来，我开始写他、写你还有我自己，或许，我这半辈子，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使命吧。能够在我的文字里与你们再谈一场痴情绝恋，能够再重温我们往日的爱情，真的很愉快。我相信，这故事会感动许多人，因为我们将每一分情感都镌刻在了时光里，即使年代再久远，那一份浓情永远都在。我敲打下每一个字都是那么难，老林，你懂我的感受吗？”
　　“丫头，我懂，因为我这个当事人也被感动了，连我女儿也在拜读你的小说。待天气回暖，跟我去北京见见她吧。丫头，带梳子了吗？还取个什么小野猫变妖的网名，真是个傻丫头。看看，我的小野猫也有了白头发，以后每一个清晨，就由我这糟老头子来给你梳理，好不好？知道吗？丫头，你的固执让我们又等了一个轮回，从我们最初的相遇到现在，二十四年了啊，我感觉已经爱了你一生，我们这辈子都在等，从今往后我们都不要再等了，好吗，丫头？我不要你活着只是为了等待！”
　　
　　听着林雨默深情款款的话语，梅影的心也不再纠结，他看了她的小说，自然是一切都很明了，可是他依然要与她相伴一生，除了许他一腔衷肠，真是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了。
　　“糟老头子，我可告诉你，这些年来，本姑娘的厨艺还是有所精进的，那一道汤可是煲得越发好了，明天回到家就让你好好尝尝。”一见到他，梅影那俏皮的语言和调皮的性格又出来了，看见他故意紧锁眉头的样子，又忍不住一阵哈哈大笑。
　　“丫头，不会吧，还喝蕃茄牛肉汤啊？这许多年了，你就没说换个口味，我这一口老牙啊，原本还好好的，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得被酸掉了。要不，咱们换一种吃法，蕃茄排骨汤可好？”林雨默也忍不住要逗逗她，跟她在一起，无论吃什么，他都是开心的。
　　“你个糟老头子，你这是换汤不换药吧？还想来拿我开心，没门儿。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哼！”梅影故作生气的样子，甩开了林雨默的手就往另一条小道跑去。
　　
　　林雨默赶上前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傻丫头，坏丫头，我的宝贝，你做什么都是好的，都是这世间别人无法品尝的美味。丫头，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爱叫做铭心刻骨，你的文字让我感动。没有想到，那一个杏花微雨里的残破亭院却成就了一份永恒的爱；那一支烟，燃尽了我们的一生！我爱你，丫头！我还你一场私奔，我来许你一生，好不好？真是我的傻丫头。你不是不知如何来写结局吗？我来告诉你！”偎依在他的怀里，所有的一切都释然了，原来时光一直都在，凝固着他们的爱。
　　“你个糟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想着私奔呢。走，我带你去见我的妹妹和朋友们，我要把燕玲的衣服藏起来，听她在温泉池里大声地叫嚣着‘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莫非又被怪兽叼走了啊？’。哈哈哈，老林，我一来到这里就想起了从前念书的时光，那个时候我就在学校浴室里捉弄过燕玲。一想到她手足无措，哭爹喊娘的无助样，我睡着了都会在梦里偷笑几声。”
　　“你个臭丫头，这调皮捣蛋的性子一点没改，都几十岁的人了，还不收一收这野性子。来，让糟老头子看看小野猫的利爪，还是那么锋利，还是抓得我生疼吗？”林雨默将怀里的女人紧紧地拥在他宽厚坚实的胸膛里，他不允许她再跑掉了，余下的岁月，他要与她一同面对，所有逝去的光阴，他都会加倍的补给她。他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四年前那个走过来问他要了一支烟的小胖丫，那么率性，那么爽直。他不禁又笑了，低下头来，无比温柔地握住她白皙的小手，深情地吻着，轻轻地揉搓着。
　　
　　“老林，春天就快到了，杏花也该开了吧。”梅影仰望着天空那泛着暖意的光晕，悠悠的问着林雨默。
　　“是的，丫头。春天已经来了，杏花就快开了。”
　　
　　阳光已冲破了云层，一束又一束的光圈正向大地铺洒开来，柔柔地往他们身上傾泻，和着那一圈烟雾，将他们的身影笼罩。
　　
　　
　　（完）
　　
　　（向每一位读者致敬！千年女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