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卅二集：向死而生

卅二集：向死而生

一、
山西东大门娘子关失守，卫立煌同朱德等将领商定的聚歼日寇板垣师团于忻口峡谷的大决战计划功亏一篑，大军南撤的消息，像晴天霹雳，让忻口周围的人猝不及防，难以接受。陈敬棠更是悲愤莫名，欲哭无泪。他迅即提笔写道，
哭忻口
惊闻晋东娘子关门户洞开，忻口之役功败垂成，真千秋憾事也！嘉禾赤子陈芷庄欲哭无泪，作诗长歌当哭以记之。
晋东门户竟被开，晴天霹雳动地来。
数万将士空叹嗟，愧对英灵与残骸。
窃怨天公不惩恶，万千凄楚入胸怀。
不共戴天咒强虏，撕心裂肺哭英才。
可悲最是亡国奴，怎忍残躯饲狼豺？
铁蹄所至玉石焚，老弱难逃无妄灾。
唤醒民众昏睡梦，回天救国待后来。
鱼死网破终一搏，向死而生莫徘徊。

农历九月卅（1 1月 2日）晚，我军在夜色掩护下南撤，部队走得非常急速，黎明前即已撤退完毕。
夜幕中，左翼地区的守军撤退时，五架日机飞至奇村、嘉禾一带，在奇村、嘉禾村上空投掷炸弹，防止部队埋伏，企图炸我部队。奇村宫绪宝一家九口被炸死。陈鉴的院子被烧夷弹烧毁。
两架敌机飞至嘉禾村狂轰乱炸，在十字街炸死陈德和等八个人。
几颗炸弹落下，陈府的过厅被炸毁，五尺长的石条飞上了房，场院中碌碡被炸得飞过了墙。陈敬棠的侄孙志儒颈部、勤儒腿部被炸伤。

当夜，南撤的队伍从村里经过，接连不断，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陈敬棠命常保元等三个长工赶着骡子车随军服务。又严命家人，“年轻力壮男人，除受伤者外，必须马上外逃。为防拖累，不准带孩子和女人。”
陈敬棠安排，他的儿子鸿适和大侄孙忠儒之子英郎等，“你等火速逃往二十里外的西山陀罗村，且待日本人过后再作道理。” 众子侄匆匆向众长辈瞌头拜别而去。

其余老幼四男九女，陈敬棠安排他们钻进隔壁五侄鸿迪楼院东耳房阔大的地窖内躲避。他们的姓名和年龄分别是：敬棠儿鸿适之媳张秀英，二十四岁；孙女梅根十四岁；梅身六岁；梅生四岁；孙男复明二岁；敬棠兄嫂岳氏六十岁；大侄儿鸿遇的媳妇赵青娥四十五岁；其子志儒十七岁；志儒妻赵秀芝二十岁；五侄儿鸿迪之子勤儒二十三岁；其妻孙壮芳二十五岁；其子英俊四岁；女儿春兰七个月。
地窖甚为宽大，因早有准备，支着供家人们休息的铺板，后沿还放了包袱、箱子；前沿放着暖壶、食品及照明、便溺器具。
陈敬棠万般无奈，极其沉痛地对窖内的亲人们说，“我们陈家的老少基本上都在这里了。如今日本人飞机轰炸，一旦沦陷，恐怕到哪里也难寻个安身的去处。只好委屈大家，先在这儿避避风头。日本人在南怀化、阎庄、下王庄、池上等村的暴行，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想必大家也都已知道。我们这一大家人一旦落入贼手，那就惨了。但愿他们能一掠而过，大家能逃过这场劫难，也是咱们陈家的运气。因此，务请大家忍耐些，免得暴露了。我们老俩口（敬棠为六十五岁、段淑昭六十七岁）就在同院的西房暂避，以备照应门户，应付外面情况。大家都同意吗？” 大家含泪默许了。
二、
农历十月初一（11月3日）一早，敌机掠过，陈敬棠估计，敌机侦知我主力已过石岭关，敌军很快就将过来。他知道生死关头就在眼前，匆匆提了些食物供品，香烛纸马之类，赶往村外祖莹默默流泪哭祭一番。返回院内不多一会儿，日军已至。

原来日军分三路侵入忻县境内：中路由界河铺、忻口、金山铺，沿公路向县城进发；西路由大白水、奇村南下；东路通过白村与寺家庄之间的山沟——娘娘沟，经白村、上下汤头、伏虎庄、高村南进。
这天，路边村落多数已逃得无人，日军见无人可杀，即匆匆而过。
大路沿线的好多村子数月内仍空无人烟。只有少数人，且多是男人，偶尔回去望上一眼，便又匆匆离去。
凡驻扎过军队的村庄，都成了一个空荡荡、黑洞洞的可怕世界。家家无门无窗，门板用作担架或拿到战饮作他用，窗子作了烤火柴。什物狼籍，柴灰垃圾成堆。白天没有响动，夜里不见灯火。

大战之后，战场上真是成了尸山血海，尸首横七竖八，重重叠叠，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犬牙交错，惨不忍睹，纯然成了惨然可怖的鬼域世界。
三、
嘉禾。
一伙鬼子兵在两个汉奸的带领下，猛砸陈家大门。
陈敬棠情知躲不过，只得放胆去开门。
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高个儿鬼子不由分说，用刺刀在他右眼上方挑开二寸长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敬棠当下掏手绢将血摁住了，这鬼子又摸摸他的衣兜，见有几只金耳环、金戒指，便径自连衣兜也割了去。一群日军在院里家里翻箱倒柜地搜索一遍，地窖里的人只听得院里外一阵乱响，提心吊胆地不敢稍有响动。

门口两个汉奸直等鬼子们肆虐一阵，这才幸灾乐祸地走进门内来，一个说，“陈处长，陈老爷，想不到你老人家也有今天呀！你不是有那‘仁义赵’ 的护身符吗？”
陈敬棠看时，原来竟是那两个多年来一直为非作歹、专跟自己过不去的恶人，“花脸猫”祁虎和“独耳兽” 胡四。
两个恶人附在那面相凶恶的日本人耳边说了几句鬼话，那高个儿日本人便又俨然换了一副嘴脸，嘻笑着取出一卷洁白的纱布和白药面，向陈敬棠递过去，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讨好地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误会误会，你的，支那人的这个，官儿大大的。只要你能配合我们，安抚良民，好处大大的！”
陈敬棠对这群兽类不屑一顾，不置一辞。

高个儿日本人仍不死心地磨叨，又扬扬那翘起的拇指，“你的，维持会长的这个，好处大大的。”
“花脸猫” 祁虎示意“独耳兽” 胡四来翻译、解释。
那胡四只得不十分情愿地劝道，“陈大人，太君知道你当过省城的处长，阎长官手下的大官儿，请你出面主持地方上的维持会，这样，对地方，对你嘉禾村和你大名鼎鼎的陈家，都有好处。”
陈敬棠冷笑说，“哼，你跟你那宝贝主子祁虎，不是正盼着日本人封官吗？这不正好？”
祁虎色厉内荏地说，“陈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可别不识抬举！要不你到时候后悔怕也就来不及了。”
“我陈敬棠一生开风气之先、著书立说、关怀文献，致力社会变革和文明自强，不想今日竟率先尝到当亡国奴的滋味。事既至此，你且对你那主子去说，我陈某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会像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似地，去向他们日本人献媚取宠、摇尾乞怜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陈敬棠不卑不亢地回答。

祁虎又跟那高个儿日本人叽里咕噜了几句，那日本人气极败坏地暴跳着说，“你们支那人良心大大的坏。服从大大的，抗拒的不要。”
胡四鹦鹉学舌般地说，“太君要你服从，不得反抗。”
日本人又说，“要不，南怀化的干活，村庄的烧掉，全村人统统的枪毙！”
胡四说，“你再要不答应，惹恼了太君，就要像血洗南怀化那样，将你嘉禾村所有的人杀掉，再将村子烧掉。”
日本人狠狠地说，“你的先考虑考虑，反抗的不要！”
胡四赶紧说，“太君让你先好好地考虑一下，明天再来听你的回话。千万不要违背他的命令。”
日本人摆手让两个日军士兵守住门口，一行人说毕匆匆离去。

当晚，日军的汽车、坦克车部队因村南泥水沟阻滞，在村里停留。
两辆汽车打在敬棠大门外的枣树林中，将他家的贵重财物悉数掠走。
四、
不觉已至后半夜，陈敬棠转身哽咽着同妻子段淑昭商量说，“你我夫妻亲眼目睹，我中华民族精英组成的抗日劲旅，浴血奋战，效死疆场，却功败垂成，为丈夫我真是悲愤欲绝啊！未曾料到日本人又会来这一手，逼我出头给他们当维持会长。如今院门也被封锁，东西悉数抢走，全家人是插翅也难飞了。你我夫妻拼着一死，倒也罢了。只可惜窖里还有咱陈家的祖孙子侄儿男四代十三口人，如今怕也是全无生路的了。这可真是造孽呀！”
段氏也含泪说，“事到如今，悔也无用。你且先下窖去跟大家商议一番再说。”

陈敬棠只好点了马灯，掀开窖口，进窖内跟寡嫂岳氏打了招呼，然后哽咽着跟大家说，“大嫂，和各位子媳儿男们，大哥死得早，大家都是我的亲人，都是陈家的骨血。我作为陈家的当家人，本来想让大家躲好，一心祈盼着，或许能侥幸躲过这番劫难，咱们陈家日后还有红红火火的日子过。未料到山西东大门娘子关失陷，忻口守军撤退，日寇来了，咱们忻县沦陷，成了敌占区。这帮强盗赶尽杀绝，立逼我给他们当维持会长。前半夜将咱家的贵重财物也全部劫走了。我夫妻已拿定主意，宁死不当亡国奴！可实在不忍连累你们大家呀！鬼子发誓要像血洗南怀化那样，杀死嘉禾所有的人，将村子烧毁。看来世事真的是没了！大家看该怎么办吧？”
岳氏说，“既是活着已全没指望，儿媳妇们，孩子们，与其像南怀化那样，男人被杀戳，女人们被日本人剥光衣服，砍手剁脚，赤身裸体，受尽遭践和凌辱，哪如咱们就在这窖里自行了断，一家老小死在一处，死也落个全尸！”
几个媳妇也哭着说，“咱们既是大户人家的子媳，既是没指望再活，与其受辱，遗羞后世，哪如就听你们老人们的话，死也死得刚强、干净些！”
岳氏就从包袱里取出十几条每条一两重的褐色的鸦片，分给众人，“这是烟土，大家就吃上吧。”
众人分抢着啃嚼着那略带腥甜味的毒品。
陈敬棠又到窖口呼唤儿媳，“眉寿家！” 孙女梅根按妈的吩咐，爬上窖口告诉爷爷，“爷爷，叫俺妈咋哩？俺妈已经吃上了，头昏得上不来了。” 陈敬棠递下一个黑底白边的碗，里边有大半碗用官土熬好的成烟膏，哽咽着说，“吃上就好！世事没了！端下去你们都吃上吧！”

陈敬棠又去窖口观察，见窖里老小均已服食烟膏中毒昏睡，返回西屋与妻子段氏二人抱头大哭，泣血锥心地言道，“想不到咱陈家数百年勤俭起家，忠直传世，一代豪门，竟因日寇犯境，遭此灭顶之灾！”
段氏反倒镇定地劝慰道，“咱全家追随忻口壮烈殉国的五万英魂而去，让那日本人看看咱中国人的骨气，也免得嘉禾村再落个南怀化那样的劫难。咱一家也总算死有所值！”
陈敬棠点头叹服道，“夫人言之有理。” 遂咬破中指，从内衣上撕下一片素襟，写就绝笔血书：

陈氏一门绝命书
铁蹄到处，玉石俱焚。
烈士怎忍，神州陆沉！
宁为玉碎，不为瓦存。
尽节赴死，忠烈一门。
耿耿热血，唤醒国魂。
洗雪国耻，期盼后人！
洗雪国耻，期盼后人！嘉禾陈氏l937年11月4日凌晨

沉痛、铿锵的歌声“陈氏一门绝命书”如刀如匕，激人心扉，

铁蹄到处，玉石俱焚。
烈士怎忍，神州陆沉！
宁为玉碎，不为瓦存。
尽节赴死，忠烈一门。
耿耿热血，唤醒国魂。
洗雪国耻，期盼后人！
洗雪国耻，期盼后人！

陈敬棠这时同夫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仿佛心有灵犀，各自以馍片蘸了碗中熬好的鸦片膏，毫不犹豫地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然后各自扣齐衣扣，穿戴齐整，躺在床上静待药性发作。
不一会儿家里的厨师和长工发现他夫妻服毒，要寻人医治，陈敬棠坚决拒绝，吃下的鸦片翻上来又强咽下去，直至生命结束。
在陀罗山避难的陈敬棠之子鸿适（小名眉寿）和侄孙英郎闻讯后赶回家里，得知支前骡子车在城南七里河被炸毁，长工常保元殉难。家里有五人被救活，其余四男六女一门忠烈共殉国难。他们是：陈及陈之夫人段淑昭、寡嫂岳氏、侄媳赵青娥、侄孙勤儒并其妻孙壮芳、孙儿复明、孙女梅生、侄曾孙英俊及曾孙女春兰。年龄最长者为陈之妻六十有七，陈六十有五；最幼者为孙儿复明（两岁）和侄曾孙女春兰（七个月）。
一门十口死节，时即震惊三晋。国民政府据报明令褒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亲撰祭文，发文嘉奖，并颁布命令，以将士阵亡例按原级加一级，从优怃恤。
日本占领军得知原委后，立碑为记，上刻“支那勇士之墓” 。
强憾有力、斩截果决的男、女中音主题歌声“须知拼死即求生” 顿起：

生为人，讲血性。莫怕苦，志如虹。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
中状元，当司令。昂起头，踏险峰。几见膏粱成伟业？从来奋斗出英雄。
不服输，敢打拼。脚踩实，傲苍穹。不为瓦全宁玉碎，须知拼死即求生。

尾 声：英魂永存
《三晋战报》、《山西日报》、《西安日报》、《国风报》等各大报纸的“号外” 极醒目地报导：
“一门忠烈，共殉国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陈氏一门绝命书
铁蹄到处，玉石俱焚。
烈士怎忍，神州陆沉！
宁为玉碎，不为瓦存。
尽节赴死，忠烈一门。
耿耿热血，唤醒国魂。
洗雪国耻，期盼后人！”
各大报大字标题：“西安各界隆重集会，追悼三晋三烈士” 。
画外音：“著名的‘三晋三烈士’ 是指：抗日战争初期，具有民族气节的山西三位知名的爱主义者，即忻县（今忻州市）人陈敬棠，太谷县人赵铁山，崞县（今原平市）人张培梅。
陈敬棠：即本剧主要人物，原省府要员，忻县沦陷后率全家十口人服毒殉国，为时人所触目。
赵铁山：著名书法家，有‘山西一支笔’ 、‘华北一支笔’ 之称。太谷沦陷后托家人散发讣告，拒不与日寇合作，声称赵被日炮‘炸死’ ，隐居八年。
张培梅：时任二战区执法总监，因抗议阎司令长官对属下败军之将王靖国的庇护和痛倬三晋大部沦陷而在吉县服毒自杀。”

1938年3月，三烈士的事迹在抗战初期流亡到西安的晋省仁人志士中广泛传播，人们奔走相告，为之感奋、景仰。在这样的背景下，由《国风报》社社长景梅九（晋南安邑人）先生发起并主持，在西安的山西籍各界人士举行了盛大的“三晋三烈士追悼大会” 。

会上景梅九社长宣读了祭文，并讲述了三烈士“不屈服于外来势力的统治与压迫，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爱国责任和爱国情怀，永远激励着后来者，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苟且，不逃避，敢担当，与国家、民族同呼吸，共命运，换起广大青年同胞的爱国热情……”
八路军驻晋办事处送了挽联，各界代表宣读了诚挚、沉痛的纪念文章。

西安各大报纸用醒目标题作了动人的报道。
“三晋三烈士” 慷慨激昂的抗日爱国主义情怀得到了大力表彰，传遍了中华大地，激励更多的人投身于抗战的行列，为争取抗战的最后胜利，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字幕：陈敬棠和张培梅等烈士的名字，他们永不屈服的英魂，必将被当之无愧地载入抗战史册而为后人所景仰所铭记。

画外音：1993年夏，陈敬棠先生在山西公营事业董事会时，祖籍崞县南怀化的部属、同事、老朋友，晚年在台湾落脚的赵正楷先生，出资出谋，与桑梓贤达在忻州一中以陈敬棠名义设立了嘉禾奖学金，为弘扬陈敬棠先生的爱国烈士精神，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回顾陈敬棠先生主要事迹的画面中，慷慨激昂的主题歌“须知拼死即求生” 顿起：

生为人，讲血性。莫怕苦，志如虹。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
中状元，当司令。昂起头，踏险峰。几见膏粱成伟业？从来奋斗出英雄。
不服输，敢打拼。脚踩实，傲苍穹。不为瓦全宁玉碎，须知拼死即求生。
剧终。
2009年6月20日初稿于故里陋室（正文字符数153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