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道苍苍(二)
作品名称:车祸 作者:醉遍春秋 发布时间:2015-11-26 21:09:50 字数:5285
尽管昨天折腾到午夜,今天杜专还是早早的爬起来了。今天柳莺出院,杜专的计划是先接柳莺回到她家里,下午再邀几个公司里的人去她家看望,晚上到饭店吃饭。总之,要给外界造成这样的印象:杜专所爱的女人就是柳莺,杜专马上就要与柳莺结婚了,杜专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茹苇这个女人,当然,他也没有玩弄过其他女性,也不知道“小钢炮”是谁……
杜专常常脑袋发疼,他脑子里盘算的东西太多了,走马灯似的。有时候他自我嘲笑“机关算尽”,但他并不认为“机关算尽”是个贬义词。他既赞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又认为自己处处比王熙凤高明:王熙凤的伎俩,无非是骗骗贾母,哄哄贾琏,对付对付贾珍、贾赦,整整晴雯、柳五儿而已,王熙凤与他杜专比,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杜专要迈步进病房,先向我打招呼,我没有好好理他,只是从鼻孔里“嗯”了一声。不过,我也不能去走廊尽头抽烟了——防贼之心不可无,我要保护柳莺,于是,我就坐到了病床旁边的一张白椅子上。
杜专将水果放在床头柜上。
柳莺又回到病床中间盘膝大坐,好像没有看见杜专。母亲脸面上抹不开,搭讪了杜专一句:“丫头出院了,你买这些水果干啥?还要往家里背。”
“我,我来接她的。”杜专说。
“谢谢你了,我的脚腿子还没有被撞断,我自己会走。”柳莺平静地说。我看了柳莺一眼,发现柳莺表情非常轻松,脸上居然带有一丝笑意。我是性情中人,我明白这是包含着轻蔑和嘲弄的冷笑。
杜专死皮赖脸地看着柳莺:“以前呢,我是做了一些糊涂事,让你失望了,你就原谅一回,看今后的表现。现在呀,世上没有不糊涂的人。”
“哦,既然大家都是糊涂人,那你的糊涂也就不需要原谅了。”我不由得出言铲他。同时我的脑子里也在打转:莫非这小子在暗讽潘局他们这帮糊涂蛋中了他的‘整赵救杜’计?哈哈,我倒要听听杜专的下文。
“王部长啊,”杜专与我谈话:“真的,世上没有不糊涂的人。贪官糊涂,贪那些红纸绿纸,吃不完,用不尽,还要担惊受怕;清官糊涂,苦修苦行,得不到乐趣,枉度一生。所以我也是难免糊涂,柳莺要想得开。”
我暗暗地失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亡命之徒,竟然对我宣讲起他的人生观来了!我当然不会放过他:“你说错了。清官的理念是为人民鞠躬尽瘁,不怕吃苦,以苦为乐,怎么叫糊涂?有些人,人心不足,胡作非为,暂得于己的时候怡然自足,不知枷锁将至,这才叫糊涂!”
堵上了杜专的嘴,我转而对着柳莺说:“人生在世,都是在人欲、物欲的江海里遨游,唯一的港湾就是自己的家。不管是穷家富家,都要安分守本,不懂这个概念的人是很危险的。”
我和杜专交锋的时候,柳莺的爸爸拿出一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样子。等我说完了,他朝着我晃了晃那支我敬给他的香烟,对我说:“走,到外面抽烟。”说着,他横了杜专一眼,意思很明确:我们不欢迎你,你可以走了。
“今天上午办出院手续吗?”杜专又在与柳莺搭话。
“已经与你无关了!你装什么糊涂?”柳莺火了。
“你……”
“我怎么啦?我还怕你把我杀了?!”柳莺一下子从床上蹦到地上,杏目圆睁,用手指着杜专,那样儿活像戏台上的梁红玉。我以前就很了解柳莺,知道她老实而不软弱,善良而不愚拙,尤其是她从容不迫地深入虎穴诱捕秦老板的故事在铁源几乎妇孺皆知。但是,我没有想到我的这个小妹妹还有这么强硬、凶狠的一面,我今天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我马上插到了柳莺和杜专中间,将柳莺掩在身后。我冷眼注视着杜专,慢慢地说:“你走吧。”
杜专灰溜溜地发动车子离开医院。本来,他今天请了假来接柳莺,现在柳莺不要他接了,他也没有心思去上班,他想回家好好地睡一天。
杜专抄了一条近路,上了济川路。济川路与国庆路交叉,到了国庆路就快到他的新住所了。
杜专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后视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黑色奥迪车,远远地跟随着他。他记得,早上出门时看见过这辆车,当时这辆车停在他住的那幢楼的门厅外面,车牌的尾号是008。刚才他离开医院时,又看到这辆车停在医院门口的道路边沿,他以为是巧合,没有在意。现在这辆车怎么又跟上来了呢?
杜专下意识地点了点剎车,后面的奥迪靠近了一些,车牌上的三个阿拉伯数字——008非常清晰。
杜专踩下了油门,他的丰田车猛然提起了速度,跑了一段路,杜专又扫视后视镜,那辆008仍然像膏药一样粘在后面。
杜专似乎什么也明白了,他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弄明白。他放缓了车速,迷怔着眼睛,任车轮在笔直的济川路上往前滾动。
外面刮起了风,道旁银杏树上的黄叶散散落落地飞下,有几片粘到了前挡风玻璃上。那纸扇一样的黄灿灿的小树叶,非常美丽,非常悦目,杜专留恋这些小树叶,不想开雨刮器刮去它们。杜专已经不敢再去看后视镜了,他抬眼看了看车内的车镜,一张污浊憔悴的瘦脸吓了他一大跳:这就是杜专?这就是有许多钱的杜专?这就是懂“机电一体化”的杜专?这就是风流无限、自诩“花中王子”的杜专?这就是又想得柳莺、又要骗茹苇的杜专?这就是陷入罪恶和恐惧的深渊、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杜专?
……
太阳从薄云中露出了脸盘,外面的世界顿时亮堂了许多。高大葱茏的行道林带像绿色的长城,中心隔离带里,密密层层的红叶红花的紫薇红得鲜艳,组成了一幅无限长的红地毯。杜专忽然对这一切无限羡慕起来,他想忘却过去的一切,他想抹去过去的一切,他想成为一棵树,一株草,一枝花,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生长,他再也不想做一个人了。
前方是十字路口。杜专迷迷糊糊地打了方向,进入了国庆路。他的眼睛睁一会,闭一会,车子晃来晃去地前进,好像喝酒喝多了。
杜专又一次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看得很清楚:前方的道路边沿画了两个白圈圈。一个是圆形的,那是柳莺被撞倒时的位置;还有一个是长圆形的,那是茹苇被撞死时的位置。这两个圈圈是记号笔画的,过了几天,仍然十分清晰。
圆形的白圈圈一闪而过,不见了。长条形的白圈圈却忽然竖立起来,不,那是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了起来!女人咬牙切齿,张开双臂,向着杜专扑了过来……
“啊……”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丰田车“轰”地一声撞在了路边的灯杆上。一般的轿车的铁皮都不太厚,有些车的壳皮一脚可以踢出一个大坑,开轿车不出大事故算是最好,一出大事故就和纸糊的灯笼去撞墙差不多,经常被撞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这一次还算好,撞的是个空心的灯杆,只是将前保险杠撞成了一个V字,车身还没有解体。杜专也没有从车内飞出,他的头撞碎了前挡风玻璃,探出了窗外,正巧被灯杆挡住了。他的身上没什么伤,只是一颗脑袋被挡风玻璃和灯杆撞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铁源市交巡警二大队又出了现场。队员们七手八脚地破拆车门,将杜专拖了出来,放到地上。两位有资质对人员伤亡进行鉴定的事故勘查民警对杜专进行初步的检查,不大一会儿,他俩站起身,走到一旁抽烟去了。
120车喊着“救命”赶来了。四个医务人员板着脸上前检查了一番,带队医生站起身来摊摊双手摇摇头:救什么命呢?这个人的命早已没有了。几位医生还蹲在那里给杜专揉眼睛,杜专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茫然地看着这个世界,医生们怎么按摩也闭合不上,他大约是对这个花花世界实在太留恋了。
“他娘的!”二大队队长皺着眉头对医生们说:“这块地方不太平,一个星期出了两条人命。”
后来,他们知道了原委:为什么第二次出人命,这是报应!
柳莺领着爸爸妈妈站在上海电视塔的璇宫里四下张望。浩浩荡荡的黄浦江好像在脚下流淌,江里的游轮像是白色的豆腐块,货轮则变成了褐色的天牛,飘浮在江上,似乎动也不动。浦江西岸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看也看不清楚。东面的远处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游人们说,灰蒙蒙的是大飞机制造公司和飞机场,白茫茫的就是大海了。
柳莺的爸爸妈妈没有游兴。不管怎么说,杜专的死对他们是有影响的。前几天,宣堡分局通知杜专和柳莺两家的人到局里来,这是两个人的父母第一次见面。赵家良向他们宣布:鉴于谋害茹苇的嫌疑人杜专已死,检察院对他的公诉自然终止。随后,于德海问他们:杜专车子里的15万元是谁的?柳莺说不知道,于是于德海就让杜专的父母签了个字,把15万元拿走了。
第二天,市工商局又通知两家人去见面,到场的还有梁总。工商局领导说,股东死亡,公司章程要变更,建议将杜专的股权转让给梁总,梁总一次性付清转让费。梁总证明,他在南湾湖的项目是柳莺和杜专共同出力促成的,建议分一部分转让费给柳莺。杜专的父亲说,孩子没了,要钱何用,全部给柳莺吧。柳莺死活不要,梁总提议:那就用来赔偿死者家属,多余部分捐给教育事业。大家都没意见,梁总就搞了个协议,让杜专的爸爸和柳莺签了字。
柳莺拒绝到手的上百万钞票,老两口没有反对。名不正言不顺,拿了这个钱会贻笑大方的。老两口想平静一段时间,再想办法落实柳莺的大事,不料柳莺却缠着他们要来上海,老两口心里不愿意,行动上又不想与柳莺拗抉,老爸对老妈说:“去吧去吧,这些天孩子心里也不痛快,我们陪她出去散散心,就算‘陪公子念书’吧。”
游览了陆家嘴的高楼洋场,第二天白天去上海老街、静安寺、城隍庙,晚上一家三口坐在外滩的木台阶上看江景。第三天,柳莺领着他们坐地铁,从7号线换到1号线,出来时正好站在一幢十几层高的富丽堂皇的大楼面前,大楼顶部标着三个鲜紅的大字:“巾帼楼”。
“爸,妈,我要进去找个人,你们陪我一起去。”老两口也没有说什么,跟着她往里面走。到了大堂前台,看到柳莺在登记簿上登记,爸爸才知道柳莺要找什么旗袍会的人。
“丫头要买旗袍。”爸爸小声地对妈妈说。
“买就买吧,咱丫头穿啥衣服都好看。哎,她看合适了你就付钱吧。”
“行。”
三个人站在前台前面等了一小会,电梯里出来了一位中等身材、戴着眼镜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气定神闲,和善亲切,对着柳莺的爸爸说了一声“你好,我姓张”,随即带着他们在大堂一侧的茶厅里坐下了。
“你们二位?”张女士笑着询问。上海旗袍文化促进会经常有做旗袍的老艺人、老技师来访,张女士认为他们两个人也是缝纫大师。
爸爸妈妈看着柳莺。
“是我要找你们。”柳莺说。说完,她从包里捧出了南湾湖的宣传资料,一大堆。那位张女士好奇地捧着看,一看就是半天。放下了资料,她和蔼地问:“你们是从铁源来的?”
“是。我姓柳,叫柳莺。”
“柳莺,这个名字好。”
“哦,是我爸给我取的,我爸是搞教育的。喔,这是我爸,这是我妈。”
“喔,欢迎欢迎。柳莺,前年铁源出了个事,被骗走几百箱丝线,那个案子破了吗?”
“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是南京市公安局请我们协助提供介绍信、委托书什么的,说是破这个案子急用。我们用彩色传真机传过去的。”
“啊,谢谢你了。那个案子破了,是我破的……”柳莺脱口而出,话说出口才觉得不怎么妥当。
“你?”
柳莺将那个破案故事简要地讲了一遍,张女士开心地笑,笑够了以后,她才说:“怪不得你记得来找我们的呀。好,我们就开始谈正文吧.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里的海派旗袍文化促进会会长,我在政府也任了职,我是上海市妇联主席。”
“啊,这么大的官?”柳莺又是脱口而出。
“什么大官?你叫我老姐姐好了。”
“你哪里老?你今年多大?”
柳莺的爸爸脸都气黄了:“这孩子怎么说这种不懂礼貌的话!怎么可以问张主席多大?”
“没关系呀,我就喜欢这个小妹妹,这样说话才有意思。我今年四十三。”张主席笑着说。
“三十四吧?”柳莺对着张主席傻笑。
“三十四才好呢,我巴不得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呢!哎,你来找我谈什么事?要我组团去你们那里旅游吗?”
柳莺说,她想在南湾湖办个分会,向游客推广、销售旗袍。
“你打算怎么去推广、销售?”张主席问。
“办个实体,开几个店,做出来去卖。”柳莺天真地说。
张主席收敛了笑容,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她显得很耐心,就像幼儿园的老师教小宝宝认6字和9字:
“小柳,你脚上穿的是什么?是耐克鞋。耐克鞋是什么?它只是一双运动鞋而已,为什么能卖得这么快,这么贵?靠的是品牌效应。旗袍是什么?旗袍就是一件衣服,我们为什么要说它是文化载体,为什么要打造海派品牌,为什么要参加世博会,其目的就是要使中国旗袍成为引领世界妇女服装潮流的旗舰。你想想,假如铁源妇女以及南湾湖的游客都爱旗袍,夸旗袍,你还愁销售吗?假如全世界的妇女都爱旗袍,尤其是上流社会的妇女,都是不怕贵只怕不贵的人,你还愁赚不到钱吗?当然,这只是生意经,推广旗袍还有更加深远的意义——弘扬中华文化,打造城市名片。你看,这是一个综合运作的系统工程啊,不是办个厂、开个店那么简单吧?”
张主席看了看表:“哎呀,我马上要有事,柳莺啊,你不要被我说糊涂了,不要着急,我晚上再和你谈,明天再和你谈。解决了理念问题,你在铁源才打得开局面,唱得了大戏。”
说完,她又关照柳莺带爸爸妈妈到附近的鲁迅公园、文化名人街去转转,她又对柳莺的爸爸说:“你是搞教育工作的,是文人,对这些地方一定有兴趣。”
“记住,下午六点钟以前还到这儿等我,我请你们一家子小聚一下,吃点海派的小菜。”张主席到了电梯口,又回头关照了一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