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寄，寄也浮生 第三十章

最近几天，清川发现丁浅浅回学校的时间是越来越晚了。以往的每个晚上，他们基本上都是在一起度过的，清川也习惯于这样打发时间。丁浅浅实习之后，清川晚上无事可做，于是在宿舍中坐卧不宁。他抓起一本书，看了两页便扔下了，摸过鼠标打开网页游戏就玩，两分钟不到又下了线，顺手又拿起刚才扔下的书，接着又放下了。我和他开玩笑说：“怎么，喝干醋呢？”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清川大发雷霆，还爆了几句粗口，接着愤愤然说道：“我和丁浅浅关系都这么多年了，我们的爱情是经得起时间的检验的，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隔了一会儿他又向我道歉，说刚才是火大了些，请我原谅。又说他倒不担心别的，主要是怕丁浅浅一个女孩子家走夜路不安全。其实我根本没生他的气，我那句话确实说得不应该，他发火也是正常的。所以我反过来劝慰她：“不要着急，嫂子也许是加班呢。”清川拍了拍脑袋说：“对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她头两天还说报纸要出个副刊的，他们主任有意锻炼她，让她负责这一块。她也怕出岔子，肯定是现在还忙呢。”
话虽如此说清川的心可没有静下来。他上一会QQ，又上一会校内，等了半天看手机仍没有消息，终于忍不住嘟囔道：“浅浅，你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呀。”话音刚落，他便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清清楚楚地传来了丁浅浅的声音：“清川，猜猜我在哪里。”清川按捺不住狂喜，说道：“浅浅，你永远在我的心里，我在宿舍，你快过来吧。”电话那头却笑了两声。这笑声隐隐约约就在门外。清川一怔，抢上去开了门。丁浅浅一身职业装扮，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清川激动地将她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三圈，说道：“浅浅，你回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丁浅浅一根白嫩嫩的手指头点在他的脑袋上：“傻瓜，我这不是给你惊喜嘛！”清川乐开了花，说还是老婆大人说得对。丁浅浅从他的怀中蹦下来，从手包中摸出三包“徐福记”扔给我们：“给你们的，替我监督监督他。”小谷机灵地说：“嫂子你就放心吧，有我们在，他干不了别的。”清川眼巴巴地看着她：“他们都有糖吃，那你给我什么奖励？”丁浅浅笑笑，忽然板了脸，说：“又在宿舍闷了一天吧？也不怕闷出病来。走，出去转转！”花花这时从床下钻了出来，它和我们几个已经很熟，对清川更是十分依恋，它叼住了清川的裤腿死不松口，甚至歪着小脑袋挑衅地看着丁浅浅。小谷笑着将它从地上抱了起来：“过来陪叔叔玩，爸爸妈妈还有正事要办呢。”丁浅浅瞪了他一眼：“你再贫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小谷忙忙地打躬作揖：“嫂子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小弟这一回吧。”丁浅浅哼了一声，这才和清川携手而去。
当晚清川没回宿舍，对这我们都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清川本就是一个声色犬马的主，现在又赶上放暑假，他如果不玩那真是没有天理。和他的安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却在挥汗如雨地熟悉论文写作格式和图表制作方法，因为这都是鹿宜芝交派下来的任务。最近梁老师的实验室秩序井然，工作环境良好，我们的课题也算进展顺利，从外面买来样品一连做了四十几组大小实验。这些实验中有热学实验，有力学实验，但最为关键的还是光学性质测试。因为张骏的那码事，梁老师与一个专门搞光学的老师协调后，将我们组的所有光学实验都安排在了他那里。那个实验室真正用于实验的面积只有十五平米上下，是一个单独隔出来的屋子。屋子内壁为了防止墙壁反射光线，全部用涂料漆成了黑色。这还不算，为了保证实验结果的精确，做实验时不仅要关门关灯，连手机都不能开。在那里我和鹿宜芝做了几次实验，她动手操作时我闲着无事，又不能开口说话，只能在那里干坐。眼前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几个小时下来，我不能看不能说不能听更不能接收任何信息，精神状态几近崩溃。有一次做完实验后我和她开玩笑说：“再多呆几天我非出‘电梯综合症’不可。”她歉意地对我说：“每次都拉上你确实不应该。不过那里静得过分，我做一会实验就会感到没来由的心慌，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真的很奇怪，听到你的呼吸我知道这黑暗中还有一个人，于是就安心了。”我只是随口抱怨一句，没想到换来她这么深情的对白，于是便说道：“和你开玩笑呢，为美女效劳是我应尽的义务。”她却没在意我的语气，话锋一转说道：“我知道这一段时间你也很辛苦，不过还不能松懈。等这几天做完实验了你就找几本绘图软件相关的书籍看看，我准备暑假写论文。”听到她这句话后我真想拍自己几个嘴巴，你说我提这茬干嘛？
没办法，我只有照办不误。在这件事情上，小谷和虾米完全都指望不上。在我的认知范畴内，小谷的大脑功能异常强大，它思维敏捷，记忆超群，如果要将他的大脑比作处理器，那一定是酷睿i7，只可惜他从没有为大脑开辟一块名字叫学习的内存，以至于他一运行跟学习相关的程序就死机。科研用到的知识比课本上不知多多少，为了保护他脆弱的神经系统，防止乙酰胆碱中毒，我自然不敢麻烦他。虾米稍好一些，他起码保持着对新鲜事物的热爱，至少他对课本上的东西不排斥。不过他学习的热情很短暂，最多不过维持几天。几天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说明天我要好好学习，接着便抱着书本苦读两三天，然后看腻了随手一扔。过后你要向他求证此事的真伪，他必定会反问：“是吗，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在我们的课题中，他初期还承担着撰写报告的工作，可后期就全部由我来接手了，因为那些名词他根本搞不清，只会胡乱地套用，我真担心梁老师看到后会气歪鼻子。我虽然之前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但在鹿宜芝孜孜不倦的熏陶下，我总算对这些东西生出一两分兴味来，觉得它们在枯燥之外还是有几分实际意义的。
不过我的知识体系太过薄弱，看专业论文就像是看天书。比如说有天我读了一篇文章，里面有一段介绍的是如何计算晶体的侧应力。我搞不懂那个公式是怎么来的，查找了一下后面的参考文献，知道要计算侧应力必须要用到原子之间引力的近似公式和晶胞的特性。然而晶胞的特性与它的体积和所含原子的数目相关，这些我也不知道，于是我苦翻典籍，总算知道它是六角棱柱排布。六角棱柱我原先学过，但那是立体几何，和现在要用到的东西还有点差距，这个差距我也不甚了然，于是只好继续查书。就这样一路折腾下来，总算弄明白了这个问题。但关键是类似的问题太多了，还有很多文献是纯英文，对于我这种英文盲来说，那些沉甸甸的字母不啻是一座座难以攀越的山峰，而我就陷在群山之间支离破碎的沟壑中无法自拔。最后我没有办法，只好将垫脚的牛津词典取出来，一边查单词一边诅咒那些可恶的作者。尤其是看到作者是中国人的时候，我更无法抑制自己心头骂人的冲动。好好的中国人，却偏偏要用英文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唉！其实我也明白责任并不在他们。鹿宜芝曾为我详细解说过，他们是被期刊逼的，期刊是被市场逼的。倒退个几十年，全国都是中文期刊，作者写得清楚，读者也看得明白。可后来出现了情况，随着中国与国际在诸多方面的接轨，科研论文也成了要国际化的，中文虽然影响广泛却不是一个能覆盖世界的语种。那些之前习惯于面向国内读者的期刊如果继续选择用中文，显而易见地会把不熟悉汉语的西方学者排斥在外。大家也都清楚，说到理论创新，我们与国外尚有一定差距，他们可以不读我们的文章，但我们却必须要读他们的文章，这种不对等性反映到实际中，就把中文期刊逼入了绝境。期刊如果继续选择中文必然会损失大量读者，在国际市场中就会越来越没影响力。影响力是期刊能够生存的保证，为了市场一部分中文期刊只好跟着转成了英文，并顺带挖走了一批较知名的优秀作者，这导致了那些仍然坚持中文的期刊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实际情况就是，国内几乎没有哪家中文物理学期刊影响因子超过1.0，一些之前在国内很知名的杂志也不得不抛下了“皇帝女儿不愁嫁”的想法，低眉顺眼地做起了英文期刊的陪嫁丫鬟，惨淡经营维持局面。
所以鹿宜芝一开始就坚持要写英文论文，我虽然不太赞同，可重要资料都掌握在她手里，我也只能依她。她先提出了一个题目，可我认为这名起得范围太大，用在这么一个小课题上不太合适，几经商讨之后她同意妥协，将名字改成了我可以接受的样式。我们找到了梁老师，他还没做好让我们写论文的准备，听说我们快要出成果了不由喜上眉梢：“端木啊，看不出来你们这个组还做得挺不错的，行，那你们就先写着，等写好了拿给我看，我帮你们修改修改。”他有这种态度我一点也不奇怪，哪个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青出于蓝，在科研上能更攀高峰呢？更何况学生出名了之后老师脸上也跟着添彩。他最近在申“杰青”，正是需要成果的时候，我们若是能在这之前发出文章来无疑是为他锦上添花。
我们从梁老师那里回来，自信满满，觉得手头既然有数据，发文章就不会是一件太难的事情，我甚至都准备和鹿宜芝举杯欢庆了。然而有句话叫“事非经过不知难”，没写过论文不知道，一写论文我差点没累吐血。鹿宜芝只负责用英文把该表述的东西表述出来，至于格式、字体、图表、参考文献之类的事她一概不管。她是用word写的，word自带的对齐遇到多字母的单词根本没法用。我又不会用专业对论文排版的Latex软件，只好将就着改。有时你多点一个句号下面所有的字母都要下移，原先标注的连折线就全都作废了，还得重新标记，这还是小事。物理上很多公式要用到希腊字母，而且公式内的分数线、求和求积、矢量标量记号都没法处理，只能用数学编辑器写好后再粘贴到论文内。由于它是以一个整体粘过来的，和上下文之间必然会出现格式的冲突，导致段落间距大小不一，有的地方明明一句话没有结束却突然冒出一长串空格。为了弥补这些缺陷我只好绞尽脑汁费劲心思地调节字体大小，有时甚至要在鹿宜芝写好的文章内添加单词把多余的空格给弥补上。你也知道我英语不好，干这个纯属是浪费脑细胞。而且这个工作太需要细致和耐心了，我觉得当年给窦滔遥寄回文锦字的苏氏怕也不过如此。最可气的是，在我苦心孤诣汗流浃背地改论文的时候，小谷他们几个却开着风扇，吃着冷饮，甚至还要听着流行歌曲，我心里如同吃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可如果你要认为这就是写论文的全部意义，那你就错了。这个暑假最折磨我的还是那些图表，它们让我明白了做一个物理人的真谛。先说说制图，我用的是Origin8.0，这种软件画图很方便，只要你给出几组数字，它就会给你生成符合数字变化规律的曲线。难点在于要在图上给出标注，一个图上要标注的地方很多，而且标注里还要嵌套上下标和公式字母，这就要合理安排图上空白的部分，我一边满头大汗地找前人画过的类似图例，一边像美术家一样调整着图上标注的布局，怎一个忙字了得。还有那些该死的表格，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们有一项数据要求精确到小数点后十位，我辛辛苦苦地在表格中录了半天，全部弄完之后我随便找了个空白处一点，哪知因为表格宽度不够，那一行数据全都变成科学计数法表示，等于这半天功夫白做，我只好另行寻觅方法改变表格布局。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在这就不一一枚举了。这一番苦功做下来，我最大的感悟就是，物理是一个又苦又累又不容易出成果的行当，下辈子如果再让我选专业，我发誓我再不选择物理，我觉得就是读个畜牧或者兽医也比这要强。
为了赶论文我这个暑假开手机的时候很少，有时候打开手机也仅仅为了给鹿宜芝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不过就是这样我还是接到了来自侯一的三个电话。第一个电话他劝我去他那里实习，他保证给我们业界最高的实习待遇，两人一间宿舍，优先学习企业管理知识，优先安排产品销售培训，优先安排工作，总之能开的绿灯他都开，只要能照顾好我们就好。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我这个人天生就不愿意被人管束，我的性格也不适应一般私营企业的所谓企业文化。后面的两个电话几乎是第一个电话的翻版，不同的是，他在第二个电话中说可以考虑给我加薪，第三个电话说要送我去某个合作企业去学习，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简单地应付几句也就撂了。后来我一问小谷他们几个，才知道他们也都接到了侯一的电话。侯一知道小谷不爱学习，便劝小谷早些跳出迷海，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小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再等等看吧，我要是这学期再挂科我就过去。侯一长叹了一口气说，兄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你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以后可能再就碰不到了。小谷虽然表面上还在坚持，其实他已有些心动了，只是刚才话说得太死不好转圈。虾米倒是很想去看看，只是觉得自己在那里举目无亲，没人陪自己玩怪孤单的，思考了再三还是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