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寄，寄也浮生 第八章

　　第一拨来采访小谷的是校记者团的学生记者。大概是刘军已将小谷的见义勇为公之于众，他们见到小谷后第一句话就是：“谷同学，你好！你的见义勇为行为现在已传遍全校，在同学们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在集贸市场那样混乱的场所敢于和不法分子作斗争，同学们都对你表示非常钦佩。大家都想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你能给我们详细讲讲吗？”好在小谷已从清川口中得知了他应该说的话，便按照刘军的构思，顺水推舟地编了一套谎话出来：“中午我去集贸市场散步，忽然就看见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家伙在偷一位大姐的钱包。当时我想到我是咱科技学院的学生，想到了咱们‘智勇兼备，力争一流’的校训，现在遇到情况了，我不能给咱学校抹黑。于是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了那个小偷的手腕。那小偷还想逃跑，我死死地拉住他，想把他送到公安机关听候处理。正在我和他厮打的时候，小偷的几个同伙围了上来，我在和他们搏斗的过程中有一个卑鄙的家伙拿刀捅向我的后背，当时我还想抓着那小偷不放，可手上一下子就没劲了，那些小偷全跑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惭愧。要是我动作能再快一点，要是我能将他们都制服就好了。”学生记者们立刻都鼓起掌来，并夸小谷德才兼备，是我们学习的楷模之类的。他们象征性地问了小谷的情况，并说全校同学都十分关注你的伤势，正在为你募集捐款。小谷说感谢老师和同学们的关心和厚爱，我已经做完手术了，医生说问题不大，如果情况顺利一个月左右就能出院。记者们说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我们全校师生都会做你坚强的后盾的。
　　因清川在小谷旁边，记者们采访完了小谷还想问问清川，便说：“请问你是谷同学的舍友吗？”清川说：“对，我是他的舍友，我们住一个宿舍已经两个月了。”记者问：“那据你平时的了解，谷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清川胸有成竹，面对伸到面前的话筒毫不露怯，将心中盘算已久的想法娓娓道来：“首先，谷同学是一个勤俭节约的人。他的家庭经济情况不好，所以他在平时生活中厉行节约，不该买的东西绝对不买，将每一分钱都用到实处。比如我们刚开学时都需要买台灯，我们都挑选外观漂亮照明度强的大台灯，而小谷同学只买了一台安装老式灯泡的那种小台灯。他说台灯白天用不着，晚上宿舍有大灯（指日光灯），台灯能供读书写字就够用了，何必非买那么奢华的。其次，谷同学还是一个勤奋学习的人。有一次我准备上床睡觉，谷同学还在台灯下孜孜不倦的学习，等我第二天早晨醒来，他仍然坐在那里看书。我惊讶地说，你起得可真够早的，他说哪里，我这是一宿未睡。他的勤奋由此可见一斑。最后，谷同学还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最经常跟我说的就是，一个人如果不热爱生活那他将活得毫无价值。所以他经常在宿舍内提倡一些文娱活动，组织宿舍与临近宿舍的学习与交流，比如报纸与书刊的阅读体会与交流啊，课本疑难问题的解答啊等等。大家在他组织的活动中都受益匪浅。这件事发生以后，大家都表示非常愤慨，说这样悲惨的遭遇怎么会发生在他这样的好人身上呢？还有同学说一定要尽快缉拿凶手，使他受到正义的严惩。”记者们拿笔飞速记着，显然他们对清川的话非常感兴趣。最后他们的负责人拉着清川的手说：“同学，谢谢你，你让我们了解了一个真正平凡的英雄。”清川言不由衷地谦逊了几句，记者们便告辞走了。
　　晚上我来顶替清川的时候，清川将这些讲给我听。我们相对忍俊不禁，若不是顾忌小谷在旁边，我们非得开怀大笑不可。因为小谷的这几件事我们全都了然：台灯的事真实原因是小谷比较抠门，想省下钱来给自己买个MP3，闲着没事听听音乐。我当时看他买那么便宜的台灯，还给他一个评价：“贪鄙”。MP3也并非生活必需，清川这么说纯属为小谷脸上贴金。至于学习的事，小谷那些天忙着钻研心理学，有时候看见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就放不下书本（比如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那天白天我们几个联机去打卡丁车，晚上回来我们三个身心俱疲，恨不能马上就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明天再接再厉，唯有小谷精神健旺，清川上床前问他睡不睡时，他说他还得看几页心理学，要不然睡不着。清川说我和你打赌你肯定坚持不到明天早晨。小谷说这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是我坚持到了呢？清川说我给你提供一个月的早餐。小谷说好，于是便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看书。半夜清川醒来发现他在桌前昏昏欲睡，面前的书籍正摊在一幅插图上，好像是什么解剖学图谱，便劝他去睡。结果小谷一激灵又缓过神来，说我这怎么能睡着呢，我这是闭目养神，于是他打起精神苦撑硬熬，终于坚持到第二天早晨。当清川给他端来茶鸡蛋和牛奶时，他却已合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在宿舍躺了整整一天。而热爱生活之说更属虚妄。小谷是组织了文娱活动，不过不是读书看报，而是学习“54号”文件精神，打“拖拉机”赌饭局。他每天乐此不疲，总能招到一批狐朋狗友，大家相互讲几个笑话，彼此增进了不少友谊倒是真的。
　　我们笑完了之后我对清川说：“你快回去吧，要不然嫂子见不到你还不得把我给吞了。”清川看看表说：“哎呦，都已经八点了，那我也不跟你客气了，明天早上我叫虾米过来替你。”
　　小谷这间病房是四人间，其他三张病床上都没什么人，我们把小谷对面的床位也租了下来，方便我们就近照顾。小谷白天受伤后神思倦怠，连睡了好几觉，晚上麻药过劲了，他开始喊疼，不住的用鼻子哼哼。我因担心他的伤势，一宿目不交睫。第二天早上发现两只眼睛和兔子一样红通通的。虾米过来时惊问你怎么会这样，难道一宿没见你竟然变成火眼狻猊了？我指了指小谷说你问他吧。小谷歉意地说我实在是疼得受不住了，昨天晚上累得你不能休息。主要还是那家伙太狠了，我现在稍微一动半个身子都疼，而且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好半天才能平复下来。我一晚上不能总保持一个姿势啊，但一动就半天不得安宁，忍不住了只能出声给自己点心理安慰。他这么一说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说咱兄弟不能说这个，说这个生分。
　　虾米来的时候带了两本武侠小说，一本是梁羽生的《飞凤潜龙》，一本是金庸的《雪山飞狐》，都是从图书馆借的，他说反正闲着没事，看一本武侠便算一本。我说我先回去补觉了，晚上我喊清川过来值夜班。
　　结果虾米在医院呆了一天一本小说也没看成，因为那天实在是太热闹了：先是系里的大小领导都来了，还给小谷扔下了一千元说是营养费。系领导还没走消息灵通的市报记者也赶了过来，顺便对系里领导做了个采访，说你们学校对我们工作力度支持不小，回去给你们做个专版。虾米应变能力比清川差劲得多，幸亏小谷已将谎话说了很多遍，轻车熟路地说出来脸都不会红一下，且滔滔不绝有根有据，唬得别人一楞一楞的。等人都走了之后小谷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虚弱地冲虾米招招手：“把下面那个尿盆拿来，这泡尿我都憋半上午了。”
　　我们几个都没有想到的是，小谷的事迹以讹传讹，越演越烈，到最后竟有势头一发不可阻挡之势。先是校记者团在校园网的显要位置公布了他们的采访成果，并在校园BBS上贴文告知大众，而后校园广播、校园视频也不甘寂寞地加了进来，还从马哲系请了两位老教授对这件事进行点评。老教授们的看法是，小谷正义指数可以得九十分，但实际操作指数只能打五十分。他们认为小谷孤身和大群歹徒搏斗简直就是一个失误，万一被害那更是得不偿失。老教授们点评的舆论方兴未艾，那头市报造的声势也初具规模。小谷的大幅照片出现在市报的三版上，照片上小谷戴着黑框眼镜，眼镜背后的小眼睛既空洞又迷茫，那视角完全发散的不着边际，要多弱智有多弱智。不仅仅是小谷风光了，连辅导员刘军、我们系的系领导班子，甚至我们学校都借着这股风着实火了一把。市报还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个中年妇女，硬说是小谷那天帮助过的那位，让她到小谷床头对小谷表示真挚的感谢。那妇女紧紧拉住小谷的手声泪俱下，说要不是小谷她就得丢掉银行卡身份证工卡等一系列重要证件，说不定还得被歹徒侮辱一番，那损失就大得多了。多亏小谷同学见义勇为，赶跑了坏人，她才能趁机脱身，保全名节。她代表她的家人衷心祝愿小谷早日康复，学业有成。小谷跟她客气了两句，暗说我什么时候见过你这个丑八怪，我提醒的那女的比你漂亮多了，不过他不敢说什么不利于团结局面的话，因为市报的记者正用摄像头对准他的脸庞，将他的声音现场传递给全市观众呢。
　　这场闹剧持续了轰轰烈烈的一个多月。到小谷出院的那天，省教育厅的领导也来了，并当场称赞小谷是“大学生们应当学习的标兵”。这时有人向小谷献上鲜花，闪光灯一个劲地猛拍，晃得小谷睁不开眼。小谷晕晕乎乎地和省厅领导合过影之后，学校的专车就来了，因为学校的主教学楼里已聚集了三千多师生正等着听小谷的汇报呢。小谷讲完了这一场，对面的工学院也派人来请，说是让同学们见见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普及一下当代大学生缺失的助人精神。于是小谷是去了这家去那家，风光无限，且顿顿有人请下馆子，吃的比在桃花源吃的还要好。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小谷终于没人请了。他回到宿舍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终于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这件事还有个小插曲。一开始刘军要同学们募集捐款，不了解情况的同学毕竟是多数，于是众人纷纷慷慨解囊，最后总共在校园内外募得两万多元，但刘军只给了小谷两千，说剩下都给你垫医药费了。其实小谷明白医药费早都被系里用上面拨下的活动经费填平了，刘军截留这笔款项自是中饱私囊。但好在小谷也没计较，这两个月下来他养的白胖多了。
　　在小谷住院的这段时间内，系学生会主办的光棍节联欢会如期举行。策划换了另外一个人，节目统筹也由其他几人共同分担。总之，没有小谷的联欢会筹备工作依旧照常运转。联欢会前两天，宣传部印制的宣传单已经在校园内外疯狂地传发，连垃圾桶和电线杆上也贴满了联欢会的相关信息。宣传部赶制的大海报也印了出来，主体基本沿用我和鹿宜芝的设计，每张都有一人多高，贴在物理系教学楼的二楼外侧，行人只需稍微抬一下眼睛便能瞄到。至于联欢会会场，文艺部早就开始着手装饰，到我去看的时候他们已经安装好了音响和灯光，几个人正在满头大汗地粘贴背板。不管从哪方面看，校园都因这场联欢会的到来而变得喜气洋洋，特有节日味儿。
　　光棍节正日子那天，正巧是清川在照顾小谷，虾米在宿舍里补觉，我则拥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早上我接到魏本中的短信，说学生会的都必须到现场参与捧场和互动，另外可能有人要协助一下文艺部的工作，不过不用担心门票，只要出示一下学生会的标识，就可以免票。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凑个热闹，鹿宜芝却突然发短信问我去不去。我脑中灵光一现，回短信说学生会好不容易才举办一次活动，不给捧个场太不够意思了。她说那我也去吧，去看看也好。
　　我晚上六点钟就赶到了联欢会会场。入门时才得知因为学生会没有票，只能坐在会场的过道和后排。我也没多计较，心想五块钱的门票总有五块钱门票的价值，要不然买票的那些哥们姐们岂不是太亏了。进入会场一看，嚯，这会场的装修效果果然非同凡响，头顶是成串的气球和彩色标语，四周布满了各色小旗和剪纸拉花，而且每隔几步就有一盆大型室内装饰植物。前面竖着两个超大型展板，一个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个写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背板上则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侧影，两人额头轻抵，似在喁喁低语。上面的宣传词是“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一千次的擦肩，才换来今生的一世相守”，每个字都做了浪漫的异形处理，看起来颇能打动人心。再加上现场迷离的灯光和反复播放的《今天你要嫁给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婚介所举办的交友派对呢。
　　魏本中到得比我还早，见我进来他笑嘻嘻地冲我走了过来：“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其实这任务也不算艰巨，说白了还挺浪漫的。”我心想他肯定没安好心，当下就要拒绝。旁边一个打扮得几乎可用妖艳来形容的女生凑上前来，对我说：“你是大一的吧？难怪这么没情调，这样的机会你想抢还抢不上呢。”魏本中作好作歹地对我说：“你看，咱宣传部的第一美女冰儿都发话了，你还不答应是不是太不给面子了？”我说：“那也得看看是干什么，有些东西咱才力不到，肯定做不来。”冰儿笑了，涂了眼影的两只眼睛弯成两弯好看的月牙，嘴上搽的炫光版唇膏变换着迷人的色彩：“这个不需要才气，只需要勇气。”说着将手搭在魏本中的肩上，暧昧地冲他笑了一下。魏本中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眼角的褶皱里似乎都要溢出荷尔蒙分泌过剩的光芒来：“就是就是。我也不跟你大兜圈子了。今天晚上咱们有一个节目是两人传递气球，得有人示范一下，不过规则呢是只能用嘴，不能用手、脚和身体协助。”我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故意用游戏来制造错误啊。我说要我上没关系，可我得找一个女伴啊，要不然冰儿你来？冰儿朝魏本中身后一躲，又探出半个脑袋来：“那可不行，我和魏部长还有别的节目要表演呢。”魏本中忽然道：“我看那个鹿宜芝和你挺投缘的，要不然让她和你配合，给大家表演一下？”我迟疑了一下，这个表演难免会有肢体上的接触，在没征求她意见的基础上就这么草率的做决定似乎有些不妥。万一她对此太过反感，我之前的心血可就白花了。我不能容许自己冒这样的大险，于是我坚定地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这活儿我接不来。”魏本中叹着气说：“你好好斟酌一下，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我摇摇头，冰儿一拉魏本中，妖妖娆娆地朝一边走去，只听她低声道：“我想到了一个谜语，要你猜。”魏本中便将手搂在她裸露的香肩上一边说：“什么谜语，你说嘛。”冰儿小声说了句：“男童见裸女无反应”，魏本中摇摇头，说我猜不出来。冰儿一根指头点在魏本中的额头上，笑骂道：“你真笨，答案是不识抬举嘛！”魏本中也应和着大笑起来。我暗暗恼怒，心想这谜语明摆着是冲着我来的，可我在这样的场合又不能发作。沉吟了片刻，我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从怀里摸出一根“希尔顿”叼在嘴上，走到走廊的一角吸起烟来。
　　我吸烟的习惯还是高中时养成的。那时我在职专，班里的男生入学前就有不少是准烟民，有人在开学的头一天便拿出一盒“红塔山”给所有男生散了一圈，并说大家多多照顾之类的。他散完烟后又拿出一支小摊上常见的劣质打火机给所有人的烟点上火，然后自己也从盒里摸出一支，摇头晃脑地吸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吐了个烟圈，并问我们这烟的滋味怎样。见别人都云山雾罩地吸着，我也不好太过矜持，只得微微的吸了一小口，就是这一小口差点没呛死我，我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咳出来。发烟的男生见我脸憋得通红，奇怪地问这烟不好抽吗，十五块钱一盒呢。我点头说好抽好抽，我平时抽惯了“大前门”，这么好的烟一时还适应不来。他说那就对了，两块五一盒的“大前门”怎么能和我这烟相比。
　　这次吸烟的经历让我终身难忘。后来我也开始吸烟，不过都是在没人的地方一个人慢慢品，很少走到人群中一边故作姿态地夹着烟一边高谈阔论，好像自己多成熟似的。转到后来的高中时受环境制约，我很多习惯不得不改，但吸烟却保留了下来。那时手头紧张，有时没法整盒整盒地买，就去学校周围的小摊上以五毛钱一支的价格购进，揣在怀里能抽好几天。校园里是禁止吸烟的，所以我一般会躲到厕所里见缝插针地抽上几口，一听到别人过来立刻掐灭。其实我烟瘾不是很大，只是偶尔烦闷了抽着散散心罢了。高中时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只是现在我的生活费比高中时多了不少，我再也不用一支一支地买了。那是一段多么值得怀念的日子啊，我拥有明澈纯粹的思想与同穿在身上的破洞牛仔裤一样不知愁滋味的青春，可惜它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随着年龄的渐长，我烦闷的时候越来越多，抽烟的数量也随之猛增。比如说现在，我抽烟是看不惯魏本中的官腔官调，而且我也不是一个能安心听别人指挥的人，所以我打算离开学生会。只是在离开前我还想见见鹿宜芝，听听她是什么意见。